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錄偵探 | “到地獄去的道路是由好意鋪成的”_風聞
根号三-根号三官方账号-2020-03-15 09:48
有一句話被誤認為是奧地利裔經濟學家哈耶克説的:總是使一個國家變成人間地獄的東西,恰恰是人們試圖將其變成天堂。

其實,這句話不是哈耶克的原創,只是哈耶克的引用。他的代表作《通往奴役之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8月版,王明毅等譯)第二章《偉大的烏托邦》的題記就是這句話,書中還標明瞭這句話的版權所有人:荷爾德林。

弗里德里希·荷爾德林是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的德國詩人,古典浪漫派的先驅,畢業於圖賓根大學神學院,與黑格爾、謝林是同學兼舍友。不同於兩位從事哲學研究並聲名大噪的舍友,荷爾德林在整個十九世紀影響甚微,是一個孤獨的被世界遺忘的心靈漫遊者。除了那個同樣陷入瘋狂的尼采,少有人關注荷爾德林以及他的詩歌。直到二十世紀初尤其是三十年代海德格爾《荷爾德林詩的闡釋》出版,荷爾德林才被“打撈”出來,大量重要的遺稿陸續被挖掘、整理並出版。
“地獄與天堂之説”出自荷爾德林的哪部作品?中文網絡有一則提示稱,此為《塔樓之詩》裏面的哲理詩句。
《塔樓之詩》(同濟大學出版社2004年5月版,先剛譯)即屬於時隔多年後被“打撈”的作品。不過,“塔樓之詩”並非這部詩集的原名,而是轉譯為中文時的產物。在德文世界裏,它更為人熟知的名字叫“斯卡達內利詩集”。
1806年,在得知情人蘇賽特·龔塔爾特(迪奧提瑪)病逝後,荷爾德林陷入崩潰,生活不能自理。他從洪堡回到故鄉施瓦本,在圖賓根大學診所接受治療。但醫療手段無法改善他的精神狀況。1807年,一位叫齊默爾的善良而又有教養的木匠收留了他。從此,他在內卡河畔木匠家的塔樓裏度過了36年餘生。在此期間,荷爾德林寫下了35首“塔樓之詩”。而這35首詩中,1841年之後的作品落款署名為“斯卡達內利”。因此,《塔樓之詩》在德文世界被稱作“斯卡達內利詩集”。
循着中文網絡的提示,通讀《塔樓之詩》,一個問題出現了,書中並沒有“地獄與天堂之説”。搜索德文原版,結果同樣是無。顯然,中文網絡的提示有誤。
實事求是地説,就意境論,這個句子與《塔樓之詩》那種“半催眠狀態下的非現實感”調性不符。更重要的是,從句式看,它也不像是詩歌的體例。合理推斷,這個句子可能出自荷爾德林的其他作品,尤其是非詩歌作品。
荷爾德林的作品,有不少已譯成中文,但絕大多數是詩歌。非詩歌作品,有,但不是特別多,包括《荷爾德林書信選》(中華工商聯合出版社2018年8月版,張紅豔譯)、《荷爾德林傳》(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7月版,黑爾特林著,陳敏譯)和《荷爾德林文集》(商務印書館1999年5月版,戴暉譯)等。
以收錄荷爾德林非詩歌類作品較全的《荷爾德林文集》為重點進行搜索,很快找到答案——這個句子出現在《許佩裏翁,或希臘的隱士》(以下簡稱《許佩裏翁》)的第一部第一卷。
《許佩裏翁》是荷爾德林精神尚未失常時創作的一部書信體小説,1794年動筆,1797年初出版了作品的第一部。小説以十八世紀奧斯曼帝國統治下的希臘為背景,記錄了青年許佩裏翁的成長經歷。作品中所有的人與事,都由許佩裏翁與德國朋友北臘民相互之間的通信來講述。所涉人物,亞當斯代表了許佩裏翁的前輩,阿邦達代表了同齡人,而女友笛奧瑪則代表了美之天使。
“地獄與天堂之説”就是出自許佩裏翁與同齡人阿邦達關於國家問題的對話中。因為譯者不同,《許佩裏翁》中對這句話的表述與《通往奴役之路》稍有不同。許佩裏翁如是説:“……國家不可以要它不能強求的東西,而愛與精神所賦予的,恰是不能強求的。或者國家不去觸犯這些,或者人們把它的法律拿下來,釘在恥辱柱上!蒼天作證!要把國家變成道德學校的人,他不知道,他作了什麼孽。人想把國家變成天堂時,總是把它變成了地獄。”(《荷爾德林文集》第29頁)
《許佩裏翁》雖是小説,但荷爾德林的筆調卻是抒情的、個性化的。未曾想,這種感性的表達,卻高度契合哈耶克所秉承的古典自由主義經濟觀。在《通往奴役之路》中,哈耶克論證道:制度只能是人自發行動的後果,而不是人為設計。滿懷善意的福利國家制度不是導向個人自由,相反,倒是朝着專制的方向邁出了一步。
冷峻、理性、悖論式的哈耶克,與詩意的荷爾德林各自走完了半個圓,在“偉大烏托邦”的標題下完成了對接。
對烏托邦的警惕,帶有鮮明的不列顛經驗主義色彩。荷爾德林所云“人想把國家變成天堂時,總是把它變成了地獄”,堪稱對這種思維模式的經典概括。那麼,在他之前是否有人表達過相近的意思?
常識告訴我們,應該有。因為,“良好的願望換來糟糕的結果”幾乎是英倫觀念史的母題。稍早於荷爾德林時代,就有人説過類似的話,而且更具有格言的味道,言説者是十八世紀英國文壇的“大獨裁者”塞繆爾·約翰遜。約翰遜的版本是:到地獄去的道路是由好意鋪成的(Hell is paved with good intentions)。
但這句話並不見於約翰遜的任何著作,而是出自約翰遜的忘年好友詹姆斯·包斯威爾(James Boswell)撰寫的《約翰遜傳》(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1月版,羅珞珈、莫洛夫譯)。

包斯威爾比約翰遜小31歲,被譽為“傳記之父”,而奠定他歷史地位的作品就是於1791年出版的《約翰遜傳》。《約翰遜傳》是包斯威爾與約翰遜21年友誼的見證,書中詳盡記錄了兩人每一次會面的經過與言談,可謂事無鉅細。而這些記錄中充斥着專屬於約翰遜的妙語佳句,既有雷霆萬鈞的驚堂語,也有尖酸狡黠的刻薄話。
約翰遜的名言就出自《約翰遜傳》之《存心改過,仍然難免墮入地獄》一章。在這一章中,包斯威爾記述了約翰遜對宗教禮儀的恪守和基於信仰的自省,作者寫道——
不管怎麼説,沒有任何聖者,在他的宗教領域中,對於因為疏於禮拜而造成的不愉快,像約翰遜一樣敏感與傷心。有一天,他對一位友人説:“先生,到地獄去的道路是由好意鋪成的。”(《約翰遜傳》第250頁)
題外話,約翰遜另一個更有名的金句“愛國主義是惡棍最後的避難所”,也是出自這本《約翰遜傳》(第248頁),也是包斯威爾對傳主平素言談的記載。
有必要指出,包斯威爾的《約翰遜傳》甫一面世便風靡歐洲、大受追捧,1795年就出了第三版。《約翰遜傳》的洛陽紙貴與荷爾德林創作《許佩裏翁》,在時間上是重合的。或許,可以大膽猜測,荷爾德林的“人想把國家變成天堂時,總是把它變成了地獄”,是受了約翰遜“到地獄去的道路是由好意鋪成的”的影響。
格言,原本就是人類智慧的傳承,而由好文采的人道破。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甚至可以追溯到“地獄與天堂之説”更深的源頭,他不但早於荷爾德林,也早於約翰遜。十七世紀初,英國著名的詩人和牧師喬治·赫伯特曾編輯過一本叫《警世箴言》的格言集,集子裏收錄了法國天主教士聖·伯納德(Saint Bernard,生於1090年,卒於1153年)的一句格言:地獄中充滿了美好的意願(Hell is full of good meanings and wishs)。這句話所閃爍着的“幽暗的智慧”,想必啓迪了許多後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