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的牛肉炒韭菜,汪曾祺的麻油拌芥菜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0-03-14 22:41
沈從文先生《邊城》裏説:“牛肉炒韭菜,各人心裏愛!”
汪曾祺先生,不知道是不是跟他老師耍個文字遊戲,在《三姊妹出嫁》裏,借賣餛飩的老秦之口説:
“麻油拌芥菜,各有心中愛!”
這兩個説法,活脱顯出這師徒二位的不同來。
説到沈從文先生,我們自然得説《邊城》。讀過的諸位大概都覺得:真是一部極清澈寫意的好小説。
清澈在小説並不迴避悲劇,並不迴避死亡(天保和爺爺的死去),也不迴避妓女們的存在。
清澈在創造了一個質樸到接受一切、大可以如實道來的語境。所以《邊城》裏的妓女和粗野水手,都顯得很乾淨。
清澈在寫景上:小溪、白塔,靜水一篙不能落底。流水清澈,游魚來回可以計數。
——汪曾祺先生説沈從文先生推崇《水經注》。而《水經注》裏恰有名句,很合沈從文先生筆下風味:“其水虛映,俯視游魚,如乘空也。”
也包括這樣的句子:
“爺爺到溪中央便很快樂的唱起來,啞啞的聲音同竹管聲振盪在寂靜空氣裏,溪中彷彿也熱鬧了一些。實則歌聲的來複,反而使一切更寂靜一些了。”這一句如實道來,卻也帶出清透玄妙的境界。
清澈也體現在飲食上:
《邊城》裏的人,唱歌、抽煙、飲酒。吃得很是質樸爽快。小飯店有煎得焦黃的鯉魚豆腐,身上裝飾了紅辣椒絲,卧在淺口缽頭裏。小説裏的水手們性子直爽,喝甜酒,喝燒酒。
小説裏追求翠翠的二位青年,雖然家境不錯,但做事紮實,被他們的爸爸派去鍛鍊,吃的是乾魚、辣子、臭酸菜,睡硬邦邦的艙板。
小説裏提到吃東西,往往是“四兩肉,兩碗酒”的格局。關於翠翠的爺爺,有段精彩的描寫,極見性格:他去買肉時,特意不肯要別人照顧他給的豬腿肉,非説腿上的肉是城裏人炒魷魚肉絲用的肉:
“莫同我開玩笑!”
他強調自己要夾項肉,要濃的糯的:
“我是個划船人,我要拿去燉葫蘿蔔喝酒的!”
不吃城裏人的嬌貴肉,要吃能燉能下酒的肉。鄉土粗樸,令人心折。
這份口味,沈從文先生自己在散文裏,也寫到過。
他讚美逃課,説逃課了之後,學校以外有戲看,有澡洗,有魚可以釣,有船可以劃。若是不怕腿痛,還可以到十里八里以外去趕場:有狗肉可以飽吃——狗肉,那是鄉間才吃的。
他也存着心,想用上早學得來的點心錢,到賣豬血豆腐攤子旁,去吃豬血豆腐——豬血及各色豬下水,那時候不登大雅之堂,是民間百姓的喜好。
他認為頂好吃的,是爛賤碰香的燉牛肉——用這牛肉蘸鹽水辣子,同米粉在一塊吃。這吃法很湖南,很鄉土,很直爽。突出的一是爛(酥爛的爛,需要鍋裏燉得久),二是賤,便宜的賤。蘸鹽水辣子,説明沒什麼調味,吃得很兇,很樸實。
他還愛吃豬腸子灌上糯米飯,切成片,用油去煎去炸。提到楊怒三的豬血絞條,提到賣牛肉巴子的攤子香味很誘惑人,碗兒糕的顏色引人口涎。他還宣佈,要用五萬字,專門描述他們那地方一個姓包的女人所售的醃萵苣,還認定用五萬字,已經算簡略了——不信去問自家當地人!醃菜是湖南山間的特色,有味道,耐久放,風味獨懼。
他不止愛用牛肉蘸鹽水辣子,還愛用狗肉蘸鹽水辣子,一面拿起土苗碗來抿着包穀燒,覺得如此吃狗肉喝酒才是真味道——我們旁人看來,很覺得這有點魯智深意思。
歸納一下。
狗肉、燉牛肉、胡蘿蔔燉豬肉,蘸鹽水辣子。豬血豆腐、牛肉巴子、碗兒糕、醃萵苣、豬腸糯米飯。燒酒。
濃的,糯的,鄉土的,直爽的,飲食口味。
清澈,温柔,但從飲食中,您也看得出來:有氣性,有味道。
翠翠初見二老時,因為誤會他,於是低聲罵了句“你個悖時砍腦殼的”。我以前沒注意,後來想起,覺得頗有意思。湖南人自然懂得這句話。我在川渝和長沙都待過,也知道這句方言,似乎湘川渝都有。如果用方言(而非普通話)念這句對白,味道忽然不同了。
我找了找幾個湖南朋友平時説話的語感,然後重新看對白,試着想象,用湖南話念下面這些台詞:
“一本《百家姓》好多人,我猜不着他是張三李四。”
“伯伯,若唱三年六個月的歌動得了翠翠的心,我趕明天就自己來唱歌了。”
“天保佑你,死了的到西方去,活下的永保平安。”
——當然,湖南話種類紛雜;沈從文先生那時的湘西話,和現在的湖南話大概也未必一樣。但大概,找到了一點感覺。
借《水滸傳》武松談論酒的説法,《邊城》是本“有氣力”的小説。是蘸了鹽水辣子的狗肉,是燒酒,是豬血豆腐的感覺。
這個故事裏沒有真正的壞人。大家都性格單純,唯其單純,直來直去,才有氣性。天保和儺送二位青年都愛翠翠。都不肯佔對方便宜,於是彼此賭氣。二老堅持替兄長唱歌,看天意。兄長負氣下河去,死了。二老也不肯回來了。順順負氣,誤會了爺爺。翠翠賭氣,不肯問爺爺。
用湖南方言讀這個小説裏的對白,能感受到那種快樂時也能帶着惱的氣性。許多對白用普通話邏輯看來,並不強烈;但要放到那個吃狗肉喝燒酒的語境裏,才會覺出來。
《邊城》的環境的確彷彿世外桃源,但世外桃源也是有火氣的。溪流、竹子與小城是清澈的背景,水底下自有倔強。為了愛,有人自盡,有人負氣而去,有人痴等,有人守護着心愛人的女兒。
人性質樸的地方,性子未必都遲。彼此的倔、傲和擰,勁道就在這裏頭了,故事的曲折,也都在這裏頭了。
汪曾祺先生説,沈先生教寫作,要求“貼到人物寫”,又説沈先生上課沒啥系統,卻極擅長聊天:聊天的範圍很廣,聊得較多的是風景和人物。他很在意人物。
沈從文先生的短篇裏,別有一篇我印象很深。一篇叫《丈夫》,一個農婦去做船妓,丈夫從鄉下來看她,本來這事大家都接受了的,算是個生計,但男人到底嫉妒了,難過了,哭了。當時一個旁觀的女孩子還心想:一個大男人,怎麼會哭的呢?
這裏出彩的地方,也是氣性,直來直去、不加掩飾的感情。沈從文先生鋪陳的温和環境如清澈流水;而這點氣性與倔強,是破水而出的游魚,是味道很衝的牛肉炒韭菜,是燉牛肉燉狗肉蘸了鹽水辣子配燒酒。
清澈不膩,但是味道豐厚而烈:大概,這就是沈從文先生的感覺了。
剛才提到了,汪曾祺先生的麻油拌薺菜。麻油香滑,薺菜清爽。
拌又不比炒,沒那麼轟轟烈烈,而是細膩周到。
用來描述汪曾祺先生自己小説的風骨,也很恰當。
汪先生寫吃,那是華麗之極。我知道不止一位讀者(其中包括我)沒事重讀他的小説,就是看個吃。大略《雞鴨名家》裏的鴨掌鴨翅砂鍋湯、《黃油烙餅》裏的烙餅、《異稟》裏王二賣的各色燻燒回滷豆腐乾和五香牛肉、《七里茶坊》裏活在描述中的肥羊肉燉口蘑和莜麪窩窩、《八千歲》裏的草爐燒餅和三鮮面……老讀者那都是耳熟能詳,想起來就咽口水。
汪先生自己的口味,也比較寬泛。《五味》裏酸甜苦辣鹹一一道來,樣樣都能吃。他是揚州高郵人,但蒙古手把子羊肉、雲南蒸雞和過橋米線,他也吃得下。
只是整體而言,他似乎很欣賞昆明菜:覺得蒸汽鍋雞、快炒蔬菜、鮮美的菌菇,很合他的口味。他很欣賞那裏的清爽與鮮。
這麼一想,麻油拌薺菜,也該合他口味:清爽、香滑又細膩吧?
他早年,風格也華麗,也多變,也有殺意,有恨氣,有懸疑。比如《復仇》,比如《落魄》,是有鋒芒的。只看《復仇》,則汪先生早年,文筆相當華麗,也有恃才傲物、飛筆凌雲的時節。
但我們看到的大多數文章,都是他老來所寫了。境界到了。
他小説裏大多市井生活,而淮揚市井,講究的是以和為貴。所以他的故事,多還是温和的喜劇;再有悲劇,也多少裹着點,不會狠狠地一錘砸在讀者心口。大概悲慘一點,也就是:米鋪老闆被敲詐了、酒店老闆沒生意了、畫匠被迫賣掉印章來接濟朋友了,之類。字句對話,大家也都客氣。
麻油拌芥菜,用香潤裹住了野氣。
汪先生自己寫過“我也願意寫寫新的生活,新的人物。但我以為小説是回憶。必須把熱騰騰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樣,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經過反覆沉澱,除淨火氣,特別是除淨感傷主義,這樣才能形成小説。”
除淨了火氣,而且不着急,這是汪先生晚年的風骨。
像《異稟》,即描述一個燻烤攤主和一個藥店夥計各自命運的故事,有興旺有慘淡,對比強烈。這種故事題材,就是他早年寫過,晚年再修改了的——他晚年,就較少寫這麼跌高落重,讓人心生惻然的東西了。如前述,提到他的小説世界時,最多也就是半揶揄的口吻,描述一些小人物的悲喜,但從不刻薄,有悲憫心。
從他對老舍先生、沈從文先生、趙樹理先生、聞一多先生的回憶看,汪曾祺先生對天真質樸的才子有極大的喜好。
以我所見,汪曾祺先生自己,可能並非如他描述沈先生時那樣,是星斗流水、天生如此的純然散仙。他比沈先生更聰明,有點小狡猾(為他提供了調侃幽默感的來源),所以也通達——這裏所寫的聰明、狡猾和通達,都不是貶義詞。
汪先生晚年,有一篇《茶幹》,他自稱根本不是小説的小説。樸實無華,自然有味。裏面有這麼段:
連萬順家的醬菜樣式很齊全:蘿蔔頭、十香菜、醬紅根、糖醋蒜……什麼都有。最好吃的是甜醬甘露和麒麟菜。甘露,本地叫做“螺螺菜”,極細嫩。麒麟菜是海菜,分很多叉,樣子有點像畫上的麒麟的角,半透明,嚼起來脆跪的。孩子買了甘露和麒麟菜,常常一邊走,一邊吃。
這段的妙處,您大概都讀得出來。用詞精確,節奏悠閒,不慌不忙。只是平平道來,但極生動。細嫩、透明、脆,調動了我們的視覺與味覺想象力。加了一句孩子買了菜一邊走一邊吃,生動如畫,如在目前。
妙在只敍述,不議論。選事、敍述、描繪如畫,所以好看。
悠閒自在,所以讓人不匆迫,所以舒服。
不擅加議論,所以不膩。
寫故事的老行家,到最後都會越來越少抒情,越來越多精確的白描。越來越少主觀判斷副詞,越來越多客觀形容詞。
以及,越來越沉得住氣,慢得下來。
大概唯慢得下來,所以細膩。蘇軾所謂“凡文字少小時須令氣象崢嶸,彩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其實不是平淡,絢爛之極也”,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
——也就是“麻油拌芥菜”式的,慢慢浸潤的,香滑細膩,清脆爽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