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戰蘇伊士(52):南進,南進(上)_風聞
晨枫-军事撰稿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2020-03-11 07:52
10月20-21日夜間,前指在剛被佔領的格奈法山區東側5621防空導彈陣地宿營,有一個吉普警衞連警衞。
前指是一個獨特的存在。師長和參謀每幾年就會輪換,但前指的駕駛員和通信參謀是預備役,一起共事很多年,差不多是永久團隊。前指的通信參謀加比·科米薩上尉正在海法技術大學深造,快要完成電子工程博士學位了,但所有其他人都來自城市農村。這個團隊在一起已經20年了,一直是一起戰鬥,一起演習。阿丹從1958年作為師裏的作戰處長開始,就認識這幾個人了,那時阿丹還是一箇中校。在1967年六天戰爭中,這個團隊是塔爾的前指。他們的配合已經高度嫺熟。如果有一段時間沒有在一起演習,他們就一起到裝甲兵總部,作為預備役志願練習業務。
加比·科米薩是前指的指揮官。無線電員加拉米蒂好開玩笑,看到什麼都好笑,連他自己也好笑。他是銀行職員,不久前剛轉入電子產品生意。另一個無線電員魏茨曼是經濟學家,在耶路撒冷的教育部工作。
這些人裏最多彩的是阿丹的駕駛員“大穆薩”。他住在內格夫的基布茨,喜歡打獵,每次演習都帶上自己的獵槍,晚上就出去,給大家打一點野物回來燒烤。他會隨身把你想象得到的所有東西都帶上:食油,洋葱,鹽,盤子。他甚至有本事用繳獲的物資變戲法一樣搭出一個野外淋浴。他是一個很棒的駕駛員,只要車子還沒有散架,他就有本事開起來。當然,他還有一個好幫手,吉奧拉不僅是副駕駛員,也是第一流的機械師,他也是基布茨來的。
在以色列,有些人把十月戰爭稱作“父與子的戰爭”。阿丹、大穆薩這一代在年輕時參加過1948年的獨立戰爭,眼下的戰爭已經是他們軍事生涯裏第四次甚至第五次戰爭。同時,他們的兒子們也到了服役年齡,也在這場戰爭中作戰。就在阿丹的前指幾公里以外,小穆薩正在戰鬥,他是大穆薩的兒子,現在是一個軍官。他剛從裝甲兵學校的軍官課程畢業,現在阿米爾的營裏。10月6日米弗萊凱特戰鬥是他的戰鬥洗禮。一開始,他還是排長。隨着戰爭的繼續和軍官傷亡的增加,他被提拔為坦克營的作戰參謀。在戰鬥中,穆薩會帶上耳機,聽他兒子戰鬥。
有時在晚上有時間,他會過去看兒子,回拉時就對大家説剛和兒子又吵了一架。穆薩在無線電耳機裏聽到兒子的一些命令,晚上碰到兒子,就要教訓一番,你這麼打不對,應該如何如何。兒子則回敬道:他是軍官,而老爹只是個軍士,不懂戰鬥指揮。老子吃癟,但不甘心。後來戰鬥結束了,而還在停火期間,還沒有撤軍,穆薩儘管已經超過40歲了,提出要求學習坦克指揮官課程和軍官課程。他的要求被批准了,條件是他還得繼續在前指服役,只能兼職學習。前指實在是離不開他。
10月21日拂曉前,阿丹剛醒來,科米薩就過來了,説道:“布蘭,無線電裏現在很安靜,沒什麼事,你要不要我給你接通家裏?線路平常會很忙,但現在我可以幫你做,用無線電轉接普通電話線就行。”機會難得。
現在是0400小時,夜空上的星星在開始黯淡。科米薩把話筒遞過來:“電話鈴在響。”在電話的那一頭,阿丹聽過妻子米麗亞姆的聲音,她在説“喂”。這是戰爭開始以來阿丹第一次給家裏打電話,米麗亞姆和阿丹之間通過往返前線的熟人帶過很多口信,她知道阿丹很好。
她也知道戰爭進行得艱難和殘酷,但作為將軍的妻子,她必須展示出對軍隊的信心,告訴人們一切都在掌控之中。這很不容易做到。沒人想到戰爭會打這麼久,傷亡這麼大。確實,以軍根本沒有準備好一場持久戰,所有的計劃和條令都是圍繞短促戰爭進行的。民眾對戰爭的理解也是速戰速決,而且以軍常勝。
以色列現有的民政機制也根本不能適應大規模戰爭期間大量傷亡的情況,尤其是向家屬及時報告親人傷亡的問題。在很多情況下,鄰居和朋友已經聽説了親人傷亡,但家屬還沒有得到正式通知或者報告。除了缺乏適當的民政機制外,軍官傷亡率太高、指揮鏈不斷被打斷也是一個原因。一般情況下,指揮官負責報告部隊傷亡名單,上報上級後,由有關部門處理和通知家人。但在戰鬥中,經常出現指揮官本人傷亡,接任的指揮官不瞭解前一場戰鬥的傷亡名單,而且繼續戰鬥是壓倒一切的第一要務,人事管理被放到第二位。
猶太律法要求,必須有兩個獨立證人目擊或者找到確認身份的證物(如證件、身份識別牌)才能確認一個人已經死亡。有時坦克爆炸,車內所有人全部陣亡,烈火銷燬了所有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使得符合猶太律法要求很困難。另外,由於傷亡很大,很多車組有頻繁的人員增補,有時上級已經無法確認車組人員組成。在激烈戰鬥中,誰到了哪一個車組,又調換到哪一個車組,根本沒有時間確認。還有一個問題是,很多坦克(連同陣亡的車組)遺留在埃軍佔領的地區,這個問題在戰爭初期尤其突出。儘管他們的戰友可以肯定車組人員不可能生還,很多這樣的情況還是隻能認作失蹤,因為不能確認陣亡。
以色列是一個小國,甚至像一個大村莊,人們都很熟識。要是前線一段時間沒有來信或者電話,家人就必然四處託人打聽,尤其是與前線有聯繫的人家。很多人會來問米麗亞姆:“我兒子在裝甲兵,但是我不知道他現在哪裏打仗。”或者,“我兒子在你丈夫的師裏,我們已經十多天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了,你能幫我們打聽打聽我兒子的情況嗎?”大家都是軍人家屬,誰都理解家人的擔憂。米麗亞姆不會打官腔推脱,而是會託阿丹的秘書打聽,秘書留守在後方,軍內熟人多,只要不影響作戰,她會設法打聽,然後轉達米麗亞姆。這不是開後門,而是人之常情。
阿丹的頭號軍械官拉崇中校的兒子在戰鬥中受了重傷。他兒子在傘兵營,在10月16-17日夜間打通提爾圖爾和阿卡維什公路的戰鬥中受傷。在那個時候,拉崇正在搶修損壞的滾筒橋。搶修完畢時,他得知兒子負傷、已經後送的消息。拉崇得到批准,可以去後方看兒子。但他拒絕離開前線,繼續搶救不能動彈的坦克,搶修戰損的坦克。一直到停火開始了,他才回去看兒子。阿丹的軍需官的兒子是師裏的一個年輕排長。在父親帶着補給車隊開上前線兩天之前,兒子陣亡了。父親在前線到處找兒子,但大家都支支吾吾,説他兒子受傷了,已經送到後方了。
在10月21日下午,阿丹得到南方司令部通知,納胡姆·薩里格要到前線來。他是一個很受敬重的老戰士,1948年獨立戰爭時,阿丹在內格夫旅,他是阿丹的旅長。納胡姆到前線來,是要把他的一個兒子帶回家去。他有六個兒子,都是裝甲兵軍官。那幾年納胡姆幾乎每年都要出席裝甲兵學校軍官課程的畢業典禮,大家都慨嘆:薩拉格又有一個兒子畢業了。這場戰爭對他很殘酷,兩個兒子負傷,一個兒子陣亡。按照以軍規定,戰鬥中有一個兄弟陣亡的話,其他兄弟都必須下戰場。這不僅是為家庭着想,也是為還在前線的兄弟着想,兄弟陣亡對生存者的心理影響可能影響到繼續戰鬥。納胡姆的一個兒子是阿丹師裏的一個排長,現在離前指不遠。阿丹在無線電裏叫通加比,問能不能放他走。加比回答説,他能理解。年輕的伊亞爾·薩里格少尉被吉普帶到阿丹的“澤爾達”。
這是一個困難的時刻,對年輕的伊亞爾尤其如此。他還在戰鬥中,被突然被從坦克裏叫出來,去見師長。他是一個清瘦的小夥子,滿是疲憊,但阿丹立刻看出薩里格家的特徵。儘管已經25年了,阿丹還記得他父親的表情,那還是在艱難戰爭的年代,在被圍困的內格夫沙漠。阿丹不知道年輕的薩里格現在在想什麼,但是想到,現在不是繞圈子的時候。阿丹直率地告訴他,他的兩個兄弟受傷了,還有一個陣亡了,現在他可以回後方去。伊亞爾咬住嘴唇,一言不發。阿丹派了一架直升機,把他送到烏姆-哈希巴,他父親在那裏等他。阿丹回到指揮車,沉思良久,然後重新拿起話筒,繼續指揮戰鬥。
米麗亞姆告訴阿丹,18歲的女兒奈塔從加沙給家裏打電話了,她很好。兒子奧邁爾也給家裏打電話了,告訴媽媽,他的軍官課程剛結束,見習還沒有完成,資格不夠,不幸沒有參加戰鬥。這當然是假話,奧邁爾參加戰鬥了,他就是不想讓母親擔憂。戰後有一天,父子兩人談起戰爭,奧邁爾問起戰鬥中一個特定行動的細節,阿丹馬上知道,他肯定參加了那次行動,在支援阿丹師的戰鬥,否則不可能知道這樣的細節。
戰爭期間,每天使米麗亞姆欣慰的是16歲女兒塔莉婭的同學會到家裏聚會。她們都在想,在將軍的家裏,肯定能知道更多前線的情況。這些都是好孩子。在早晨,她們一起幫着挖戰壕,修工事。在下午,她們在阿丹家的院子裏聚會。阿丹在10月21日0400小時給家裏打電話的時候,米麗亞姆把塔莉婭也叫醒了,好讓阿丹跟她也説幾句話。阿丹告訴她們,最壞的情況已經過去了,以軍正在收拾戰場。然後阿丹給在特拉維夫的父母打了一個電話,從非洲向他們問好。這兩個電話對阿丹感觸很深。打完電話後,還是想家人好久。很長時間以來,家人已經被排除在思念之外了。現在,阿丹突然非常想念他們。一時間,竟然沒法收回思緒,回到手頭的戰鬥指揮。
以軍的嚴重傷亡在後方留下深深的印記,對前方決策也帶來很大影響。最大的傷亡是在戰爭最初幾天。戰爭延續時間越長,以軍的傷亡越大。現在戰鬥已經兩個星期了,每一步戰鬥都要考慮、再考慮,避免傷亡、“謹慎挺進”成為上級命令中常用詞。這一考慮對戰爭最後階段的作戰有深遠影響。
現在是10月21日拂曉,阿丹師投入戰鬥。部隊在0400小時已經接到報告,埃軍第4裝甲師和第6機械化師各一部正在準備向以軍進攻。納特基和阿利耶已經得到預警,正在按照命令,準備防禦和反擊。埃軍第113裝甲旅進攻5121高地時,很快就被打退了。在大約0700小時,納特基和阿利耶開始向前推進。埃軍的炮火很猛烈,坦克和導彈的反擊也越來越強烈。阿利耶試圖向麥齊拉推進,納特基試圖沿阿索爾公路兩側推進。納特基必須分出一部分兵力對付南翼,因為他的側翼受到來自5122防空導彈陣地方向的攻擊,還受到來自薩拉格公路另一側的攻擊。大約中午時分,40輛埃軍坦克在步兵增援下,向5121防空導彈陣地進攻,一直衝到陣地中央,但澤埃維克營在澤依拉營的增援下,打退了埃軍的進攻。在1100小時,以軍擊中了15輛埃軍坦克,以軍自己也有5輛坦克中彈。到1300小時,以軍摧毀了5121防空導彈陣地,又擊中了10輛埃軍坦克。但以軍的進展很慢,由於南翼的威脅,納特基也只得向薩拉格公路方向施加壓力。
在大約1100小時,巴列夫陪同副總理伊戈爾·亞龍[1]到達阿丹的前指。阿丹向他們彙報了戰況,然後談了談下一步目標和戰鬥的總趨勢。巴列夫和阿丹就下一步行動目標發生爭論,這爭論在巴列夫離開後還在繼續,一直持續到第二天中午。巴列夫不同意阿丹向南往開羅-蘇伊士公路(薩拉格公路)方向推進。就他看來,阿丹應該沿兩個軸線向小苦湖南岸和往齊登方向推進,也就是説,分別沿阿索爾公路向東和哈維特公路向南。阿丹認為應該繼續向薩拉格公路方向推進,既可以截斷阿塔卡山方向,包圍埃及第三軍團,又可以打開南方的機動空間,可以迂迴攻擊現在正在阿索爾公路方向頑強抵抗的埃軍。
在戰爭的最後階段,以軍的首要考慮是儘快完成對第三軍團的包圍,在停火實施前已經推進到以軍所希望的停止線。埃拉扎爾先前要把西岸以軍撤回一部分,也是這個考慮。現在時間緊迫,繼續向西岸深遠迂迴儘管在軍事上是正確的選擇,但時間可能來不及。沿哈維特公路推進就是沿運河平行方向推進,推進到蘇伊士城就完成了對第三軍團的包圍。為了助攻,已經深入西岸腹地的部隊可以回師向東,從側翼幫助打破埃軍的逐步防禦。這就是巴列夫的考慮。但從阿丹看來,向西岸腹地的穿插只需要最後一擊就能完成,既拉大包圍網,又避開在綠洲地帶裏拼消耗和緩慢推進。
兩人的爭論僵持不下,最後決定先放一放,後面再來解決這個問題。現在戈南呼叫,告訴巴列夫,沙龍那裏又有麻煩了,事關密蘇里方向的進攻和調派兩棲營。他們兩人在通話時,阿丹得以和伊戈爾·亞龍交談。阿丹很高興能看到帕爾馬克時代的老首長在這裏。亞龍和巴列夫離開之前,他拍了拍阿丹的肩膀,問阿丹是不是意識到,整個戰爭的命運在很大程度上就在他的肩膀上。説老實話,阿丹確實在想這個問題,感到了肩上的份量。阿丹笑笑説:“放心吧。”
[1] 伊戈爾·亞龍是帕爾馬克的奠基人,獨立戰爭後從軍界退休從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