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飯店裏,多少心酸事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0-03-17 22:35
3月17日,陝西國家緊急醫學救援隊隊員與駐地酒店工作人員告別(新華社記者肖藝九/攝)
如今,武漢的疫情形勢相比之前已經有所緩解。從今天開始,全國支援湖北的醫療隊陸續撤離,踏上返程。
但是,仍然有很多堅守與堅持的故事曾經發生。負責接待醫護人員與隔離者的酒店就是其中之一,這是保證封城後的武漢依然運行的“毛細血管”。
2020年2月18日,隨着一紙通知,肯恩所管理的酒店被政府徵用,用來給援鄂的醫護人員提供住宿。
這是武漢市政府徵用的第三批酒店,肯恩所管理的酒店是此次被徵用的30家酒店之一。
自疫情暴發以來,肯恩所管理的酒店並沒有像其他酒店那樣選擇“閉店”,他的酒店裏有35間房子住着客人,這些人每天都要外出,且多是去醫院,接觸醫護和患者,對任何人來説,“這都是雷區”。
算上肯恩本人,他的團隊一共是6個人,多是95後。
一開始,像很多人一樣,這場疫情的嚴重性以及守在這座城市裏的危險性,肯恩也並沒有意識到。
2月初,女孩追着靈車喊媽媽的新聞視頻,把肯恩永失至親時的那種傷痛從心底深處拉了出來。那種感同身受,讓他意識到他腳下這座城市正在真實地發生一件重大的、讓人悲痛的事情。
他越來越清楚自己該做什麼。
肯恩是他的綽號,他説,“肯恩=ken,意思是:和藹可親的人。”
1
不接待?人家怎麼辦
2月25日這天,等待的醫護團隊還沒到武漢,肯恩的酒店裏沒有客人。上一批房客走了以後,他和他的團隊給酒店改變部分佈局,消毒、通風,每天排滿了工作內容。他説,人一忙起來,就容易放鬆。
肯恩沒戴口罩。他在自己的酒店裏自由呼吸,這個地方像是他的桃花源。
肯恩是1987年出生的,2005年,肯恩從家鄉陝西到湖北來讀書,畢業後留在武漢從事酒店行業的工作。
他説他這段時間看到了到武漢從無序到有序的過程,“看到格局的形成,但是我們在格局以外”。
1月23日,武漢宣佈封城,肯恩管理的酒店所在集團來了電話,肯恩想申請閉店,其他酒店已經這麼做了。
肯恩有一個更具體的原因:“我們沒有防護物資。”
“馬上要上戰場了,連傢伙什都沒有。”得知封城的消息後,肯恩在隔壁藥店買了100個口罩,但是其他防護措施都沒有。小夥伴們還希望有N95口罩。“他們年齡還小,都是外地人,我要保證他們的安全。”
酒店配備的基礎的防護設備:額温槍、温度計、84消毒液、酒精等
1月25日下午,肯恩配齊了基礎設備:額温槍、温度計、84消毒液、酒精等。
團隊一共6個人,大多是95後,有一個店員2月5日辦理了離職。她年前就提了出來,臨到跟前,肯恩希望她能再考慮一下。“沒勸住。主要還是覺得壓力太大了。”
入住酒店的主要是醫護人員。決定接待客人以後,肯恩開過一次動員會,幾個工作人員坐在一起吃了一頓飯,肯恩對他們説:“有過這次經歷以後,你們在以後的工作和生活當中,就知道應該怎麼去面對。”
那時無論武漢內外,都像肯恩一樣,不清楚病毒到底是怎麼回事,到突然之間宣佈封城,“都處於懵的狀態”。
肯恩的岳父家在武漢。封城當天,肯恩讓岳父在家裏不要出來,他買口罩給送過去,小舅子還跟他説“沒事沒事”。但是過了三天,小舅子害怕了。“他女朋友還是醫院的護士,是ICU的。”
人都會怕,但肯恩説他要想辦法應對這件事情。你把客人拒之門外?那,他們怎麼辦?
疫情高峯期,肯恩的酒店還在接客人,從3間房一直接到了35間房。只要有客人,就得保證酒店正常運營的狀態,熱水不能沒有,正常的供給不能停等等。
入住的人越多,現實的難題和阻力就越明顯。
仍然不斷有人想要住進來,這讓肯恩看到一個事實:全國的醫護人員都在往武漢趕來。
李紅的酒店位於武昌火車站附近,住着雷神山醫院最後一批約30名工人。“本來他們説是3月1日能走的,現在又走不了了。”
她的酒店在一定意義上也是被徵用的,有公對公的函件,她接到函件後,找人幫忙打開了20多天沒營業的酒店。
作為酒店管理者,李紅想找一個滯留武漢的人做兼職服務員。“工作量不大,就是馬桶壞了,幫修一下馬桶,電視機壞了,修一下電視。”兼職服務員包住,一天100元錢補助,但是並不好找。
“雖然滯留人員很多,但很多人認為雷神山醫院出來的人是感染的隱患。”這是李紅能想到的服務員不好找的主要原因。“其實,這批工人已經關了(住在酒店)很長時間了,超過了14天。跟我們一樣,都是健康的人。”
如肯恩所説,人人自危。
肯恩另一酒店同行付景所在的一家連鎖酒店也被徵用,她春節至今一直在工作,從來沒休息過。裏面也是住的醫護人員,主要來自武漢第七醫院,還接待了一些因封城回不去的散客,“後來因為政府提供了安置點,有一些散客搬了出去”。付景所在酒店的隔壁則被徵用用作“密切接觸者”的隔離點。
有人曾經問肯恩,這樣特殊的情況下,怎麼會接待醫護人員?肯恩説,“幫助他們,也是在幫我們自己。”
徵用不徵用,酒店是有選擇空間的。當這個選擇題真正擺在肯恩面前時,肯恩想,“如果武漢所有人都動起來,對疫情也是有幫助的吧。不需要我們去一線,但是一線人員需要後勤。”
援鄂醫護人員住宿、吃飯成問題的新聞,總是會引起肯恩的憤怒:“人家千里迢迢來救人,你連城裏的事情都搞不好。”
2
“萬姐出事了”
2月初,肯恩接到了妻子打過來的電話。妻子在電話裏説“萬姐好像情況不對”。萬姐是肯恩做酒店行業的領路人,肯恩在心裏稱她為師父。
萬姐在朋友圈裏發了一條求助信息,她把肯恩和一些行業內的人給屏蔽了,但是有人看到了,截圖發到了一個微信羣裏,肯恩的愛人正好在那個羣裏。
肯恩看到了求助信息,給萬姐打電話。那時候萬姐的電話已在網上公佈出來了,很多人都給她打電話。
萬姐的愛人在國外,她帶着孩子和公婆住在武漢疫情的重災區—漢口。孩子12歲,患有自閉症,公公做過心臟搭橋手術,身體不好,而婆婆沒有上過學,一家人全部靠萬姐一個人照顧。
在肯恩看來,一向開朗、樂觀的萬姐那時已經崩潰了。CT結果顯示她是高度疑似病例,但是她沒有機會做核酸檢測,沒有核酸檢測就確診不了,確診不了就不能住院,而居家,她擔心會感染老人和孩子。
“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隔離,她沒有辦法做飯,家裏人又依靠她才能正常運轉。她找社區幫忙,而社區工作者又過不來。”
那種混亂無序、慌張恐懼在肯恩面前鋪開。
肯恩託人給萬姐帶去了防護物資,又找人讓萬姐做了核酸檢測,檢測結果為陽性。萬姐住進了方艙醫院。她一向是帶給肯恩力量的人,“她那時求助,是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那是疫情暴發以來,肯恩感覺最恐怖的一天。
因為在武漢,他經常對朋友們説:“你們看的是新聞,我們看到的是真事啊。而且有些新聞也只是新聞而已。”
在國內,很多人還是覺得事情離自己挺遠的。
3
兩回事
是湖北電影製片廠“像音像”對外聯絡部主任常凱去世的新聞讓王現意識到疫情的嚴重性。
要不是看到新聞裏的那些似曾相識的場景照片,他都不知道這場疫情真有那麼嚴重。
王現是肯恩管理的那家酒店的廚師,雖然為了安全,酒店的自助早餐停了,但每天早晨他還是要供給房客麪條、餛飩、煎雞蛋等,晚上也堅持提供宵夜。雖然只是粥,“不能保證吃好,但在這個時期,保證大家不會餓肚子”。
酒店工作人員堅持每晚給房客準備夜宵
青菜不好買,尤其是綠葉菜,超市和菜市場的營業時間經常會改,王現會找時間選日常需要用到的菜。這樣房客就能在早餐時的麪條裏看到綠色,多數時候是黃瓜。
王現以前在湖北電影製片廠附近工作,所以,一看那照片就有一種熟悉感。他發現疫情並不是與他無關,疫情很真實,真實侵襲他生命裏的過往。
疫情漩渦裏的百步亭社區王現也知道, 他以前經常去。“最近有一年多,沒去了。”
常凱的事情被媒體報道出來,這是肯恩覺得“新聞中有真話”的時刻。“大家敢正視這麼一種情況了。但是也只報了這麼一家,武漢有很多這樣的家庭。”
“對很多人來講,他們聽到這樣的事情,覺得離自己很遠,跟自己沒有關係。但是我聽到這事以後,我是過不去的。就比如説王現,你説他怕不怕?怕。因為他身邊有這樣的病例真實地存在。”
雖然説,這場疫情每個人都沒辦法逃避。“但在不在你身邊真實地發生,完全是兩回事。”
“就發生在你身邊,再好的心態你都崩了。”肯恩看了一個武漢疫情的視頻,視頻裏,一個女孩追着靈車喊“媽媽”,悲傷情緒已經繃了很久的肯恩,那一刻沒繃住。
2017年,肯恩的媽媽去世,視頻裏那個追着靈車喊媽媽的瞬間,讓肯恩當時那種感覺又回來了。
接連幾天,肯恩的狀態都不好。“我爸打電話給我,我都強打精神。”
媽媽的去世因為生病,突然的腦梗。前五分鐘還在給肯恩打電話,過了5分鐘感覺就不對了。“腦溢血。腦溢血最怕兩個地方,一個是腦幹,一個是小腦下垂體,我媽正好是在下垂體。”
肯恩陪在媽媽身邊一個月,後來因為一家酒店需要開業,肯恩得離開陝西回到工作地。媽媽去世的前一天已經決定要做手術,但是病情進展之快讓一切沒有緩和的餘地。肯恩的愛人當時懷孕5個月,一家人還在想着,過不了太久,“我媽就可以抱孫子了”。
結果就是沒等到那時候。
在武漢這段時間,聽到、看到的那些事,“現在想想,是非常沉重的”。肯恩每天看新聞,看數據,看別人的經歷,體味一場場生離死別。
4
自己救自己
甘肅省方舟救援隊的辛懵溱和同伴兩個人,從蘭州出發開車往武漢送物資。到武漢後,沒找到住的地方,他們在車裏住了兩個晚上。有一天突然想到有朋友也在武漢,就問對方住在哪裏,由此他們也住進了肯恩的酒店。肯恩頂着壓力把他們接下來,“你也知道他們去的是什麼地方,都是醫院,對我們來説,那都是雷區”。
到底有沒有風險?肯定有。
肯恩知道他們在路上應該吃得不好,但是沒時間給他們做飯,他們走得急,也只喝了點粥。肯恩對他們説,“下次來的時候早點説,我給你們煮餃子。”
第二次,他們快到武漢時,肯恩接到了電話,讓把餃子準備好。
至今,凌晨2點多那頓熱乎乎的餃子仍是辛懵溱心頭來自武漢這座城市的暖意。
2月20日晚從外地回武漢的武漢本地人張小宗沒有這麼好的運氣。那晚,他從武昌火車站出來,此時武漢各小區已實施封閉式管理,張小宗回不了自己的小區。他在外面找酒店,從8點找到了11點,“一房難求”,最後去派出所待了一晚。
看到國家大批往湖北送物資送人,部隊也來了,但肯恩也無法真正放鬆下來。“心裏的疙瘩還有。”就是到現在大家都不知道到底哪個環節出了問題,以至發展成為今天這個局面。“去世了那麼多人。”
對很多人來説,這個疙瘩永遠解不開。“這輩子這事可能都過不了。尤其是有家人去世的。甚至説一家人都去世了的,他們的親戚怎麼去想這事?對吧?”
從無序到有序地推進,政府職能部門做了很多事情,但也還有很多問題沒有解決。
對肯恩來説,該幹什麼就幹什麼。“我是一個開酒店的,給人提供落腳、住宿的地方,那我就像以前一樣,做好自己的服務。如果有人找到我這裏了,我不接,他們還要繼續再去找。而這個時候,一個陌生人對一座封閉的城市而言,彼此都是壓力,都會緊張。更關鍵的是,幾乎沒有酒店再繼續開了。”
就像曾經的患者需要牀位但是“一牀難求”一樣,很多人需要住酒店也是“一房難求”。有人自己主動提供房子,肯恩有一個朋友在武漢經營家庭式公寓,武漢封城以後,很多房間免費提供給醫護人員住。
肯恩説他碰到很多“非常非常熱心”的武漢人。“還是得靠武漢人自身才能解決真正的問題。就是自己救自己。”
肯恩也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會這麼想。“如果武漢把離漢通道打開,馬上又一批武漢人不見了。”
5
現在不怕了
“這個時期,在武漢,別人幫不了我們,只能我們自己來。也不要説給我們什麼政策,比如説我們現在統計出勤天數,怎麼統計?我基本上是24小時在崗。”
非常時期,“我們的服務也沒有欠缺”。
第一批客人,肯恩給他們開了酒店的第四層,後來客人越來越多,不得不開了第三層,有人建議説把第四層的房客統一歸到三層,肯恩沒同意,不想給客人添麻煩。
有房客對肯恩表達感謝,都是一些不經意的小事,但在2020年2月的武漢,顯得尤為珍貴。
他們的“感動”到了肯恩這裏,也成了肯恩的一種“感動”。
酒店大堂的牌子上寫着“總有不期而遇的温暖”
“現在的社會風氣是金錢至上。但是有些事情真的不是有錢就能買到的。尤其是在困難的時候,不是説我給你200元,你跟我説句話吧。是真的需要情感與善意的。”
前段時間看到環衞工人離店時把酒店房間整理得很乾淨的新聞,肯恩覺得心酸和感動。“做酒店這麼長時間,很少碰到這種情況。”
**“對我來説,我就是把我們能做的、該做的,都儘量做到。”**做好自己的事情,獲得別人的認可,對肯恩來説,“這種感覺還是蠻好的”。
大年三十(1月24日)那晚,甘肅方舟救援隊給肯恩的酒店送了一箱蘋果,肯恩想着這是非常時期,蘋果寓意平平安安,就把蘋果分給了住店的人。
這是武漢宣佈封城的第二天,所有在武漢城裏的人,誰都不知道武漢到底會怎麼樣。每個人都承受着很大的壓力和恐慌,對肯恩來説,“送平安”也是一種相互點燃和慰籍。
除夕夜,酒店工作人員將甘肅方舟救援隊送的蘋果包裝起來,一一送給客人。他們説,蘋果寓意平安,希望大家都平安
那晚,肯恩和工作夥伴一起吃了飯,飯後大家説,“都算是一起經歷過生死的人了”。
“原來很害怕,後來就不怕了。那麼多人千里迢迢過來幫忙,我們還怕什麼?”
1月20日,鍾南山院士説“人傳人”的時候,肯恩説他沒有害怕。他最初的害怕來自管軼接受媒體採訪時説“他做了逃兵”。
他想讓武漢快點好起來。他知道這需要時間。
“我打個比方,疫情一結束,我説請你們去吃飯,你敢去嗎?肯定不敢,對吧?!這是正常人的反應。武漢要想恢復到以前的樣子,還要很長時間。”
(文中李紅、付景、王現、張小宗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