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盟真的只能同甘,不能共苦嗎_風聞
东八区北京时间-不分东西南北,只知上下左右2020-03-17 14:18
澎湃新聞記者 汪倫宇
歐債危機、難民衝擊,每當重大內外挑戰來臨,人們總認為歐盟可以轉“危”為“機”,將挑戰化為推進一體化的契機,新冠疫情也不例外。
不過,意大利上月遭受病毒侵襲後宣佈北部封城,歐盟被認為遲遲沒有實質性回應,直到3月10日才開了首次視頻會議商討方案,爾後又被多方“吐槽”其應對缺乏具體措施。
3月14日,在意大利首都羅馬,一所公園因新冠病毒疫情關閉。新華社 圖
“病毒怕是入侵了歐盟的大腦吧。”27歲的意大利人弗朗切斯卡曾在歐洲議會工作,他向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發牢騷稱,“即使是最激烈的‘親歐派’,看見如此災難般的應對,現在也很難自圓其説了。”
從民間到官方,意大利的反感尤其強烈。3月10日,意大利駐歐盟大使發表公開文章向布魯塞爾求助,要求歐盟和各成員國“拿出政治勇氣”,團結面對疫情。
“現在是拿出具體行動的時候了。”馬薩里寫道,“到目前為止,中國給我們提供了更多的幫助,而不是歐盟。這對歐洲團結來説不能算是一個正面信號。”
馬薩里不僅僅質疑布魯塞爾無所作為,他還強烈批評一些“兄弟”國家的做派:截胡、拖延運往意大利的口罩、禁止出口醫療物資、早早關閉邊境等。而歐盟對此卻坐視不理。
這種各自為戰的狀態與一些國家的團結互助形成鮮明反差。除了中國迅速援助意大利,即便是巴勒斯坦和以色列這樣的“敵國”,也在關鍵時刻形成默契,完成了對敏感城市伯利恆的封鎖。相比之下,歐洲的“混戰”顯得十分扎眼。
在各國幾乎獨立作戰的局面下,歐洲的感染人數也在攀升。截至北京時間3月16日,據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實時數據統計,歐盟疫情最嚴重的意、西、德、法確診病例數分別達到24747、7844、5813、5437人,四國累計死亡數超過2200人。
“在衞生健康領域,歐盟層面本來能做一些政策協調。但過程實在太漫長,能拿來做法律依據的歐盟條約條款也很少。”意大利經濟發展部前副部長、聯盟黨經濟學家傑拉奇告訴澎湃新聞,“主要還是靠成員國提出具體的行動倡議。這次法德兩國單方面宣佈禁止醫療設備出口,這可不是合作的好姿態。歐盟只能同甘,卻難以共苦,危機來了大家還是先考慮自保。”
傑拉奇説,“歐盟本質上只是一個不同國家組成的共同市場。除了已經統一的貿易政策領域,歐盟的政治領導力幾乎只存在於紙面的條約上。”
3月8日,在意大利倫巴第大區米蘭中央火車站內,一對男女隔着口罩親吻。新華社 圖
無盡的協調,無期的行動
新冠肺炎疫情危機伊始,歐盟就將自己定位為“協調者”,希望能通過政策協調和溝通,讓各成員國的公衞體系高效運作。對於公共衞生威脅,歐盟也不是全無預案和指導。在2013年,歐盟更新了公衞領域的指導性政策文件《歐盟健康威脅決定》(EU Health Threat Decision)。更早一些,歐洲疾控中心(ECDC)在2011年成立。
“2009年的H1N1(豬流感)疫情讓歐盟汲取了教訓,那時歐盟很多決策都帶隨機應變性質。因此隨後各國同意設立ECDC,並更新了《歐盟健康威脅決定》。”來自英國阿斯頓大學的歐盟法學者卡拉皮科博士告訴澎湃新聞,“兩者都是跨境性質的,而後者雖是政策文件,但有歐盟法屬性。”
根據該文件,歐盟在公共衞生危機中擁有了比原來更大的權力,例如歐盟可據此設立早期集體預警和反應系統。此外,若世衞組織沒有宣佈全球突發公衞事件或大流行,歐盟有權單方面宣佈緊急狀態。一旦宣佈後,歐盟還可採取一系列集體行動,比如聯合採購醫療物資、合作研發疫苗等。
美國政治新聞網站Politico此前撰文分析稱,該文件大大提高了歐盟協調應對公衞危機的能力。不僅能夠讓各國聯合採購,還可使歐盟參與分配物資,讓最需要的國家首先拿到它們。
“然而協調的成敗在於速度。”卡拉皮科説。
意大利上個月下旬封鎖北部十一個城鎮後,歐盟高層被認為遲遲沒有作出反應。
去年12月1日就任的歐委會主席馮德萊恩正專心盤點在位一百天來的得失。3月6日,她發表了十多分鐘的特別講話,總結100日任期,其中重點談到了難民議題,僅有1分多鐘談及新冠肺炎疫情。
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新華社 圖
9日,馮德萊恩宣佈將組建“新冠肺炎疫情應對小組”。歐盟理事會輪值主席國克羅地亞也宣佈將歐委會、理事會、歐盟對外行動署之間的協調等級調至“最高”。
但在這些協調工作背後,歐盟高層被認為依然專注於希臘和土耳其之間關於難民爭議的新摩擦。據《紐約時報》報道,馮德萊恩近日一直忙於應付土耳其輸入難民的威脅,直到3月11日晚,她才不得不取消了原定於12日的雅典之行。她稱,取消行程是為了“協調歐盟應對疫情”。
“他們沒有及時意識到問題嚴重性。馮德萊恩後來提出了一個面向全歐盟的250億歐元救助計劃,明顯數額不足。這説明她對疫情的經濟影響沒有足夠估計。與現實離得太遠。”傑拉奇表示。
覆蓋全歐盟的250億歐元救助款被不少意大利人視為杯水車薪。聯盟黨主席薩爾維尼曾宣稱,光意大利就至少需要750億歐元。
“歐盟的政策工具箱裏還有什麼呢?他們放鬆了成員國政府目前3%的赤字限制。
實際上意大利可能需要達到4%-5%的赤字水平才足以應對疫情的衝擊。”長期研究經濟問題的傑拉奇表示,“3月11日意大利政府宣佈預算增加250億歐元用以抗擊疫情,比最初宣佈的70億多了不少。我認為這朝正確方向邁了一步。但我估計我們需要500億。”
除了資金和物資,意大利、西班牙等疫情嚴重國家希望看到歐盟能扮演公正的“仲裁者”角色,讓各國保持團結。
團結一致正是當下歐洲最緊缺的“藥品”。《紐約時報》評論稱,德國和法國均宣佈了對醫療物資出口的限制,這對歐盟長期堅持的單一市場是莫大諷刺。而奧地利和捷克雙雙禁止旅客自意大利入境,則“打臉”了歐盟引以為傲的人員自由流動。
“歐盟層面缺乏對法德這種單邊行為的制約,並沒有什麼歐盟條約禁止它們那樣做,歐盟目前的機制設計無法應對真正的困難。”傑拉奇説。
法德一向被稱為歐洲一體化的發動機,是歐盟的兩根頂樑柱。但兩國目前均被認為在各行其是,其應對方式顯示出鮮明的國家特色,幾乎沒有什麼歐洲色彩。
美國《外交政策》雜誌14日發文稱讚馬克龍和默克爾,稱兩人上週關於疫情的電視講話絕妙體現兩國的政治文化和外交傳統,尤其是馬克龍展現出了強大的政治領導力。然而,兩人均未明確歐盟的角色應該為何。
3月9日,德國首都柏林的一家日用品超市內,消毒清潔用品售罄的告示及空貨架。新華社 圖
“你做了事也難讓人領情”
也有人為歐盟鳴不平。
28歲的法國人馬埃爾告訴澎湃新聞,歐盟層面的措施即使落實,也難以被普通民眾感知。
接受採訪之際,馬埃爾正準備參加3月15日舉行的法國市政選舉,他將作為綠黨候選人之一爭奪里爾市議會的席位。如果沒有新冠病毒,他原本主打的議題是綠色新政和社會政策,無一不與歐盟有關。
“就算歐盟不僅僅扮演協調者角色,而是積極調配物資和產能、向成員國緊急撥款,普通老百姓也不一定‘領情’。”馬埃爾説,“因為具體的行動是成員國政府和地方政府來執行的,人們會看見政府工作人員送來了醫用物資,而不是歐盟官員。所以沒人會感謝歐盟。”
“如果歐盟已經整合為一個聯邦制實體,那麼內部不同區域之間暫時限制交通往來並非不可想象,反而可以在疫情過去後順理成章地恢復人員自由流動。”馬埃爾説,“但尷尬之處在於,目前一體化正處於瓶頸階段,申根協議被視為歐洲一體化數十年以來的標誌性成就,不能輕易動搖。”
他坦言,無論考慮象徵意義還是實際影響,讓申根區完全“停擺”都是“不可想象的”。
歐盟內已有多國宣佈暫時關停邊境。丹麥、捷克等國開始邊境管控,西班牙宣佈封鎖全國後,甚至有民航客機當空掉頭,返回出發地。3月15日,德國宣佈將暫時部分關閉與法國、瑞士和奧地利的邊境。
3月14日,西班牙巴塞羅那蘭布拉大道旁邊的巴薩官方商店關門停業。新華社 圖
“或許法國也會到了不得不出台旅行禁令甚至完全關閉邊境的時候,但那樣做的政治後果如何,遠在我的想象力之外。”馬埃爾説,“拿我們黨來説,與其他國家的綠黨同道頻繁交流是政治生活的重要部分,過去幾十年從未停止。封閉邊界以後,會不會只有法國綠黨、德國綠黨,還會叫歐洲綠黨(Les Verts europeens)嗎?”
“歐盟制度的設計初衷之一是成為各國公共政策高效、公平的協調器。現在看來,是慘痛的。”馬埃爾説,“我們綠黨認為,這正説明歐盟必須往聯邦主義的方向繼續前行,不然永遠也沒有集體度過危機的能力。”
這不是第一次有人提出類似藥方。歐債危機中,一些親歐經濟學家提出歐盟可借應對金融衝擊實現財政政策一體化,然而時至今日,法德依然在歐元區預算問題上扯皮不休;難民湧入後,不乏政界和學界人士建言整合成員國的難民申請政策,建立歐洲共同庇護制度(Common European Asylum System),但同樣因為內部爭論無果而終。
“有人説為了高效應對疫情需要給歐盟更多權力。但這是不對的,國家和地方兩級就夠了,再加入一個歐盟層級那不是把事情搞複雜嗎?這並不必要。”來自聯盟黨的傑拉奇對此不以為然。
馬埃爾則承認歐盟“搞砸了”,不過對綠黨來説,一體化始終是解決方案的一部分,而非阻礙。
“沒有任何理由認為這次歐盟的表現一定會比前兩次好。”馬埃爾説,“只是別無他法了。面對疫情暴發,歐洲的單個民族國家體量太小,法德或許可以勉力支撐,其他國家很難獨善其身。因此必須由某種超國家實體來調配資源、統籌安排。”
讓馬埃爾感到害怕的,是右翼政黨藉此大做文章,宣揚各國關閉邊境,甚至質疑歐盟存在的意義。“全面關閉邊境會‘證明’‘勒龐們’、‘薩爾維尼們’長期以來鼓吹的是對的。”他説,“一旦大規模關閉邊境,在疑歐者的鼓搗下,可能沒那麼容易再開放。”
目前,薩爾維尼、勒龐等右翼疑歐黨派領袖只是在社交媒體上批評政府,尚無跡象顯示全面關閉邊境的呼聲會馬上轉為普遍的政府行為。而且薩爾維尼在疫情之初的2月底還曾短暫呼籲開放商業活動“保經濟”,其由“開”到“關”的態度轉變引發了不小的批評。
在疫情最嚴重的亞平寧半島,情況尤其複雜。多年以來,意大利總是西歐大國中最“親歐”的那一個。經歷了歐債衝擊、難民危機和新冠肺炎疫情之後,意大利人對歐盟的好感正隨風散去。
3月10日,法國巴黎近郊克雷泰伊的亨利·蒙多醫院,醫護人員和一名女子一起離開臨時候診室。新華社 圖
壓死“親歐派”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可能這輩子也忘不了2002年1月1日早晨的興奮場景。”1993年出生的佛朗切斯卡回憶道,“那時我還不滿十歲,跟着剛剛結束跨年派對的父母衝到了街頭。只見人們在取款機前排起了長隊,人人都想搶到‘新鮮出爐’的歐元紙幣。”
意大利人有比別人更充分的理由為歐元感到興奮。通貨膨脹的里拉曾是意大利幾代人記憶中的夢靨,單一貨幣徹底終結了這段往事。“我父母説那(歐元)簡直就是魔術變出來的錢,替換了老舊的里拉,讓我們從此與億萬鉅款絕緣。當然了,誰也不想當手持里拉的億萬富翁。”弗朗切斯卡説。
在近十年間,意大利人都不憚以最樂觀的情緒來談論歐盟前途。在各種民調裏,在幾次涉歐投票中,意大利人對歐盟的支持率都高居各成員國前列,直到歐債危機席捲南歐。隨後經濟衰退、難民危機、脱歐風波接踵而至,一次又一次消磨着人們對歐盟理想的熱情。
“大家心態變了。2014年我參加伊拉斯謨項目(編者注:歐盟成員國大學間的交換項目)的時候,所有人都興奮地談論其他國家的風土人情,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歐洲認同。”弗朗切斯卡説。
“現在呢,我在歐洲議會工作了一陣子,回到羅馬後總有人質問我在那裏做的事有什麼意義。”他説,“我有些理解他們了,畢竟出了這麼大的事,歐盟似乎除了動動嘴皮子啥也沒幹。”
目前歐盟對疫情的回應在意大利被廣泛認為缺乏實質性內容。3月12日,歐洲央行掌門人拉加德公開表示,歐洲央行不會增購政府債券,且將在維持利率不變的前提下繼續推出量化寬鬆舉措。
這些措施讓意大利政府十分不滿。意大利總統馬塔雷拉甚至親自出面,罕見地發表公開聲明反對歐盟面對疫情制定的金融政策。
“在意大利的政治傳統中,總統是一個德高望重的仲裁者角色,一般不發表什麼觀點性強烈的言論。”弗朗切斯卡説,“他都出來説話了,只能説(意大利)對歐盟的不滿已經壓抑了很久。”
在馮德萊恩的推文下,已有很多意大利網民刷起了“意大利脱歐”(ItalExit)的標籤。“我們和歐盟再也回不去了。”一條推文寫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