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行家:苦難和苦難的關係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0545-2020-03-15 09:43

因為這場災難,很多人的生命被永遠地改變,甚至失去了它,我們依然很難平靜下來,於是決定換一種方式,邀請老朋友們談談他們這段時間的閲讀和感想。在殘酷的現實面前,文學和知識界也應該開啓自己的反思,重讀這個世界。
今天的分享者是作家賈行家。疫情到來以後,他封閉在家,為了逃避悲感,他選擇看歷史書籍,看喜劇,做出這些選擇,都是無奈使然。
那就去看喜劇吧
撰文:賈行家
好句子是看一眼就忘不掉的。“我們這位騎士異想天開,對他們説了這一套廢話……桑丘不聲不響地咀嚼着橡樹子,又頻頻光顧晾在軟木樹上的第二隻酒袋”(楊絳譯《堂吉訶德》),有一種精妙的平衡。我過去覺得、現在愈發覺得桑丘老先生是位智者,他曉得什麼時候一言不發,只用嘴去啃麪包葱頭,何況還有“您給我的這些體面,我很領情,可是我從現在起直到世界末日也用不着啊”這樣警人的句子。暫且不論他對騎士的義氣。
這十幾天,我像個拱肩縮背的酒鬼,大口吞嚥能讓我發笑的東西,“在中午喝在早上喝在夜裏喝”。要是問我該看什麼電影電視劇就好了,比如三谷幸喜的電影。還有一部奈飛拍的《男人要自愛》,故事簡單,就是把兩性對調過來:在另一個女性主導的世界,每天早起剃毛、化妝、在內衣下面擺弄襯墊的是男人;而依仗“XX 學者”或教授的身份性侵學生的則是女人。世界上怕就怕簡單,一簡單回去,才顯出許多“自然而然”並不自然,只是想象與同意的產物。至於兩個性別是不是永遠要一個壓制另一個,我可就不知道了,喜劇也不負責解釋。總之,你要是問我該看什麼電影電視劇就好了,餓死鬼的遺言都是好菜譜。
作家賈行家在第五屆單向街書店文學節上
這幾天看的書也不算“讀”,都像是查字典,有明確的目的。你知道看守所裏的犯人最想看什麼嗎?他們最想看刑法,尊重程序正義的還會想再查查訴訟法,當然是想猜猜自己得判幾年。也有直接去問管教的,可管教目前身上並沒有官司,不比他們更懂,其實該去問有經驗的犯人。隔離就是不見人,我也只好到書架上僅有的書裏去翻,主要找兩件事:是不是向來如此?是不是隻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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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漢學家戴仁柱寫過一本書,十幾年前的一版叫《十三世紀中國政治與文化危機》,最近這版改回了原來的題目,《山下有風》。在強鄰腋窩下,南宋還剩下餘暉裏的一襟繁華,及度湘水,到潭州城,竟然還是張袂成陰,有兩三百萬人。在文弱年代,人似乎該清醒,不言勇,可喪失掉最後一小塊土地的數十萬軍民,卻突然在崖山選擇了死戰,從丞相到民夫,半數投海而死,“一山還一水,無國又無家”。蒙古人像大貓,既單純又殘忍,第一次看見樹林,看不懂這犧牲的意義。去問文天祥,文天祥指天畫地,只是不説。於是戴仁柱也問:這是什麼意思?
在歷史裏為文化找依靠,自以為有見識的人都説應該是宋朝。南宋的城市文明,讓城裏人感覺到了“國”,士大夫們大概也覺得與趙官家的合作差強人意。這個“宋”字,就成了他們不想失去的東西。此時,百年前的恐怖記憶,又跟着北面的腥風一道回來了。人被末世感折磨久了,就覺得長痛不如短痛,把自毀當做最後的自明。孤絕血勇的殉難,起初是士人壯烈和羞慚的混合,後來成了整個家族和學派的羣體行動,當民間也如此表現時,擅長製作京觀的騎馬民族微微有些驚訝。戴仁柱還解讀出來:這裏面另有一種士人受挫後,對雄性和陽剛的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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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難和苦難的關係,是不是也像水消失在水裏?
還是圍城下的恐懼,明朝大小文武軍民人等的自尊心似乎差了一些,於是他們細吹細打地分食了袁崇煥,這種時候,總要交給他們一個什麼人吃才好。我看明朝官服上飛禽走獸的補子,以為他們是從蒙古人身上學了什麼世界觀。這就讓人感慨:賈似道尚且能走到木棉庵。我總記不住那句“為人抱薪者,不可怎麼怎麼樣”的話,也許因為那並不是個好句子。人喜歡看歷史,但幾乎不會反思自己牽連在內的責任。
於是又翻舊聞筆記和《文史資料選輯》之類的書,比如“其豐功偉績是中華民族驕傲”的張獻忠(此評價來自百度百科);還有對這些書的介紹和解説,比如周作人寫的序和書評。我當然知道,這種史不絕書的事,除非輪到自己,宜於客觀看待。靜是“心靜自然涼”的靜,好是“九個指頭”的那種好。實際上,我要找的也不是數字和情節如何慘烈,不比也知道,迄今還算不上什麼。我想看的是人心的微弱變化。
最早研究中國人的西方人,差不多都是傳教士,之後是人類學家。近來,人們逐漸能承認,傳教士們的記錄並不都是惡意曲解。二十世紀初,批判中國人最激烈的是中國人自己,敦厚如張蔭麟,也曾説“中國的病態,我無以名之,只能説是民族的自虐狂。歷史上實在沒有一個民族,比現在的中國人對待自己更狠毒更惡辣的了。環顧四境,實在沒有一個帝國主義者對待我們比我們對待自己更狠毒惡辣的了。”相形之下,傳教士阿瑟·史密斯寫的《中國人的氣質》和一個日本人寫的《東洋史説苑》倒是和緩了很多。
我本來抄了一點兒在這裏,想想又刪掉了。第一是雖然並不激烈,但例子舉得太過具體,看着不舒服。我挑至輕的,也在自己身上找到好幾條,比如漠視精確、忍讓妥協、敏感多疑、拐彎抹角、順耳不從,我的修養又是隻夠對照、不夠改正,開始有點兒後悔看這兩本書了。第二是時代久遠,不一定能説明今天。比如闖到別人家裏去掀桌子打人,拉下口罩衝醫生護士吐口水,在這書裏還找不出淵藪何在。史密斯不是帶着自鳴鐘去找皇帝,而是帶了好多藥去鄉下,他也只是抱怨患者有病不願意治,總要把結膜炎拖延到失明。第三是資格問題。作者畢竟是美國人和日本人,美國人不用説了,其心必異。日本人據説最近表現還不錯,連有的電視台都暫時停播抗日神劇以茲鼓勵,但再怎麼説也是日本人。恐懼在日常會稀釋成另一種東西,總要有個排放,神劇還是會復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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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懷疑,書上是找不到什麼線索的,任何一個人的心思,都是千變萬化、深不見底。恐怕只能從人的面孔上去讀,從所經歷的和記得的事情裏去讀。
史密斯列舉的毛病,還有“易於誤解,缺乏同情心”兩條。看完這幾天微信裏傳來傳去的生者和逝者的文字(以及因為避免刪除而做的截圖,截圖上有避免被“識別”而添的幾個黑道),我很懷疑我受到的觸動:我不信賴這種強烈的悲感,那只是“人都是要死的”,是塊勾住所有錨的石頭,很可能無關個人。石頭既不會死,就不會有同情,人也沒有道理去和它去講,它只負責刪除。而我以為的同情,只不過是還沒有輪到自己的悲慘。突然的一起死是悲慘,倉皇的逐個死是淒涼。我想要從這裏面拆解出一些細節來。
電影《虎口脱險》劇照
“不得體”的求生欲是種煎熬。把一個電話通知當活路來企盼,到底是什麼樣?(我本來也羅列了一些細節在這裏,不過也刪掉了。)我總覺得,死別終歸要來,可選擇的無非是獲得從容,欲行不行各盡觴。否則的話,臨終前難以啓齒的惶恐,會否定掉生活的尊嚴,讓剩下的人寧願忘記。
還有一條,也許算啓示:我不想以一段微信、一條微博當作遺言,這兩個玩意兒我都不喜歡,尤其後者。我也許要開始練習用筆寫字,目標是不那麼像是剛患上半身不遂。而且,從今以後,也許該隨身帶支筆。我喜歡《虎口脱險》的一個鏡頭:當納粹審問英國飛行員時,他悠閒地望向窗外。
既然我們看不到彼此。那還是去看好笑的喜劇吧,趁它們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