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醫學是什麼時候才跟神學分離的|文史宴_風聞
文史宴-文史宴官方账号-对经史子集著作进行综合与分析,从中发掘学问的乐趣2020-03-17 18:25
文/草堂或問
上古時代所有的學問,包括數學、天文學、史學、文學等等,幾乎都是因為神學而誕生,醫學也不例外。中國早期醫學與神仙之術混在一起,直到魏晉南北朝秦制鬆動,文化各領域跨越式發展,醫學才與文學、史學一樣,走上了學科自覺和獨立之路。

目錄學的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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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哲有言:“漢以前書當全讀,晉唐之書,去半留半,後世之書,擇善而從”,漢及以前的時代是中華文明的奠基時代,對日後的文明路徑規束極大,故而應當細讀。
然而漢朝的建立者劉邦卻對儒生嗤之以鼻,動輒以“豎儒”罵之,甚至“解其冠,溲溺其”。在大眾眼裏劉邦不過是一個耍弄權術且殘酷無情的名利之徒,相比項羽和韓信,他似乎缺乏人們普遍欣賞的快意與豪情,正如鄭板橋所嘆,“千奸萬黠藏兇戾,曹操朱温皆稱帝。何似英雄駿馬與美人,烏江過者皆流涕”,末路英雄的悲情命運總是能引起文人騷客的同情。
公元前202年,在垓下戰役中項羽於烏江自刎,存在了五年的西楚政權覆亡,至此楚漢對峙局面以劉邦的勝利讀宣佈告終。隨後,韓信,英布等諸侯王聯合上書請求劉邦稱帝,昔日的漢王在一番“三辭三讓”套路後稱帝建國,史稱“西漢”。
然而得天下與治天下誰難?歷代帝王無不深思這個問題,貞觀十年,唐太宗問左右説“帝王之業,草創與守成孰難?”房玄齡言草創難,魏徵則認為帝位是天授,故得之不難,難在守成。高情商又善於説事的李世民此時打了圓場,房玄齡九死一生而定天下,所以見草創難,魏徵戒驕踐危安天下,所以見守成難,然而定天下雖難,它已成過往,守天下的事,咱們都需要謹慎對待!“守成之難者,當思與公等慎之!”
天下初定的劉邦同樣面臨這個問題,縱然稱帝后阿諛讚美之聲一片,陸賈卻不合時宜的提出“居馬上得之(天下),寧可以馬上治之(天下)乎?”劉邦聽後不由得面有慚愧之色。
不得不承認劉邦是個天生的領導者,他的思維絕不被虛榮、情感所挾持,隨即他便讓陸賈為自己總結前代興亡的歷史,並稽查古今成敗之理以為帝王資政之鑑,陸賈乃粗述存亡之徵,凡著《新語》十二篇,開啓後世董仲舒“新儒學”思想體系的先河。
劉邦做秦吏的前提是知書識數
其實懂得不少
然而漢初政權尚不穩定,文化恢復事業未被提上日程,到文景時期漢朝已趨於穩定,各方面有所復興,中國的典籍在經歷了“戰國縱橫真偽紛爭,諸子之言紛然殽亂,至秦患之,乃燔滅文章,以愚黔首”的歷史階段後,漢朝統治者“改秦之敗,大收篇籍,廣開獻書之路”。
正如列夫.托爾斯泰説的那樣,“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國家的興亡同樣符合這個語式,亡國的理由可以花樣百出,而興國的辦法卻無外乎這麼幾種,寬農恤刑興文教,換成現在的語系大概就是物質文明、精神文明一起抓,而代表精神文明的文教事業往往被擺在顯眼位置,用來掩蓋物質追求所帶來的不良影響。
到漢武帝時,大量的竹帛典籍已處於殘缺脱落,質腐蟲蠹的狀態,漢武帝有感於“書缺簡脱,禮壞樂崩”,下令建藏書之策,置寫書之官,下及諸子傳説皆充秘府,書籍整理算是告一段落。
漢武帝一朝征戰無數,奢侈殘暴,兵疲民困,到了漢成帝時又到了與民休息的階段,書籍整理便被提上日程,漢成帝以書籍大多散亡的緣故,使謁者陳農廣收天下遺書,並令光祿大夫劉向校訂經傳諸子詩賦,步兵校尉任宏校兵書,太史令尹鹹校數術,侍醫李柱國校方技。
然而校訂完後,事情並沒有就此結束,因為書籍太多不便索引,這給後人翻閲造成一定困難,也不利於書籍的有效利用。所以劉向做出一個舉動,在每書校訂完成後,他都撰寫一篇敍錄,記述這部書的篇名、作者、大致內容、學術價值等,然後把這些敍錄單行錄出、分別編次,彙編為《別錄》,計有二十卷。
可以説**《別錄》的出現是文獻發展到一定階段的必然產物,從此開啓了中國目錄學的先河,被後世作為讀書治學的重要門徑。**
目錄學與醫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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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向死後,漢哀帝使劉向的兒子劉歆繼續整理羣書,在晚周及秦漢的社會風氣中,諸子六藝之學往往在父子或者師生之間傳遞,系譜清楚者為“家”,如太史公司馬遷的父親也是王宮史官。劉歆相較於他的父親顯然更追求簡潔之美,他接手校書以後,把著錄的書分為六大類,即六藝、諸子、詩賦、兵書、術數、方技,並在父親《別錄》的基礎上加以簡化而著六藝略,諸子略,詩賦略,兵書略,術數略,方技略,並在各大類前面加上一個總論性質的“輯略”,由此便成了後世熟知的《七略》。
通過西漢時期的收集整理,有了享譽中國歷史的第一步目錄學著作《七略》,清代著名的史學家章學誠把目錄學的功用概括為“辨章學術,考鏡源流”,並認為目錄學家要深察於道術精微,羣言得失。史學家王鳴盛在其《十七史商榷》卷一中説,“目錄之學,學中第一緊要事,必從此問途,方能得其門而入”,李時珍就是藉助歷代著錄的醫學目錄,博覽醫書八百餘種,累積了深厚的學術底藴,歷代有成就的學者莫不如此。
到了東漢班固編纂《漢書》的時候,為了紀念西漢一代藏書的盛況,便對《七略》進行適當修改,“刪其要,以備篇籍”,撰成《漢書·藝文志》。
班固口碑雖不及司馬遷
但在史學上依然多有開創
在歷史的風塵裏,劉歆的《七略》已逐漸湮沒不聞,如今我們僅能從班固的《漢書.藝文志》裏感知那場兩千年前的修書盛況。
古代政教合一,學在王官,三代之舊法皆以吏為師,劉歆認為百家皆出於王官,班固秉承了這種觀點,《隋書.經籍志》也深受這種影響,故每論一家,均在《周官》中追溯其根源。近代學者章太炎説:“古之學者多出王官,世卿用事之時,百姓當家則務農商畜牧,無所謂學問也”。
而**作為百家之一的“方技家”則被認為來自《周官》中的醫師等職。**然而若要追及醫學的起源,則可以回溯至人類誕生、文明肇創。殷墟甲骨中已有許多與疾病相關的卜辭,周代設醫師之職,轉司醫學政令,且有食醫,疾醫,瘍醫,獸醫的分科。
周及先秦乃至兩漢的政治喜歡依託聖人,而知識的表達也受這種風氣影響,其中以術數、方技最為明顯。藥學託於神農,生理病理則依託黃帝與岐伯、伯高、少師、雷公等的問答,淳于意將脈法歸功於“古聖人”,馬王堆帛書《脈法》説“脈亦聖人之所謂也”,《素問.上古天真論》中,天師答黃帝今不如昔之問時説,“夫上古聖人之教下也……”
實際歷史上除扁鵲、淳于意、華佗、張仲景等幾位名醫外,其他人物多為傳説。在政治和醫學體系中,聖人以恬淡虛無的姿態燮理陰陽,俯察萬物。
傳統醫學的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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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化的主軸心顯然與政治密不可分,而醫學尤其如此,前有“上醫醫國”,後有“不為良相,便為良醫”。**知識分子喜歡借醫言政,以疾病之理診治之法喻施政之得失。
在漫長的歷史中,醫藥往往被當作帝王“仁政之一端”參與社會的統治。春秋時期,齊國在管仲的治理下獲得五霸之首的地位,管仲著書論其九惠之教,一曰老老,二曰慈幼,三曰恤孤,四曰養疾,五曰合獨,六曰問疾……,在醫藥並不普及的時代,醫藥資源往往被作為政治手段,是施予百姓最珍貴的一種“人文關懷”。方技者,生生之具也,論病以及國,原診以知政。
然而在早期的文獻記載中,方技的內容遠遠不同於後世的醫學。《漢書.藝文志》中的“方技略”包含醫經、經方、房中、神仙四個派別。
“醫經”更像是醫學當中的生理病理學著作,“原人血脈經絡骨髓陰陽表裏,以起百病之本,死生之分”,醫經七家,二百一十六卷。其中記載的《黃帝內經》十八卷,一般認為是現行的《黃帝內經》,即《靈樞》九卷,《素問》九卷,其餘六家均亡佚。
“經方”類似現在的藥學和方劑學,“經方者,本草石之寒温,量疾病之淺深,假藥味之滋……以通閉解結,反之於平”,經方十一家,二百七十四卷,現全部亡佚。
“房中”類似後世的兩性衞生保健,夫陰陽造化,天地交泰而人倫始,人倫之道,莫大乎夫婦。“情性之極,至道之際,是以聖王制外樂以禁內情……樂而有節,則和平壽考”,房中八家,百八十六卷。
“神仙”的性質接近宗教,大抵不過服食煉藥按摩導引等修煉法門,“所以保性命之真……同死生之域,而無怵惕於胸中”。
發展到後世,醫學的邊界隨着世事變遷而逐漸調整。兩漢時期廣義的醫學體系開始動搖,阮孝緒的《七錄》把“醫經”“經方”歸入“技術錄”;“神仙”與“房中”的界限開始模糊,部分統歸於“仙道錄”之下。
後來房中和神仙兩門則逐漸為道教所吸納,經過推陳出新進而派生出更多的門類。唐朝魏徵等纂修《隋書.經籍志》的時候,打破前代的分類方法,按經、史、子、集四部四十類著錄(後又附入道、佛兩家),從此確定了四分法在目錄學中的地位,而方技類則歸為“子”部,稱為“醫方”。房中、服餌等原來歸為方技的內容則列在“道經”之下。
**醫學總的趨勢是把“房中”和“神仙”排除在“醫”的體系之外。**正如《漢書.藝文志》引孔子所言“索隱行怪,後世有述焉,吾不為之矣”。
二十世紀隨着諸多古墓的發掘,古代醫學文獻漸至問世,1973年湖南馬王堆漢墓出土了大量醫學簡帛,其組成結構恰符合《漢書.藝文志》所載的醫經、經方、房中、神仙四類。
馬王堆簡帛中的醫學體操
很明顯,在文明的早期,方技所涵蓋得區域較如今廣泛許多,他不僅是生生之具,也不僅是帝王仁政之一端,夫善言天者,必有驗於人,善言古者,必有驗於今,他更像是一門研究人體、生命和自然的學問(大司馬按:此即上古薩滿所共通之比附性思維,或曰混沌思維,在中國生命力尤其長),在天人合一思想的指導下,它的的外沿觸及肉體、精神、智慧、乃至性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