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花都開了,什麼時候能出去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0-03-16 19:26
春雨一場又一場,近聽唰唰唰,遠聽嘩啦啦。隔壁的爺爺站在屋檐下,“這沒得解啊,油菜花都開了,我們還在湖北出不去”。
“春雨驚春清谷天”,立春、雨水、驚蟄,都過去了,等到了農曆二月底的春分,農民就要下秧了。可這個村莊還是靜悄悄,遵循最嚴格的黃岡市蘄春縣防疫第5號通告,“足不出户”。
無人機總是在天晴的時候過來盤旋偵察,村民們再怎麼心癢癢,也不敢去地裏鋤草了。“捉走了就要隔離14天,還要自己交生活費。”可有的村民消息不靈通,不知道無人機哪時候要來。有一位出去上廁所,回家路上聽説無人機巡查,又鑽回廁所去了,端着手機等了大半個鐘頭。
“這麼嚴重怎麼辦,只有鑽到酸菜罈子裏去躲下哦!”無人機走了,鄰居左右又碰頭開玩笑。
聊不到兩句,大家就都説,“想走”。
湖北是人力輸出大省,資源分佈又不均勻,武漢市是省內的經濟巨無霸,而周圍大都是貧困縣市。這些縣市,尤其是農村,在外地務工的人多不勝數。湖北什麼時候能解封?各個人天天都猜。這些天看着疫情數據是越來越好,但誰也沒聽説有準信兒來。
“能走嗎?啥時候?麼樣走啊?”
1
年假過長的苦惱
過年的意義是什麼?
對於很多農村的在外務工者來説,過年,就是回來“發拋”。在外面工作一年,多辛苦都不消再説了,只要過年回來兜裏有錢,就可以確保面上有光。吃要買一年來最好的,穿也捨得花錢,男人們兜裏總要放一包兩包平時不抽的好煙,上別人家裏拜年,喝完茶就起身給老人、小孩發壓歲錢。
這就叫作“發拋”。
它是地道的湖北方言,説不清楚是貶義詞還是褒義詞,如果別人説這個詞時臉色差,它就是貶義,等同於説你“太膨脹”;但大多數人都是笑着説這個詞的,有點頑皮的感覺。“發拋”是正常的,農村人也要一年一次地“展現尊嚴”。
可是封城至今50多天,這個年假實在太過漫長,有些村民回來“發拋”,無奈時間太久,現在撐不住了。
陳冬生兩口子,一年到頭在外地打工。每年過年回來黃岡蘄春縣的老家,別人家地裏有蘿蔔菜薹,圈子裏有雞鴨,他家一切靠買。往年不怕開銷大,因為時間有限,這一回在家待上這麼久,兩口子越待越難受,“一個多月沒有收入太難熬了,坐吃山空”。
陳冬生工作的廠子,在廣東河源。那是一個全員湖北人的小型石粉工廠,20多號人至今都在家等着解封,廠子自然也沒有復工。陳冬生擔心,等解封回去,他們廠子會不會垮了。
農村裏遍地是外地務工者,但不同人卻有不同的擔心。
陳小芬是我的宗族長輩,也是一位農民工人。這幾天,他一見到我就問:“什麼時候能出去喔?” 我無法作答。
小芬爹夫妻倆在廣州一個小型加工廠上班,過年回來的時候,還是臨時工人,沒有轉正。現在工廠已經開工大半個月了,夫妻兩個心裏慌得很,不知道到時候再去,廠裏還收不收他們倆了。小芬爹也不敢打電話去問,“問不也是空問一場?我還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去得了”。
疫情剛開始,大年初幾的時候,小芬爹還不是這樣的。他總是端着碗站在門口,邊吃飯邊大聲説話,“往年總要打麻將輸點錢,過年才像過年。今年這個樣子,不算,這個年要從頭再來!”
**現在他已經不説那些玩笑話了。**他跟這個人説,“油菜花黃了,田裏要下秧了,我還出不去”,跟那個人説,“今年,怕只能出去搞半年了。哎,搞半年也要搞。”
這個“年”,顯然已經足夠長了。
同鄉青年周哲不是農民工人,但他一樣心焦。
他是深圳一傢俬企的財務人員,公司2月17日就復工了,到現在快一個月了,他一直在湖北家中“雲辦公”。現在報税系統改進,大部分財務工作可以在線完成,但還是經常要找在地的同事幫忙,收發票、項目款項收付,“好些事要辦,排起隊等我出去做”。
按理説,李娟應該不一樣。
她是一位大學老師,雖然從成都回黃岡市城區過年,但所在小區0感染,單位工資照樣發,寒假繼續延長,她本可以好好享受這一次的“超長假期”。但是幾年前,她課餘開設了一家小型教育培訓機構,自己做起了老闆。“現在每個月公司房租、員工工資,還有自己的房貸,坐着不動,5萬元出去了。”作為一個普通的工作人員,她原本只需要在“封城”之下過生活,作為老闆,則還要應付“經濟的危機”。
在這封鎖着的湖北大地上,一場又一場雨水降臨。有的人只是感受到雨,有的人卻已被淋濕。
2
走 啊
2月21日,陳冬生給女兒找來了一張“模版”,叫女兒照着樣子給他填一份“離蘄申請書”。
終於可以走了!這個申請離開的政策,是蘄春縣2月20日在政務微信公眾號裏公佈的,到下面各個村裏知曉,已經陸陸續續是第二天、第三天了。
一份合格的離蘄手續有5份文件,一份申請書、一份申請表,都要由村委會或者社區蓋章,一份工作單位開具的接收證明,一份醫院開具的健康證明,一份承諾書,承諾人必須“在疫情控制之前,不再返回”。
陳冬生犯了難。
他沒有車,幾位工友邀好了,乘坐其中一位的私家車一起去廣州。可是車上的工友,一半在張榜鎮,一半在劉河鎮,大家又分佈在不同村。4個工友只有先辦好各自的證件,最後拍照彙總給這輛車子的主人,合開一張“通行證”,才能一同離開。誰要是出問題,那就一起走不了。
這放在平時,就只是個複雜的小事,可封村網格化管理這麼久之後,樣樣都變得很困難。
蓋章之前,得把“離蘄申請書”打印出來,可陳冬生找不到打印店。
好多人去鎮政府打印,但是這得先出村。陳冬生想出村,必須先去村委會開一份出村證明。可天上有無人機,外面偶爾還會有武警巡查,去村委會的路上被發現,那就煩人了。所以,最好趁着一早或一晚,溜着去。
拿到了出村證只是第一步,要去鎮上打印“離蘄申請書”,再順帶做一個體檢,最後回村裏蓋章,拍照發給工友,才是第二步。陳冬生沒有車,一路都要靠雙腳走。走去村裏單趟半小時,村委會去鎮上又一小時,還有體檢,這這那那。
第三步要靠工友完成,所有的文件由他上交,結束後才開始等待第四步,審批。
“不怕冤枉路哦!就怕沒處跑。”但****陳冬生沒有來得及跑完這些程序。
2月24日晚上,村裏的微信羣裏,就發出消息——全鎮“離蘄手續”停辦。
**這個偏遠鄉鎮的事情,無人關注。但與其相呼應的,是同一日,武漢市的“朝令夕改”。**2月24日,武漢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揮部發布第18號通告,宣佈“部分人員可出城”的17號通告無效。全湖北進入“外防輸出”的全封閉狀態。
要是仔細看這一份“離蘄申請書”,它是黃岡市“離黃申請書”的復刻版本,全文件只有一字之差,就是把黃岡的“黃”字,換成蘄春的“蘄”字。從市到各縣,再到各鄉鎮、農村,政策都是上下一致的。
武漢“朝令夕改”,湖北其他地區,也大多中招。
黃岡的周哲,知道手續全辦齊也出不去後,父親問他,“體檢的198元錢,能退嗎?”他們全家5口人,體檢下來近千元。周哲只是笑笑。
襄陽的田鑫,直接收到的是機票的強制退票短信。他年前訂好的返回深圳工作的機票,連續改簽之後,定到了3月15日。“那時候應該可以走了吧?”可是2月28日,田鑫還是被退票了。
從這一天起,他每天早上起牀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疫情數據,第二件事就是看票。田鑫説,對於他這種沒有車的人來説,公共交通就是硬指標,沒有恢復,他就不必再折騰了。
3
等 吧
“想走啊,只有年輕娃兒想在家裏玩,哪個大人不想走。”小芬爹説。
但現在誰都只能等着。
自2月24日全湖北“嚴防輸出”之後,前兩天,我身邊還有人在掙扎,打電話去鎮上問,後面就已經徹底安靜下來了。鎮上的工作者們疲憊而無奈,告知説:“可以繼續提交申請,但只提交,不審批。”
各地的“離X申請書”開始冷淡下來了,但各種微信羣裏的“健康碼”,一夜火熱了。
2月27日開始,我們村裏的微信羣裏開始不斷強調、號召,許多村民們,第一次聽説了“健康碼”這個東西。
“健康碼”是一種資格,據説每個人先在支付寶,或者微信小程序上連續打卡14天,提交身份證、所在地,甚至體温,打滿之後,這個虛擬的“健康碼”就會由灰變綠。只有擁有“綠碼”的人,才有復工的資格。
第一批踴躍打卡“湖北健康碼”的人,是外地務工者。他們迫不及待了,隔壁的爺爺奶奶,一大早拿着手機來我家,叫我幫助他們下載支付寶,還特別囑咐,每天提醒他們打卡。
第二批是本地工作者們,隨後加入了進來。村幹們在微信羣裏也不斷號召,“健康碼要全村覆蓋”。
真正的全村覆蓋,可能是在3月5日到來。因為我正在上初中的小妹妹,在班主任的要求下,也開始打卡“健康碼”了。她還沒有到辦理身份證的年紀,媽媽把户口本翻了出來,叫我給她打卡,最後,連我快80歲的爺爺奶奶,也要打上“健康碼”。
打卡“健康碼”,彷彿一時之間變成了最重要的事情。它也變成了襄陽青年田鑫近日來養成的新習慣。
他積極支持政府的一切政策,不管是村幹來量體温,還是數次叫他提交復工相關的個人信息,“只統計,不審批”,他都照做。他在家看新聞,“早上看,晚上看,疫情的新聞沒有我不知道的”。只是這些程序照做後,全都杳無音訊,時間一久,田鑫感到很不安。
不確定感太強烈了,李娟也這麼跟我説。
2月底的時候,她的手背上起了一個亮皰,忍了幾天之後越來越大,3月,終於忍不住了,媽媽拿針頭給她挑了,流出很多液體。
最後媽媽去求小區保安,給她“代購”了一小支紅黴素軟膏。“這時候,絕不能去醫院。”李娟説話的聲音很颯爽,但説到這些小事,也忍不住説:“所有人都在隱忍。”
這樣的小事,可能現在每個湖北人,身邊數起來都是一籮筐。誰牙疼,在家悶了一個月,靠嘴裏含着高度白酒麻醉;誰在家裏大吵一架,在逼仄的空間裏相看兩厭,也無法逃開;誰的家人病故了,村裏鎮上到處辦手續,最後也沒法去奔喪……
“但在新聞上,全都慢慢淡了。既沒好消息,又沒壞消息,不知道哪天是個頭。確定的就是,錢嘩嘩地往外跑。”
“等吧!”
注:3月11日,蘄春縣防疫指揮部發布第20號通告,縣域內初步解封——”安全有序推進復工復產,調整隔離管控措施”。在此之前,潛江、英山、麻城等縣市已早一步推出類似政策。截止發稿時,湖北省內除武漢市仍為高風險地區未解封外**,其他地區全部解封。**
初步解封,並不意味着全面復工。就蘄春縣而言,目前已有數十輛大巴車的工人,逐漸在企業、政府的幫助下,離開蘄春縣,開始復工之路。但絕大多數人,仍舊在等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