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注普通生命】説不出的永別|武漢一非新冠肺炎患者夾縫中逼近死亡_風聞
掌握传媒-2020-03-17 14:24
如果不盡快復工,城市停滯帶來的次生影響,可能會導致人口死亡率將高於新冠肺炎死亡率。——張文宏醫生
2月28日至今,汪冰每天都會接到丈夫的病危通知書。那些醫療術語很陌生,但最後一行字,讓雙手一次又一次地發抖:“病程中隨時可能呼吸心跳驟停死亡,最終預後差,人財兩空。”
那是連續不斷地,宣判她與丈夫永別。
大圖模式↑3月13日的病危通知書,寫着“最終預後差,人財兩空”
2月16日早上,丈夫方立強出現身體不適,病態的黃色從眼球、面部蔓延至全身。早在6年前,他曾患過這種名為“黃疸肝炎”的疾病,簡單住院10天后即康復出院。悲劇原本有機會避免,而面對一場突如其來的疫情,武漢的醫療資源悉數傾斜,丈夫從輕症一步步拖到病危。
汪冰忘不掉丈夫徹底昏迷前的那一夜,四肢被綁在病牀上,靠着潛意識徹夜痛呼,直至凌晨兩點徹底失去意識。她守了一整夜,抱着丈夫的頭在耳邊細語:“老公,等天亮了,我就送你去做手術,病就好啦。”
大半個月裏,汪冰尋遍武漢各大醫院,曾在圍擋的縫隙中,看到過那些有能力收治丈夫的醫院大樓,一次次試圖入院卻被拒之門外。或者,是面對那些因為過道里躺着危重患者,而無暇顧及的醫生。
幾天前,丈夫失去最後的求生機會,現在只能等待幾乎不可能出現的奇蹟。汪冰説,她理解疫情期間的醫療部署,只是希望丈夫能在這些夾縫中,夠得着一條生路。以下為汪冰的講述——
『難忘的浪漫』
我們的家住在三環外的花山碧桂園,武漢封城時,小區也隨之封閉。平時丈夫工作很忙,經常出差,宅家這段時間,是我們難得的歡聚時光。
我是個家庭主婦,丈夫是十九冶職工,三年前我們搬進這個小區,新房比以住的老城區小房大了差不多一倍,周圍環境優美。房貸很高,他的工資除去房貸勉強能應付生活,不過女兒乖巧懂事,日子雖然緊巴巴的,也算得上平凡而幸福吧。
發病之前,丈夫天天在家陪女兒,我一邊做家務,看着他們在一起跳繩、跑步,從卧室玩到客廳又玩到廚房。女兒跳得很好,丈夫跳的時候,她總喜歡抱着他的肚子,開玩笑説“爸爸四肢不協調”。
他是個不懂浪漫的男人。但有一天我們坐在沙發上時,他突然把頭伸到我耳邊,我們用美顏拍了張自拍照。這段時間,他還總幫我做家務,怕我累着……這些事情讓我覺得浪漫極了。
↑方立強與汪冰
我們是一個朋友介紹認識的,他的同事都説他很實在,為人正直、善良,是個熱心腸,所以人緣很好。2007年,我們在同為29歲的年齡相戀結婚,一年後有了女兒。他一直在十九冶,幹工程預算方面的活,這麼多年來,哪裏有項目,他就往哪裏跑,經常加班到深夜。雖然幹了這麼多年,但因為文憑不高,一直在基層,屬於那種要實地幹活的人。
2014年,丈夫在山東青島一個叫泊裏鎮的地方做項目。有一天,他眼球、臉上發黃,但還是跑去上班,被領導和同事看見了,就讓他趕快去看醫生,被檢查出“黃疸肝炎”。還好,當時沒有大問題,在膠南市人民醫院簡單住院治療後,10天即康復出院。
今年2月16日,武漢剛下過一場大雪,早上起牀,他又出現了同樣的症狀。病態的黃色從眼球、面部蔓延至全身,我第一反應就是跟上次一樣的黃疸,趕緊想辦法讓他去醫院。這時候他還説:“沒那麼黃,而且現在這樣能出去嗎?染上了新冠病毒,我們一家都完了。”我就拿鏡子給他照了照,家裏沒有藥,他必須去醫院。
但我萬萬沒有想到,現在到醫院看病會那麼難。
『輾轉求醫路』
我們所在的社區已經全封閉式管理,剛開始每週可以選一個人出去買兩次生活用品,後來變成一次。再後來由社區代購,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
在社區門口説明情況後,工作人員要逐級上報,折騰了快兩個小時,卻告訴我醫院都不能去,因為現在大部分醫院都在疫情中被徵用,只能先去社區醫院看看。他們説,“這是政策,不能跨級,現在各大醫院也沒有辦法收治。”之後每次出社區,我們都要折騰很久。
社區醫生開了護肝的藥,服用兩天後不見好轉,我們到處聯繫醫院,但電話很難打通。我就想,直接找個醫院看看吧,又在社區門口苦苦等待一個多小時,逐級上報後,社區交給我一張通行證。這個證不能跨城區使用,但我們沒有管這麼多,就直接往湖北省人民醫院急診科趕去。
那天丈夫自己開的車,他的精神狀態還沒有很差。因為怕感染,我們戴了口罩和塑料手套,用雨衣把自己包裹起來,沒有護目鏡,就用塑料袋把頭罩着,只戳了兩個小洞出氣。
趕到省人民醫院,我看到了非常驚訝的一幕:急診科的門口,等候室的椅子上,過道的地上,來來回回的擔架上,到處躺着病人。
這時候不能直接掛號,要去分診台諮詢,但等了半個小時,也沒有一個分診醫生來跟我談。醫生們實在是太忙碌了,他們只能先搶救更危重的病人。
湖北省人民醫院附近,還有一家中部戰區醫院,我們終於在這裏掛到消化內科的號。好像是因為肝病科的醫生都被徵用到了抗疫一線,當天做了一些檢查,兩天後,醫生拿着結果告訴們,甲乙丙丁戊肝都不是,至於是什麼原因引起的黃疸,他判斷不出來,因為超出了他的專業範圍。醫生説,同濟醫院有肝病研究所,建議我們一定要去看看,否則後果會很嚴重。
這期間丈夫的病情已經開始惡化,我獨自趕去同濟醫院的急診科。同濟的情況和省人民醫院一模一樣,人滿為患。
看到有個急診室,我就直接進去了,邊哭邊説丈夫的情況。醫生非常忙,語速很快地告訴我,這裏第一沒有藥,第二沒有牀位,第三搞肝病的感染科都在搞新冠,急診科沒有能力收治。我想,這個醫生心裏應該也很遺憾,但他表示遺憾的時間都沒有,因為病人太多太多了,無暇顧及。
當天回家後,我非常失望和無助,發動親戚朋友們一起打電話,找市長熱線、衞健局、各種醫療求助熱線……電話裏有人回覆我們,但到最後什麼問題都沒解決。
因為找不到大醫院,這期間我們還看過一次中醫診所,撿了5副藥。服用時,丈夫的精神狀態有所好轉,但停藥後便繼續惡化。我又去找那個中醫師拿藥,他説現在物流很困難,進貨很慢,藥房裏已經配不齊需要的藥材。
武漢的大醫院現在不能看病,這是非常時期我很理解。但我想,能不能放我們一條生路,讓我們去四川成都看病,因為十九冶的總部在四川,丈夫的醫保也在四川。可惜“武漢返京的黃女士”事件,攪動了人們的神經,協調很久後依然無法成行,沒有人敢為我們擔保。平時出社區都難,現在是插着翅膀也離不開武漢。
『病危通知書』
2月28日,因看到普仁醫院發佈可住院信息,我丈夫終於被該院收治。就在我以為終於等到希望的時候,當天就收到醫院出具的病危通知書,即告知其醫院條件有限,要求我們儘快轉院至大醫院治療。
我們再次聯繫同濟、協和、中南、省中醫等各大醫院,得到否定回覆後,只能繼續留在普仁醫院治療。此前去中南醫院的時候,我連門都沒有進去,只在圍擋的縫隙中瞧了一眼,門衞説,這裏是定點醫院,不收治非新冠肺炎患者。
大圖模式↑方立強住進普仁醫院當天就收到病危通知書
在普仁醫院經過診療、輸液,病情並未好轉,肝功能持續破壞。每天我都會收到一次病危通知書,那些醫療術語很陌生,但最後一行字,讓雙手一次又一次地發抖:“病程中隨時可能呼吸心跳驟停死亡,最終預後差,人財兩空。”
3月6日,丈夫的病情已經發展至危重,意識恍惚,在病牀上瘋狂的掙扎,我們只能把他的四肢都綁起來。那天晚上,他靠着潛意識徹夜痛呼,不斷地喊着“我好痛啊!”一直喊到凌晨兩點徹底失去意識。我一直在病牀邊陪着他,抱着他的頭在他耳邊細語:“老公,等天亮了我就送你去做手術,病就好啦。”那是一句謊話,麻木的安撫,太殘忍了,從未見過他這麼痛苦過。我止不住地流淚,惶恐無助,幾天幾夜沒有睡覺,也快暈倒了。在我們和普仁醫院多次協調下,從3月7日到現在,醫生對丈夫進行了兩次血漿置換和一次人工肝手術,症狀往往在稍微好轉後,又急劇惡化。3月9日,丈夫被送進ICU續命,本來已經絕望的我們在3月10日收到一個好消息,丈夫經過插管治療後有所好轉,但仍然隨時有生命危險,請我們速速聯繫協和或者同濟醫院安排轉院事宜,以求一線生機。3月11日,我們聯繫到協和醫院的肝病科教授,得知肝病科已經開始接診,但轉院面臨着很多困難。例如,肝病科教授都在一線抗疫,不能參加會診;即使會診後得出結論同意轉院,還需要在過渡病房觀察兩天以排除新冠肺炎,然而過渡病房只有基礎治療條件,丈夫無法堅持兩天。
大圖模式↑3月11日,汪冰諮詢同濟醫院一名教授,被告知“還是不常規收”
最要緊的是,急需AB陽性血型肝源以儘快安排換肝手術。教授告訴我,肝源往往來自車禍遇難者。但疫情期間,武漢的街上車都沒有幾輛,哪來遇難者?
『最後的期盼』
3天前我們得知,即使可以轉院,結果也不會改變,丈夫的心率經常高達140、150。醫生對我説的話很直接,最後的結果就是死亡,已經完全沒得救了。
進ICU之前,我曾把女兒接過來見最後一面,她抱着爸爸喊:“爸爸你快好起來,爸爸你要勇敢。”我不敢做出放棄治療的決定,因為女兒太需要父愛了,沒有人可以替代他的位置。我也太愛我的丈夫了,從認識到現在,他從未嫌棄過我,從未對我説過一句狠話,在我心目中,全世界再也找不到第二個這麼好的人。
↑方立強與女兒
丈夫因為沒有得到及時治療,發展為肝衰竭臨終狀態。值此武漢疫情期間,我能夠理解當下的醫療部署,只是希望丈夫能在這些夾縫中,夠得着一條生路。我們還想感謝這期間幫助我們的親朋好友,感謝十九冶的同事和領導,感謝你們為我們奔走和籌款。
只期待能有奇蹟出現。
待破解的救治困境
事實上,汪冰夫婦的遭遇並非孤例,紅星新聞記者發現,疫情特殊時期,已有多名非新冠患者面臨救治困境。
據公開資料,《環球時報》《人物》《每日經濟新聞》等多家媒體曾先後報道,由於交通封鎖、物流不暢、醫院被徵用、醫生被調走等種種問題出現,波及到疫情背後的透析患者、癌症患者、心梗患者、孕婦等羣體。
據《環球時報》報道,一直奮戰在抗疫一線的武漢市武昌醫院護士章芹,其父親是一位多年的尿毒症患者,此前每週都要前往武昌醫院進行3次腎透析。但因疫情影響,其父親找不到能進行腎透析的醫院,只能被送回家中獨自養病,最終撒手人寰。
《人物》報道了數名非新冠肺炎患者的困境。例如罹患惡性嗜鉻細胞瘤武漢市民嚴麗,因為放療中心在疫情中開放時間一拖再拖,接着腫瘤中心又被徵用,醫生紛紛趕赴抗疫前線,只能無奈地停止治療。她像很多非新冠肺炎患者一樣,嘗試赴省外就醫,但離漢通道越收越緊。2月21日,嚴麗在政府協調下住進普仁醫院,她依然盼望封鎖能夠解除,去北京接受更超前的治療方案。
據《每日經濟新聞》報道,按照武漢大學中南醫院急救中心副主任夏劍的估算,正常情況下,他所在的醫院一年接待急診患者12萬人,其中有10%~20%是需要搶救的患者。但疫情期間搶救量大概是正常狀態的的1/3,其中還包括新冠肺炎引起的急救。相比往年,減少的2/3急需搶救患者去哪了?除了因封城而減少的交通意外等因素,沒人知道答案。
這還只是一家醫院的數據,數字背後是生命岌岌可危的病人。記者分別向武漢市疾控中心及衞健委、漢江區市民熱線、洪山區以及東西湖區疾控中心及衞健委諮詢非新冠肺炎患者求診途徑,均沒有明確回覆。
紅星新聞記者瞭解到,疫情期間,武漢多家醫院、機構提供網上診療服務,方立強就使用過這樣的服務。例如自1月26日小程序“健康武漢”上線以來,其日均為市民在線問診8千餘次,最高峯日達1萬餘人次。但隔着網絡,很難替代龐大的入院治療需求。
這些困境,隨着疫情受控以及肺炎與疑似病人“應收盡收”政策的落實,逐漸好轉。據多家媒體報道,自2月16日起,武漢市衞健委陸續公佈了非新冠肺炎患者救治醫院名單。2月21日,武漢市防疫指揮部增設“非新冠肺炎醫療救治組”。據《人物》報道,新措施出台後,依然需要時間去磨合。
新措施目前落實到什麼程度?紅星新聞記者分別諮詢了湖北省政務服務網熱線、武漢市長專線、武漢市衞健委衞生諮詢熱線。工作人員表示,符合各地區治療要求的非新冠肺炎患者診治通道“慢慢開始變好了”,根據相關文件,目前已恢復大部分門診,但並不是所有患者都能住進去,需要達到醫院具體的收治標準。對於具體的恢復比例,工作人員表示“無法回答”“沒有詳細數據,主要處理求助”“沒有調查沒有發言權”。
來源:紅星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