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的菜蔬,無處安放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27725-2020-03-12 11:16
本文來自:每日人物
“能賣了最好,多低的價格都行。”

最近,湖北菜農向品宏時常失眠,凌晨4點爬起來捏個手電筒去菜地裏轉轉。他知道,這1000多畝的蔬菜沒救了。在湖北這個蔬菜大省,跟向品宏境遇相同的菜農,數不勝數。
3月2日晚上,菜農李道翠的兒子在當地論壇求助,“幾千斤蒜苗沉睡在地,送出去也行”。在一個個被疫情封住的村口外面,蔬菜需求量在增加,人們想買到新鮮又價廉的蔬菜。
3月3日下午,李道翠家所在的鐘祥市的居民在論壇上呼籲:“盼望農民伯伯的蔬菜早日進城,解決居民生活所需。”
我們訪談了3名湖北菜農。他們所在的地市,地處江漢平原,有“農谷”之稱。當地產出的蔬菜,銷往北京、廣東、重慶、陝西等地,最後被端上餐桌。他們心疼爛在地裏的菜,最大的心願是,解封那天,菜要是賣掉最好,多低的價格都行。
以下是3名菜農的自述。
**文 |**鄭丹
**編輯 |**楚明
**運營 |**一凡
“菜漲了多少,跟我們沒關係”
京山菜農 李仕春 53歲
我今年53歲,是湖北京山的菜農,也是新河口村村委會主任、書記,現在主要經營蔬菜。500畝田,用來種植蔬菜和藥材,其中大白菜20畝,雪裏蕻180畝,半夏300畝,原本以為今年會大豐收一場,但沒想到疫情來了。
臘月二十八,鎮上突然召開會議,通知疫情防控的注意事項。當時我們村裏有360個從武漢回來的人,我心裏很害怕,腦子裏也沒想到菜的事,趕緊用一根繩子把喇叭系在車頂,回村裏挨家挨户門口喊話。過年了,大家都回來了,當時村裏人還不戴口罩,炸開了鍋,説可能沒那麼嚴重。
我就跟大家講:“冠狀病毒很嚴重的,不是開玩笑的,生命只有一次。”剛開始他們都不以為有這麼嚴重,電視上看得多了,就慢慢配合了。大年初一,在我的提議下,我們村最先實行封村封路。村裏除了我,還有二十幾家菜農,少的幾十畝,多的幾百畝。
封村以後,有人問我菜怎麼辦?我也犯難,沒辦法,要説虧損,全村我虧損最多,20畝的大白菜和180畝的雪裏蕻都栽到地裏了,而且去年趕上乾旱,種菜的成本又增加了1倍。
比方説一畝地在肥料、抽水、買管子、人工護理方面的成本原本是1000元,乾旱的時候就得2000元,加起來我得虧個二十六七萬元。
但我不能這樣講,我得講:“是菜重要還是命重要?只能説等到解封了,我們想辦法把大家的菜再往外運。”
這不是我第一次虧損了。
2014年,我開始種植玫瑰花,一口氣種了100畝,頭一年栽種,第二年長枝條,到第三年5月份的時候終於冒出了紅色的花蕾。當時已經跟外面的老闆簽了合同,4塊多錢一斤,預計投入的300萬元本錢肯定能賺回來,心情特別好。
結果從5月份開始陰雨連綿,下了整整一個月,玫瑰花不能見這麼多水的,到了下一個月開始下暴雨,5天時間我們的村子就被淹了,村裏一户養豬場的豬圈都被水吹垮了,幾百頭豬被沖走,漂在水上。
我們這個地方是海拔5米的平原,緊挨着河,很容易就被淹了。我去看我的玫瑰花地,已經被水淹在下面,星星點點的紅色花蕾和綠葉子還有村裏的垃圾一起漂在髒水上面,整個是一片汪洋大海。
現在都已經忘了當時什麼感覺了,我是個大男人都哭了。哭也沒有用啊,這是我這輩子虧得最慘的一次。老婆受不了打擊跟我慪氣,還患了抑鬱症。

▲ 成熟的菜運不出去,不是爛在地裏就是採後屯在一起。圖 / 東方網
2016年,我跟親戚朋友東拼西湊40萬元,加上自己的積蓄再一次投入了168萬元,開始跟隔壁的鐘祥學種菜。大白菜和雪裏蕻都屬於高利潤的蔬菜,10月份種了,過年期間就可以賣個好價錢,大白菜平時1塊錢1公斤,春節前後能賣到1塊5,雪裏蕻一般是3到5毛一斤,但它的週期短,一年可以種兩次。
我們有固定的合作伙伴,他們從北方開長途大貨車直接到村裏來,能一次性清空所有的菜。這些菜售往北方,包括北京、山東、黑龍江等地。
在我的帶動下,村子裏有二三十户人家也開始大面積種菜,這幾年利潤一直不錯。一到過年前大家就忙起來,12月份左右外面的大車開進來,地裏就烏泱泱全是人,採、收、裝。
菜賣出去以後,我們菜農還經常下館子喝酒慶祝,誰賣得好誰請客。村子裏502户人家,都掛上兩個大紅燈籠,大家串串親戚通宵玩牌。路上都是人,開車都堵,非常熱鬧。
但現在,村子一下冷清了,路上看不到人,全部都是警車在巡邏,勸導人們在家裏待着。我半輩子都生活在村裏,從沒見過這種場面,一下子感覺世界都安靜了。
我每天都需要開車去村裏巡邏,田間地頭都沒什麼人了,有時候經過我那片地就看看,綠旺旺的一大片,白菜包得很緊的,中間已經開花長了白苔。白菜一旦長苔價格就會變低,救不了了。
今年鍾祥一帶菜也虧得很多,一個朋友的合作社,700畝蔬菜困在村裏運不出去,都爛在地裏了,只能在家裏唉聲嘆氣,沒得辦法。正月初五,上面通知如果村民有什麼需求,讓村主任上街代購。所以我們當天開始建微信羣,村裏5個組成立5個微信羣,大家把需要的物資接龍列出來,我統計好在街上的大超市買。
超市的人也不夠用,都是幾個老闆親自忙。我只能自己挑貨。
説起來有點搞笑,剛開始是米麪糧油,後面村裏的女人讓我買衞生巾。我半輩子沒買過,什麼也不懂,開始還是讓超市的人幫我看怎麼選,後來買得多了,衞生巾這些牌子,日用夜用,長寬多少都熟得不得了。每天買貨結賬,小票都有二尺多長,密密麻麻全是字,回去的車上副駕駛、後座、後備箱也都塞得滿滿當當,回到村口大家各自領貨。
我經常忙起來就在村裏吃方便麪,吃得都長了口腔潰瘍。外面的菜價現在漲了多少,我不知道,跟我們也沒關係,反正我們的菜也出不去。如果村子裏有需求,就到菜農的地裏隨便摘,反正放在那兒也是壞了。儘管這樣,也沒有什麼人去摘。
春耕的日子快到了,我們要把地騰出來,種玉米和大豆了。
這一年的收成已經毀了,不能再把下一年收成也給耽誤了。

▲為了不影響春耕,需要把還在地裏的作物處理掉。圖 / 視頻截圖
“外省批發商説,湖北的菜不能進”
沙洋菜農 向品宏 50歲
400萬元啊,我種菜7年了,從來沒有虧損這麼多。大白菜340畝、包菜150畝、蘿蔔80畝、萵苣150畝、泥蒿90畝,全部爛在地裏了。我們村子貨車是能進能出的,主要問題是找不到員工來幫忙。
大年初一的時候,村子裏就通知大家好好待在家裏。2月20號我談了一個單子,從荊門來了兩輛大貨車拉萵苣,給農户打電話叫他們裝車,説30塊錢一個小時,大家都害怕疫情,不敢出來。
我又去找村裏書記幫忙協調,才來了15個人。但這些人都不會打包,主要負責把大棚裏的萵苣搬到車上,每個人還要保持4米的距離,效率低了很多。
萵苣有一大半都開花了,所以只能挑沒開花的40畝賣了。往常1塊多錢一斤,這次我賣6毛錢。
他們拉出去價格就不一樣了,打包好價格應該在1塊7一斤。大白菜以往是一定要包裝的,用繩子捆好,賣菜肯定要包裝得漂亮一點才好賣。
這次沒有人手,直接搬到貨車上,幾毛錢1斤處理掉。
往年我們這個時候,菜全部都清空了,而且還不夠,我需要跟別的合作社借幾千畝菜才能滿足客户的需求。每天都有幾輛大貨車進進出出拉菜,每天至少處理70噸,銷往北京、廣州、重慶、陝西、山西、山東等地。
現在總共只有3個客户,基本都是荊門本地的批發商。很多地方都出不去,説有車堵在村口,或者在路上攔起一米多高的土壩不放行。
10天前,一個武漢的批發商跟我要一批大白菜,從別的地方找了一輛大卡車到我這邊拉了18噸大白菜,返程途中不讓過,最後沒有辦法,繞道多跑了七八十公里。外省的車也進不來,我打電話給廣州和重慶經常合作的批發商,他們説湖北是重災區,所以他們不能進湖北的菜,他們也沒辦法。眼看着菜一天天壞掉,我也愁。一百多畝的泥蒿現在都用旋耕機旋掉了。
上次旋大棚裏萵苣的時候,我老婆就站在旁邊掉眼淚,也沒説話。
這些菜從去年8月開始種,每天會僱二三十名工人,每畝田消耗的人力、物力加起來得有2000多塊。湖北是個蔬菜大省,種菜的人太多了,蔬菜的價格也上不去,我已經連續虧了3年。
這兩天準備把原來種泥蒿的地用來種辣椒,所以搬到菜地附近住。愁啊,一天3包煙都止不住,晚上抽得多,睡不着一直看電視,打開電視都在講疫情。
早晨4點鐘就醒了,起來捏個手電筒再到菜地裏,看看那些菜壞得怎麼樣了。外面一片黑,偶爾只有幾聲鳥叫,就我一個人在菜地裏走。
要春耕了,現在還沒有多少錢投入,到時候跟親戚朋友再借一些,以前也借出去過一些錢,都不好意思開口,等過一段時間再考慮這些事吧,眼下要把這一千多畝地騰出來。

▲疫情封閉管理後,有條件的村委或社區幫助菜農找渠道將菜售出。圖/封面新聞視頻截圖
“150斤紫菜薹捐給市裏”
鍾祥菜農 李道翠 48歲
大年初一早晨10點多,村口突然停了一輛銀灰色的小轎車,大喇叭通知説封村了,我才知道城裏面那個肺炎嚴重了。中午吃飯的時候,老伴嘆了一口氣,説:“要是一直封村,我們的菜咋出去?”那時候我們地裏有將近3畝的蒜苗還沒長大,捆起來都不到1公斤。
我們家一共6畝8分田,其他的白菜、蘿蔔零零散散種了一兩畝,往常菜都是年後賣。我覺得等菜差不多熟了,村子也解封了。結果,沒有想到這次這麼嚴重。
地裏的蒜苗加起來將近6000斤,開始慢慢長苔了,我和老伴也着急了,每天都下地去除草,拔苔。蒜苗打理起來很累的,從農曆7月開始播種,後面幾次鋤草,到現在拔苔,都要我們彎着腰一個個弄,一天下來腰痠背痛,小本生意,捨不得找工人幫忙,到時候也不好算賬。
我們整個梁橋村12組60多户人家,年輕人都去外面了,村裏剩下的老人主要以種蒜苗為主,加起來也有將近百來畝蒜苗了,這次虧損都很大。往常來講,過年後我們兩個人把地裏的蒜苗都捆起來,老伴會開着三輪車拉兩三百斤,走二十多分鐘到市裏,擺個攤,過年期間市裏還能漲價到1塊錢一斤,基本每天都能賣完,個把月時間所有的蒜苗都可以清空。
我們一直沒有賣菜的渠道,聽説這段時間外面的菜都賣到很貴了。我們不認識菜販子,知道一些賣菜的大平台,但他們不知道我們。往常都是自己拉到市裏零散地賣,有時候遇到老闆,只要拿得多,壓低價格,我們也賣,不能讓菜壞在地裏。
就這樣,蒜苗一年可以賣1萬多塊錢。
年前還想,今年把蒜苗賣了,要好好置辦一些年貨,平時想吃貴點東西的話,只有放在過年買。我和老伴一年的收入基本就是靠種菜,兒子在市裏開了一家脆皮雞烤肉飯的小店,專門接外賣,每天都是凌晨三點睡早上八九點起,兒媳在KTV當服務員一直上夜班,他們賺的錢也只夠養活他們自己,都很辛苦。黑眼圈重得很,還要還房貸,平時沒時間回來,有時候我們會提着菜去市裏看看他們,也不敢多打擾。
今年他們回來原本打算初三就走,結果封了村子沒走成。其實我倒是覺得很幸福,一家人在一起。我跟我兒子説,我很珍惜這一段日子。
前幾天,兒子在網上發了個帖子,把我們蒜苗的照片傳上去,第二天就有很多人給我們打電話,説想要蒜苗。我很高興,趁着蒜苗沒有全長苔,還能處理出去。但後來連價格都沒來得及談,就不行了。主要問題是,他們的車子沒辦法進來,我們也拉不出去,到現在還是一分錢都沒賣到。
對我們這種散户來説,沒有太大影響,無非是下一年生活質量差一點,比我們虧損的人多得是。正月十五的時候,村委會發起了一場捐款會,我們通過手機捐了100塊錢,然後拉了150斤紫菜薹送到大隊,他們再拉出去捐給市裏的小區。
如果這次菜真的賣不出去,我們也認了,兒子經常説,只要我們都把命保住了,菜賣不出去都不要緊。我覺得也是,但還是想着解封了,這蒜苗能賣了最好,多低的價格都行。

▲ 湖北種植户在地裏採摘蔬菜,準備送往城區。圖 / 中新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