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相與專家的模擬對話——“羣體免疫″的政治話術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766237-2020-03-16 22:00
微博:兔主席;公眾號:tuzhuxi
兔主席 20200315
日前,英國首相Boris Johnson提出一個防疫觀點:“羣體免疫”。老年人保護好自己,年輕人可以被感染,大家都被感染,會形成抗體和羣體免疫,長期更好的對抗病毒。
這個觀點不科學、不負責任,也立即被WHO官員批評。
有意思的是,這個觀點除了在英國國內一片質疑和罵聲外,其實並沒有獲得西方世界太多關注,但卻獲得了國內極大關注。今天網絡從朋友圈到羣組都充斥着羣體免疫。個別主流媒體還登載專家或評論員文章,分析英國的“羣體免疫”,視為是一種與中國不同的“策略”或“模式”。
一些受過高等教育 且 比較崇尚西方(但其實對西方政治了解甚少)或懷疑 中國模式 的人也開始很嚴肅地思考羣體免疫問題。
筆者認為,這是個有點中國特色的互聯網現象。
先看看基本概念。英國政府的首席科學顧問Sir Patrick Vallance説,英國要有60%的人口感染了COVID-19,才有可能獲得“羣體免疫”。由於COVID-19沒有疫苗,可能每年復發,因此只有大部分人口獲得“羣體免疫”後才能對病毒發生抵禦作用。
什麼是羣體免疫(herd immunity)?羣體免疫就是指當一定比例的人口獲得對某個病毒的免疫後,該病毒就很難再在人口中傳播。
在現代社會,羣體免疫是通過積極、人為的干預手段實現的——為最大比例的人口注射疫苗。通過注射特定的疫苗,在人口中形成特定的抗體,以對抗特定的病毒。只有人口疫苗化達到一定比例,才能防止特定的病毒。以麻疹為例,如果95%以上的人口注射了疫苗,才能基本上防止病毒傳播,使病毒在現實生活中被“消滅”。
通過人為干預(疫苗)實現羣體免疫大概是人類幾十萬年曆史裏最偉大的公共衞生手段。
近年來,西方也出現了反疫苗運動,理據很多,例如認為疫苗本身存在風險、認為與自閉症存在聯繫、宗教理由等等。如果大比例的人口(95%)注射疫苗,則少部分不注射疫苗的人就成了“搭便車者”(free-riders)。如果搭便車者達到一定的比例,就會危及羣體免疫。
這就是羣體免疫(herd immunity)這個概念在當代生活中使用的真實語境。
不過,即便不做任何干預,人口也是有可能自然形成羣體免疫的。這是人類生存、進化最基本的能力。方法很簡單,個體感染病毒,自愈,形成抗體,以後就不會被同一病毒感染致病。所以,讓年輕力壯、身體好的人染病,自愈,獲得抗體。年老體弱有基礎病的人可能無法形成抗體,因感染病毒而死。最後存活下來、形成抗體的人足夠多,達到一定的人口比例後就會自然形成羣體免疫。這個過程不需要任何的人為干預,是現代智人幾十萬年曆史中一直經歷的。它是人類生存進化的一部分。
這種不做任何干預、依賴人力“自然力”獲得抗體的做法不是公共衞生政策,對其更準確的描述是“自然選擇”(natural selection)和“適者生存”(survival of the fittest)。這與走出非洲前的人類、新月沃地裏的智人、中亞草原上的古代印歐人、中國古代大瘟疫、歐洲的中世紀是一樣的。
依仗人口通過自然選擇獲得“羣體免疫”形成病毒抗體,是將人類歷史倒退20萬年,回到原點。這時不但不存在“公共衞生”和公共治理,甚至政府都沒有意義。不如高舉圖騰和神器,對月亮神和太陽神念動咒語和祈禱詞,希冀自己可以成為活下來的一員。你將成為帶着抗體傳承人類社會未來的幸運兒。
而這個説法本身又不符合大自然的定理。
如果人類能夠自然形成羣體免疫,那麼幾十萬年的時間,病毒還不就早就絕跡了麼。人類能夠自然選擇,不斷進化,病毒也能夠經過自然選擇,不斷進化。流行病毒存活的核心要義就是要“逃避”羣體免疫。在不斷的傳播中,病毒要不斷變化(例如通過抗原漂移(antigenic drift)等因素形成漸進量變),不斷形成新的細分品種併成功突破羣體免疫。大自然的現實是,病毒一定會經過不斷的異變尋找突破口,感染人類。如果人類能夠通過大規模感染獲得對病毒的羣體免疫,那就不會有季節性流感,不會有2009年的H1N1,不需要公共衞生政策和相關領域的政府功能了。
Boris Johnson政府完全是在濫用“羣體免疫”的概念。
筆者對西方政治/英國政府是有一些瞭解的,我認為實際的發展套路是這樣的。
(以下為模擬)
一羣人——包括完全不懂科學/醫學的政客和醫學/科學顧問一起討論。
--------------模擬對話開始--------------
**首相:**Look,我們不能為這個傳染病付出過多的代價。我們沒有這麼多的公共衞生資源……而且我們要保就業。你告訴我,bottom line是什麼——如果咱們採用消極的措施,會怎麼樣。
**專家:**額……大規模比例的人口會被感染,比方説,20%~60%的人口會被感染。這要取決於ABCDEFGHI因素……美國人和德國人都提出過高達60%感染率這樣的數字。2009-2010年的H1N1,美國一個地方就有20%的人被感染呢。那可是6,000萬人!全球也有10~20%的人被感染。那可是十多億人。首相先生,我擔心英國會有上千萬人被感染!
**首相:**該死的。那這個病嚴重麼?
**專家:**首相先生,根據我們對COVID-19的瞭解,80%的人可以自愈。即便是老年人,大部分人也會有輕微症狀。根據中國提供的大數據,除了湖北這個地方,死亡率不到1%……對於50歲以下的人羣,死亡率可比流感。不過首相先生,對於老年人它是比較危險的!中國的數據説,70~79歲年齡段病死率8%,80歲以上14.8%……
**首相:**該死的!可你剛剛説,對大部分人羣危害很小,對吧。對中青年危害也不大,對吧。
**專家:**是的,首相先生。中國同行告訴我們,40~49歲年齡段裏,死亡率0.4%,40歲以下死亡率0.2%。而且,還有一個好消息:中國同行們説,9歲以下的患者沒有發現死者!
**首相:**哦!這可是個好消息!
**專家:**是的,這個病毒對長者和中青年的影響是不同的。主要還是影響長者……
**首相:**如果這樣,我們必須加以區分。我們不可能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收治!我們不可能像中國政府那樣,一個星期興建醫院,那太瘋狂了。我們沒有這樣的資源。NHS系統一定會不堪重負。想想(alas)擠兑的情景。那樣的事情絕對不能發生。什麼樣的災難!我們必須做出選擇。如果出現醫院擠兑,也會有災難性的後果,是麼?
**專家:**Absolutely,Mr Prime Minister。一定會有災難性的後果。
**首相:**我們的醫療資源有限。比如説我們的醫院牀位……我想還會影響其他患病者。比如説其他重症患者……
**專家:**是的,醫療資源會出現拼搶。您的判斷正確,首相先生!(Yes, Prime Minister!)
**首相:**如果經濟停擺,對經濟和社會還會產生更大的影響。甚至可能有政治影響……!
**專家:**大概是的,首相先生。我無從判斷。我只能從醫療角度提出建議。
**首相:**我們的資源有限。是不是可以把資源先集中在老年人身上?
**專家:**當然,首相先生!他們是這個該死的病毒面前最主要的弱勢羣體。
**首相:**中青年呢。我剛剛説了。我們的資源有限。我們不可能照顧所有的人。社會經濟還要照常運行。我聽你説,病死率只有0.2%,我沒有聽錯吧。
**專家:**是的,首相先生,這是中國同行提供的大數據。
**首相:**我們可以讓他們自我隔離、自愈?
**專家:**是的,首相先生。讓他們在家自我隔離就可以自愈。只要避免讓他們傳播他人。
**首相:**這可是件大事。Listen,我需要知道最壞的結果!我必須考慮這樣的情況。這些中青年,他們佔到人口的大多數。如果我們完全不管他們,會有什麼結果?
**專家:**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會呈現輕微症狀,會自愈的。
**首相:**這個我已經知道了。還有呢?
**專家:**首相,如果自愈,他們中的很大一部分還會可能形成抗體。以後他們就不太會染病了(專家想了想,沒有討論病毒變異發展的動態情景)。
**首相:**他們會形成抗體?
**專家:**Yes Prime Minister!
**首相:**那不就和打了疫苗一樣了麼?
**專家:**可以這麼理解。(專家想了想,沒有討論病毒變異發展的動態情景)。
**首相:**那不是大多數人都可以免疫麼?
**專家:**是的,可以這麼理解。(專家想了想,沒有討論病毒變異發展的動態情景)。
**首相:**以後也不會染病?
**專家:**是的,可以這麼理解。(專家想了想,沒有討論病毒變異發展的動態情景)。
**首相:**我再問一句,現在弄出疫苗,可能麼?
**專家:**首相先生,最快也需要8~12個月。
**首相:**該死的。這幫不上這次疫情。
**專家:**Yes, Prime Minister!
**首相:**也許我們要對人口區別對待。有限的資源要幫助老弱。中青年可能只能靠你剛剛説的自愈了。他們中間,即便大多數人感染,也可以自愈,還能形成抗體。
**專家:**是的,首相先生!他們可以自愈。而且只要數量足夠多,他們不但形成個人抗體,還可能幫助形成羣體免疫(herd immunity)。
**首相:**羣體免疫!我剛剛想到了這個問題。這和注射疫苗形成的羣體免疫是一回事麼?我有六個孩子。疫苗這個事情我還真是做了一點研究的。
**專家:**是的,首相先生。科學上説,這和疫苗形成的羣體免疫的機制類似。
**首相:**要有多少人口形成抗體才能獲得這種羣體免疫呢?
**專家:**我們判斷至少需要60%吧。這是樂觀的估計。(專家想了想,沒有討論病毒變異發展的動態情景)。
**首相:**這和你剛剛估計的英國可能的COVID-19感染人口比例好像一樣啊?
**專家:**是的,可能有多達60%的人口被感染。我們的美國、德國同行們都提出了這一數字。
**首相:**看來這真的有可能發生呢。
**專家:**是的,首相先生。病毒最終可能感染英國60%的人口。這是有可能的。
**首相:**那不就達到“羣體免疫”了麼?
**專家:**從數據上看,您可以這樣認為。
**首相:**太好了。必須指出,我們的公共衞生資源有限,我們必須保持經濟運轉。我們不能因為這個充滿不確定性的病毒讓英國社會停滯下來。這是不可能的。這樣的事情從來沒有在英國曆史上發生過。我們必須全方位的考慮問題!
**專家:**首相,您説的有道理,但我們只能對流行病學和公共衞生髮表建議。
**首相:**我們可以説中青年羣體染病並自愈。大多數人口會自愈並形成抗體麼?
**專家:**是的,首相先生。(專家想了想,沒有討論病毒變異發展的動態情景)。
**首相:**我們可能需要按照這個策略對公眾溝通,讓他們理解我們的行動對策。
**專家:**首相先生,您説的有道理,但這涉及到了政治決策。我們只能對流行病學和公共衞生問題提供建議。
**首相:**好的,知道了,謝謝!
--------------模擬對話結束--------------********
Boris Johnson是英國首相,與醫學專家不同,他需要結合英國的政治制度、公共治理模式、公共衞生基礎設施、經濟及文化做出決策。
中國模式(舉國體制 + 高維度的非醫療干預/社會隔離(NPI/social distancing)是英國很難複製的。這就必須對英國採取的政策和方法論提供某種合乎科學的解釋。
別無選擇,只能宣傳“羣體免疫”。在與專家對話結束後,Boris Johnson“提取”了這個概念,作為公關策略。
“羣體免疫”這個概念也只是一個比較隨意,很不嚴謹、很不科學的。它是經不起推敲的。政客援引這樣的概念,主要是為了為自己的政策提出“動聽”、看似科學的解釋。但它一定不是整個敍事的核心,只是因為過於扎眼(其實是荒誕),被提取出來。
筆者看來,這純粹是英國執政在公共治理及公共衞生資源有限,不可能像中國政府一樣動用舉國體制全面保證全民健康所採用的一種政治“話術”。
“羣體免疫”並不是英國應對COVID-19的“策略”和“模式”,而是英國政客結合自己資源受限及其他權衡考慮(例如保經濟、保穩定)所採用的政治“話術”和“故事”,是為了以既晦澀又體面的方式向公眾解釋自己政策的小把戲。
筆者想不到有任何比“羣體免疫”更好的話術和託詞來解釋政府缺位、無能、不作為及公共治理失敗了。而且這種取態不但對本國公民不負責任,對其他國家及人類命運共同體都是非常不負責任的。
這個“話術”也不代表“英國”,不是“英國人”對抗COVID-19的態度。它肯定不代表英國上下院,可能不代表上下院保守黨議員,甚至可能不代表Boris Johnson的全體內閣(儘管他們要服從),而只代表Boris Johnson。這樣的話術當然會遭到本國反對派的政治抨擊。
也由於這個話術經不起推敲,因此只會引起英國本國(特別是反對派)及主流liberal對Tory政府和Boris的謾罵和嘲諷,同時不會引起更多的國際關注。
中國對選舉政治的複雜性和虛偽很不瞭解,更習慣於從字面理解西方政客的表述(lip service)。結果真的會幼稚到把“羣體免疫”這種顯見的政府公共治理失敗託詞進行正向理解,視為英國有“計劃的策略”、“科學的模式”,且還會助攻,進行科學論證及解釋。又由於他們對中國體制的不信任或不自信,對英國/西方體制的盲目信任,會認為這種話語是高大上甚至具備某種“神聖性”的、不能忽略,必須嚴肅應對、正面理解、正面響應。
所以西方媒體很快忽略/dismiss/嘲笑Boris Johnson提出的“羣體免疫”,唯獨中國媒體/網民/公知會頗為正兒八經地討論,把一個選舉政客為政府無能自我開脱、迷惑老百姓的話術上升到另一成熟文明大國的“不同模式”、努力解析、論證這個提法的科學性,找出“英國模式”,“英國‘策略’”。
筆者只能説,你們對西方政治了解太過膚淺。這種膚淺根本源自於對西方選舉政治的不瞭解(容易看到表面而缺乏批判性),以及對中國模式與制度的根本不自信(一個政客編個故事就能夠被上升為一種科學決策、策略和模式,挑戰中國過去兩個月的努力)。
Not necessarily young, but still too simple, and sometimes naïve.
(全文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