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種病毒和抗體:我在歐洲新冠重災區意大利,目睹人們與反華種族主義對抗_風聞
哲就-2020-03-12 17:09
來源 | BIE別的(vicechina)
作者 | 豐翼(Fabrizio Massini)
我是個意大利人。我大約20年前開始學習漢語,還在中國生活和工作了10多年,對中國的感情很深。當談到中國,我會自然地説這是我的另一個故鄉。因此,當反華情緒在歐洲浮現時,這給我帶來了挺大的打擊。
當然,這並不完全令人驚訝——民族主義這些年一直在上升,無論在哪,種族歧視都不是個地方性流行病。儘管如此,對華人的攻擊浪潮仍是令人震驚的。在整個歐洲,尤其是在意大利,歧視和襲擊事件成倍增加:
中國遊客在佛羅倫薩被追趕;
一個當地華人居民進入維琴察(Vicenza)的一家加油站時被瓶子打中;
一個女孩被踢下公交車;
一個皮埃蒙特的酒吧老闆被追打……
一位華人居民在維琴察被瓶子砸中 | 來源:stranieriinitalia.it
我擔憂又憤怒,衝到臉書上寫了個好長的帖子,譴責暴力,呼籲同情心。帖子發出來沒有多久就收穫了很多網友的點贊,可這只是滄海一粟,沒什麼意義。這年頭,暴力比善良更能吸引人的關注,種族主義比團結更能有傳播力。
到底為什麼會這樣?意大利這是怎麼了?這個爛攤子該怎麼辦?我開始更深入地尋找答案。
我的臉書貼文
新冠肺炎是個病毒,種族歧視又何嘗不是?而網絡就是它們相交的地方。關於肺炎的恐慌,和種族歧視言論在網上並行着成倍增加,成為了信息傳染病。
媒體和事件性恐慌時間線一覽|來源:informationisbeautiful.net/visualizations/mountains-out-of-molehills
多年來,媒體學者一直在警告互聯網的內在危險,例如回聲室(Echo Chambers):像在一個空蕩蕩的房間裏不斷迴盪的聲音,某些觀點通過重複不斷被放大。
在AI的支持下,社交媒體和搜索引擎向我們展示的內容,往往匹配我們本來持有的觀點,而其真實性或可靠性都是次要的。基本上,我們看到的信息總是在證實和加強我們本來的想法和傾向。所以會有那麼多人相信,疫苗會導致自閉症,大屠殺從未發生,查爾斯王子是吸血鬼,還有地球是平的。
如今數字就是真理,如果一個消息病毒式傳播,那它肯定就是真的。
圖片翻譯:
媒體這一週報道:
週六:末日到來了;週日:我們都要死了;週一:大部分人要死了;週二:一半的人會死;週三:只有老人會死;週四:只有死了的人會死;週五:死人只是假死。唉算了(來自臉書)
WHO(世界衞生組織)這樣解釋“信息流行病”:“因為過多的信息 —— 有些準確而有些不正確,人們很難找到可信賴的來源和可靠的指南。”
而造成對肺炎信息“消化不良”的正是我們自己。當每個人都是新聞消費者和新聞發佈者,我們不僅僅是關注新聞,同時也在製作新聞,而對於和你共享一個回聲室的人們,你發出新聞很少被質疑——即使點擊一下就能獲得WHO的官方消息,我們卻在自己的回聲室裏循環着內部的信息,沒有意識到這些消息可能發生了偏斜。
正常情況下,這可能沒太大危害。但是到了大型災難現場,我們對於現實的信念就會發生大型的動搖——當我們發現以為的現實和真正的現實不匹配,我們會茫然無措,無從行動。這就是過去兩個月在意大利發生的事情。
我們應該相信什麼?新冠是一種可能消滅人類的致命病毒,還是隻是季節性流感?病毒是通過蝙蝠湯傳播的嗎?還是在秘密實驗室設計的?是中國反應過度,還是歐洲低估了局勢?
然後,這又與對華人的種族攻擊有什麼關係?
簡單的答案是“恐懼”——正是關於肺炎信息不暢造成的恐懼,催生了種族情緒的爆發。要更清楚地解釋,我們則要往回倒幾百年。
英語單詞quarantine(隔離)聽起來與意大利語詞quarantena類似,那是因為正是意大利人發明了這個詞。
1347年,威尼斯共和國實施了第一個隔離區(隔離40天),以遏制鼠疫 —— 該病最終將殺死威尼斯60% 的居民。毋庸置疑,這種可怕的瘟疫導致了大範圍的歇斯底里,就像今天一樣,人們需要一個解釋和一個“罪魁禍首”。
在14世紀的威尼斯,這被歸咎於猶太人;在西班牙,這被認為是穆斯林的錯;而法國人則將矛頭指向了英國人。
14世紀瘟疫醫生的工作服:為了避免直接接觸病人的棍子、手套、面罩、遮住全部皮膚的長袍。這成了如今是威尼斯最知名的形象之一。
在之後17世紀的鼠疫中,米蘭的陰謀理論家構想出了一個虛構的角色“Untori”:一個邪惡的人物,他會在夜間在這座城市走動,散發造成黑死病的毒液。被指控為untori的人會遭受私刑,經常被暴徒以獵巫的方式處決。
在突如其來的巨大痛苦中,人類總需要找人責備。“Untori綜合症”在人類歷史上屢屢發生:猶太人總是最“方便”的替罪羊;同性戀者背了艾滋病的鍋。Untori永遠是那些“他者”:他們看起來不同,並且遵循不同的生活方式;他們相對少數(因此較弱),不尋常(因此可疑),且行為不同(因此威脅了社會秩序)。
那麼現在,輪到中國人了。
來自2月25日Repubblica :“疫情時期的意大利,從尋找零號病人到假新聞:我們的國家要神經衰弱了。”
然而,歷史有種特別的幽默感。如果你忘記她的教訓,她會回來專門給你安排一對一的輔導:確診病例已上萬的意大利,如今也是被嫌棄的“歐洲病夫”。迄今為止,有12個國家/地區暫停了往返意大利的航班,其他國家(包括中國)對來自意大利的旅客採取了檢疫和其他措施,許多航空公司暫時關閉了飛往意大利的航線。
憤怒的公民和政治家對這種措施表示不滿,並要求撤銷這些措施,但為時已晚:意大利人如今就是意圖傳播瘟疫的untori。
法國電視頻道Canal+前不久發佈了一段諷刺視頻:在一個典型的意大利比薩作坊,廚師準備了新的美味Corona(新冠)比薩,而關鍵材料,是廚師的痰。儘管視頻被迅速撤下,電視台也正式致歉,但毫無疑問的是,對Untori的獵捕已經在歐洲開始。意大利人,如今就是歐洲的武漢人。
事實表明,意大利這個國家在多個層次上都病得不輕。除了新冠病毒本身,人們恐懼、困惑,然後以種族主義觀念為自己的暴力辯護。
在這篇文章裏,我故意不放那些有反華暴力行為的視頻 —— 這些視頻已經被傳得夠廣了。如果我們將所有注意力都放到暴力事件上,我們可能忽略掉那些被歧視行為激怒的、有正義感的意大利人(比如像音樂人DJ Francesco)。
DJ Francesco怒扇攻擊華人大爺的意大利青年
一個詞開始在我腦海中出現:抗體。當發生感染時,我們的身體會努力產生中和病原體的抗體。現在我們的集體正在發高燒,這表明我們的防禦體系正在抵抗感染,來自種族主義和暴力的感染。而這個國家的免疫系統,就是意大利人的團結精神,智慧和幽默感。
我更想關注復甦的跡象,還有這些帶給我們希望的抗體。而當我説“意大利人”的時候,意大利華人當然也包括在內。來看看他們都做了些什麼:
1,爺爺、祖母、和政客:
當Fratelli d’Italia和Lega這樣的右翼政黨毫不猶豫地責怪外國人,並要求“關閉邊界”的時候(Lega 的一位代表曾説:“我們所有人都看過中國人吃活老鼠”……),其他一些機構代表則從一開始就展現了團結一致。
共和國總統塞爾吉奧·馬塔雷拉(Sergio Mattarella)是一位老派紳士,一位“明智的爺爺”,受到大多數意大利人的尊重。2月6日,在意大利進入傳染國家黑名單的幾周前,右翼政客敦促“讓中國孩子別來學校”,而馬塔雷拉(Mattarella)卻意外訪問了唐人街的一所小學。
馬塔雷拉訪問學校
當這位“國家爺爺”下場表現團結精神的時候, DIY製作公司Casa Surace發佈了一條由那不勒斯老祖母(Nonna)主演的防疫知識普及視頻。在意大利的家庭中,老祖母(nonna)的權威可是至高無上的!你要是生病了,第一件事也是遵循“祖母的方子”。
這一次,祖母教的可不光是勤洗手,還有如何做人:肺炎不能怪中國人,懂了嗎,傻孩子們?
意大利老奶奶給大家的一些建議
2,意大利華人社區:
意大利的華人人羣主要位於倫巴第(23%)和托斯卡納(19%),普拉託市(佛羅倫薩附近)擁有整個歐洲最大的唐人街。華人移民潮始於上個世紀90年代初,因此至今,第二代和第三代華人已經是重要的社會組成部分(大多數人的自我認同為Italo-Chinese,中意人)。
在這個混亂的時期,很多年輕華人的行動都表明,那些關於華人的陳舊刻板印象(比如古板、孤立、不關心社會)早已發生改變。
石洋石是一位演員和作家。1990年,時年11歲的他和家人隨着第一批移民潮來到意大利。著名電視連續劇《温州一家人》裏也描繪了這段歷史(他在其中還扮演了小角色)。
石洋石
後來,石洋石因為在調查新聞節目Le Iene中的表現,揚名意大利。除了做電視名人,石洋石還曾擔任文化調解員,和意大利高層政治人物的翻譯官。石洋石於2018年與著名造型師Angelo Cruciani結婚,同時是LGBTQ社區的積極發言人,也是一名佛教徒。
在他的劇作《ArleChino:兩位大師的翻譯和叛徒》中,他使用戲劇語言來敍述他在各種語言、文化和認同中的生活經驗。
新冠爆發之後,石洋石被邀請去多個電視節目分享意見和建議。從最初只能通過扮演一個戲仿(到有些種族主義味道)的中國新聞記者才能進入主流視野,到如今成為一個多層次的公眾權威人物,石洋石證明,社會和人心都可以改變,對華人的刻板印象也可以。
黃苗苗
黃苗苗,六歲時從浙江省來到意大利。她從小就活躍於慈善機構和文化協會,之後在普拉託政府的移民局工作了多年。苗苗現在每週為《拉納齊奧尼》(意大利的主要報紙之一)和幾個在線門户網站撰寫有關中國文化的專欄。她是第一位在主流報紙上用意大利語描述自己的社區的意大利華人,她的經歷證明了多元文化不是目標,而已然是我們經歷的現實。
石洋石和苗苗不是孤例。
事實上,年輕的Italo-Chinese相當活躍,成立了多個組織,例如ASSOCINA(第二代華人協會),ANGI(中意青年會)和UGIC(意大利中意青年聯合會)。意大利中意青年聯合會以#我不是病毒#的話題發起了籌款活動和其他慈善活動,2月4日還發布了在佛羅倫薩市中心拍攝的同名視頻。
回顧一下的話,視頻中那樣到處擁抱陌生人實際上是一個糟糕的主意。
但是你明白我的意思,意大利華人青年遇上事可一點沒閒着。
3,學校和大學:
意大利政府已於3月4日關閉意大利的所有學校和大學。在此之前的一個多月中,關於學校有過很多激烈的辯論。儘管大多數春節後回國的中國人會自願隔離,許多意大利父母仍向老師施加了壓力,希望禁止中國學生來學校,即使是那些已經幾個月都沒有回中國的學生。
為了應對這種可理解但不合理的要求,學校和教職人員準備了應對措施,以保證學生的受教育權。佛羅倫薩的一所中學早在2月14日就開始了為自我隔離的中國學生組織的Skype課程。
帕多瓦大學的一名學生,現年28歲的曹文芳由於春節回了武漢,無法回去完成博士學位的答辯。校方為她做出了特別安排,使她可以在線進行答辯。該大學的校長祝賀她最終獲得博士學位,並補充説:“儘管情況非常困難,但曹文芳向我們展示了,知識是沒有邊界的”。
這是我們這個星球擁有更美好未來的關鍵。
曹文芳在線上做答辯
4,民眾和社會:
在過去的幾天裏,當意大利的醫療保健系統瀕臨災難,慷慨的捐款浮出水面。
時尚大亨喬治·阿瑪尼(Giorgio Armani)向意大利醫院捐贈了125萬歐元。蘇寧和國際米蘭總裁張康陽向疫情中心米蘭的薩科醫院捐贈了10萬歐元。大額支票將有很大幫助,但是更值得關注的是“小”捐助者的大舉行為:草根組織和普通公民參與捐贈可沒有任何公關的期望。
這次疫情爆發初期開始,中國餐館就是受影響最大的行業之一。
面對營業額下降60%以上的情況,許多餐館決定關閉以減少開支。作為支援,佛羅倫薩、雷焦艾米利亞和米蘭等幾個城市的當地民間協會在“筷子之夜”(2月20日)在這些中餐館組織了慈善晚宴,50%的利潤將捐給中國孤兒院,以應對衞生緊急情況。
在這一點上,意大利人和中國人有充分共識:重要的事情都是在飯桌上解決的。
“筷子之夜”的活動banner
**而善意也可以傳染的。當潮流逆轉,當意大利成了“歐洲病人”,華人社團也作出了回饋。**普拉託的佛教寺廟向米蘭的一家醫院捐贈了3萬個口罩,都是由當地華人社區購買的。中意青年會和温州世界公民協會等其他協會也捐贈了數千個口罩,手套和護目鏡。
捐贈物資,來源:www.torinoggi.it
La Nazione的捐贈物資
截止發稿,意大利的累計確診病例達到12462例,累計死亡827人,確診人數歐洲最高,而死亡率則是世界最高。
3月10日開始,政府下令全國封鎖。人們被建議待在家中,儘量不出門。沒人能離開自己的城市,除非有緊急通行證。藥店和超市限制人流,人和人間保持1米間隔。整個意大利的6千萬人口都處於隔離狀態中——巧合的是,6千萬也差不多是湖北省的人口。
災難一定會讓我們離彼此更遙遠嗎?當我們一起走過這個災難,白人、華人、老祖母、大學生、音樂人、餐館老闆,我們會不會能夠變得更近?
在中國的朋友告訴我,疫情讓她重獲與他人的連接感,如果意大利人足夠幸運,我們也能用良知和善意的抗體頂住種族歧視的病毒,然後所有人一起面對和送走這場已在歐洲蔓延開的災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