越窮的地方越滋生“厭學症”嗎?_風聞
高老庄朱刚烈-“于是我们继续奋力向前,逆水行舟。”2020-03-11 13:39
內容節選自《紅河邊的中國》 文章作者丨曹東勃
貧困地區“厭學症”有深刻的社會根源
初二是輟學的高峯期,初一還比較新鮮,初三再忍幾個月就能拿到畢業證,只有初二,學習的難度加大,外部的誘惑也在加大。特別是當春節期間,外出務工人員回鄉過年比較集中的一個時間節點,與年齡相仿青年的頻密接觸,看到他們新更換的手機、新添置的遊戲裝備抑或“衣錦還鄉”的一襲新衣,這些仍在學校中留守的學生都不免心猿意馬。戰略定力稍有閃失,一個寒假不見,人就可能被“拐”出去打工了。
偏遠的鄉村學校
不過,這只是春季學期貧困地區“控輟保學”壓力驟增的直接導火索。更根本的內部因素還在於貧困地區特別是集邊疆、貧困、少數民族、山區四位一體的地區,其義務教育均衡發展長期以來存在的短板。我把這個惡性循環的作用機制概括為如下幾個環節:
初始狀態下,當地經濟社會發展遠遠滯後於國家平均發展水平,市場化、現代化的導入和外部幫扶力量的介入激活了當地勞動力人口外出務工、增加收入的動力,有組織、成規模的務工浪潮出現。
外出務工人員走後,留下大量留守兒童問題。他們的成長過程中缺乏父母的陪伴,只能採取以祖輩隔代監護的方式。隔代監護的問題在於:一是老年人體力不濟,對小孩子的日常生活疏於管理;二是少數民族老年人本身就幾乎沒有接受過學校教育、文化程度不高、普通話溝通存在障礙,對小孩子的國家通用語言的習得無能為力;三是貧困家庭收入捉襟見肘,對他們而言,不在義務教育階段、需要自己負擔學費的3到6歲學前教育就是一種奢侈品,只能選擇“放養式”的自由生長,較城市孩子而言,天性固然得到一定呵護,但進入小學一年級,將直接面對語言關的重大考驗。
元陽縣攀枝花鄉中心小學
我並不想使用“輸在起跑線上”這種危言聳聽的説法,但就我掛職近一年的調研所見,少數民族貧困地區兒童在一二年級普遍都在補普通話這一課,這是接受現代教育的前提條件。真正的小學教育,往往要隨之滯後一到兩年。一旦掉隊,就會一步慢、步步慢,對課程內容的理解消化存在障礙,自然也會逐年磨損學習探索的興趣和動力,產生厭學情緒。
師資與學生不穩定的惡性循環
與此同時,我們再看師資隊伍的狀況。由於貧困縣的教育水平長期落後,因此在教師作為事業單位工作人員要參加全省統一招考的情況下,具有本地户籍的考生往往也競爭不過外縣、外州、外省那些一貫重視教育的地區培養出來的考生。日積月累下來,本地師資隊伍中來自外地的教師人數就佔到相當大的比例,我的掛職所在地大概能達到70%左右。
有人會説,大學教師還不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什麼一定要強調本地人比例呢?往遠了説,從鄉土中國沿襲而來的傳統中,鄉村學校教師的地位就異常崇高,他們始終都不僅僅代表了教育系統,還代表了文化系統、政治系統,土生土長的教書先生從來都是當地具有強大道德感召力和社會影響力的鄉紳代表,受到村社共同體成員的普遍敬重。
即便到了現代教育階段,九年義務教育也仍有其特殊性,尤其是在存在語言障礙、推廣普通話還是一項艱鉅任務的少數民族地區,這種“土客”倒置的師資狀況疊加前述留守兒童之種種困難,會是什麼結果呢?本來就缺乏學前教育,把普通話的學習推遲到了小學,而外來教師又不通本地語言,必然進一步加劇小學一二年級學生的學習滯後。
2019年3月 元陽縣俄扎中學的一堂化學課
學生學習的積極性、主動性受挫後,外來教師的教學積極性主動性和紮根當地的熱情也會受挫。進而,心思活絡者以教師這一“事業編制崗位”作為跳板,無心教學,找準機會通過公務員考試考回老家、離開教師隊伍。
**師資的不穩定再反作用於學生的不穩定,厭學情緒乃至輟學風險就有增無減了。**這樣一環一環地咬合在一起,根本停不下來之後,通過教育阻斷貧困的代際傳遞,就會逐漸落空。
改變貧困地區教育狀況是個系統工程
我最近下鄉調研和檢查各個學校義務教育均衡發展各項條件和控輟保學基本情況時,總是隨身帶着一本書《教育治理的社會邏輯:木豐中學“控輟保學”的個案研究》,給好幾個中學校長也推薦過。
沈洪成副教授2009年還在讀博的時候,三次到德宏芒市某中學調研,他在書中對少數民族貧困地區在教育現代化進程中的諸多複雜場景和問題的描述和分析,至今還對我很有啓發。我印象最深的是當地一位校長和一位教師的兩段吐槽。我曾在全縣中小學班主任和骨幹教師育德意識和育德能力培訓班上讀過這兩段話,在座的校長老師莫不深有同感。此處亦將書中的這兩段文字羅列如下,供關心鄉村教育和鄉村兒童輟學問題的人們思考:
“控輟保學在城裏的學校是從來沒有聽説過的,讀書還需要老師到家裏面去請、去叫。城裏都是家長跟老師聯繫,瞭解孩子在學校的情況。我們這裏都是老師跟家長聯繫,催促他們趕緊送孩子返校。學校的主要職責是教好學生,但現在老師一半的精力放在控輟保學上,天天打電話、天天做家訪,實際上偏離了正常的軌道,要説抓質量就非常難了。小學考十幾分,到中學連漢字都不認識,怎麼學地理、政治、生物、歷史,更不要説數理化了。”
“讀書到了強迫的地步,真的是一種悲哀。我們國家那麼大的投入,產出那麼微小。我們監考,(考試時間)兩個小時,五分鐘不到,學生就做完了,就在那講話,就在那玩。ABCD弄完試卷就空着,文字題都是做不出來。就是考5分,也是初中畢業啊。初中畢業證又不能不發,一卡的話更沒人讀書了。我們不能盡培養失敗者。”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改變貧困地區教育狀況絕不僅僅是校舍、操場、圖書等硬件設施的改善,更是一項複雜而艱鉅的系統工程。辦好民眾滿意的教育,需要家庭、學校、社會三方協同努力,這是人盡皆知的常識。
元陽縣勝村小學圖書室
當家庭教育基本缺失的情況下,少數民族貧困地區的鄉村教師們揹負着巨大壓力,如西西弗斯一樣爬坡趕路、滾石上山。真誠呼籲社會各方面力量給予鄉村教師和鄉村兒童更加精準的關注和支持,讓他們跟上整個國家的教育現代化步伐,一個都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