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黎巴嫩疫情的元兇：貧窮，難民還是美國？_風聞

編者按

截至3月15日，黎巴嫩累積確診99例新冠肺炎患者，死亡3例。

目前，黎巴嫩政府已經採取關閉學校、娛樂場所和大型購物商場，頒發中國、日本、韓國、伊朗和意大利等國的人員的旅行禁令，關閉敍黎邊境等防疫措施。

上週日，黎巴嫩政府宣佈全國進入衞生緊急狀態，呼籲居民兩週內不要出門；要求除食品保障、加油站、銀行和貨幣兑換所以外的所有公共和私營機構關閉。一場全國大動員從此開始，在黎巴嫩大街上，宣傳車開始四處播放防疫信息，警察也開始驅散聚集的人羣，並勸説他們回到家中。

除此之外，黎巴嫩政府正準備於3月18日至29日關閉該國航空、陸地以及水路口岸。屆時，除了國際組織僱員、外交人員以及貨運航班外，任何人將不準進入黎巴嫩境內。

在日韓以及歐美國家外，黎巴嫩為我們提供了另外一個抗擊疫情的版本。在這個版本中，病毒檢測標準是否苛刻、醫院是否應收治輕症病人等發達國家老生常談的爭論點已經不重要。對於普通黎巴嫩人來説，不幸被感染後能否活下去，是更殘酷，也是更基本的問題。

因為在黎巴嫩，1/5的人口被世界銀行認定為貧困人口，政府債台高築，無力資助本就破敗的公共醫療設施；經濟危機引發的全國性抗議從19年10月持續至今，國內宗教派別複雜，什葉派社區和伊朗複雜的關係使公共衞生行動蒙上了政治和宗教的陰影。

此外，這個國家還湧入了150萬敍利亞難民、50萬巴勒斯坦難民，以及大量海灣戰爭後的伊拉克難民。大量的難民不僅正在拖垮這個國家的財政，還使防疫工作面臨着前所未有的困難。

在這樣一個正面臨嚴重危機的國家，新冠病毒的到來，將意味着什麼？

從恐中到反美

“別擔心兄弟，我的病毒是友好的。” 前段時間，這句對病毒的調侃成了黎巴嫩人在行貼面禮前的問好金句。

在黎巴嫩，“調侃一切”是當地人對困難無能為力時的慣常反應。在密集經歷了十五年內戰、黎以衝突以及新自由主義下的公共資源私有化等社會危機之後，黎巴嫩人逐漸形成了一種諷刺挖苦某些個體、羣體或某事件來減輕自我的焦慮和恐懼的“調侃主義”。

即使是在面對疫情時，黎巴嫩人依然找到了可以調侃的話題。就連黎巴嫩國內出現確診病例，城門失火後，黎人的社交網絡仍是一片歡脱的景象。

和很多國家一樣，中國國內疫情大爆發時期，中國人吃蝙蝠吃出了瘟疫的消息經媒體添油加醋鬧得“滿城風雨”，華南海鮮市場也一夜成名成為世界性眾矢之的。黎巴嫩人據此為中國人貼上了“無所不食”、“飲食習慣骯髒不文明”等標籤。

● 黎巴嫩網上流傳的段子 / 網絡

雖然在不少黎巴嫩人眼中這只是無惡意的調侃，但這樣的輿論環境已經對在黎華人的生活造成了不小的困擾。網上的戲謔正逐漸轉向街頭騷擾，對亞裔大叫“corona”（冠狀病毒）然後厭棄地跑開，這種情況在黎巴嫩街頭並不罕見。

但隨着疫情在全球的傳播狀況的不斷變化，不管是網絡還是街頭，黎巴嫩人的看法也在不斷變化。

口頭、筆頭上的歧視隨着中國國內疫情的有效控制而有所減輕。從貝魯特什葉派聚集區Dahyeh的手機店店員，到貝卡難民營的敍利亞青年，再到的黎波里大學的阿拉伯語教授，不同城市不同背景的人們均能細數中國政府和民眾抗疫的具體措施，比如閉街封城，短時間內建立專門醫院、強制戴口罩、機場嚴格查體、自覺居家隔離等。

● 黎巴嫩人在社交媒體上寫道：“武漢宣佈抗疫勝利。武漢人自覺居家隔離，無怨無悔。我們需要一千年才能成為對瘟疫有意識的人。不要等到你愛的人死亡，你才相信疫病並不是個笑話。待在家你才不會感染別人。” / 網頁截圖

雖然這仍未消除他們對中國人的恐懼，但是中國的抗疫措施得到了黎巴嫩人的尊重和讚賞。黎政要甚至指出：“只有像中國這樣具有強大能力和人民紀律的國家才能在一定程度上遏制它。”

到了2月底，隨着伊朗疫情的大爆發，特別是國內首現伊朗輸入性病例後，社會主流輿論從“恐中”轉變為“反美” 。2月21日，黎巴嫩確診首個新冠肺炎病例，這名病患是一位什葉派穆斯林婦女，在結束伊朗庫姆的宗教旅行後，於2月20日在貝魯特機場被測出體温異常。

這名婦女並不是個例。接下來的幾天，多名從伊朗回來的黎巴嫩人被確診，他們去伊朗的事由同樣也是參加什葉派的宗教旅行。雖然黎巴嫩早期確診患者均為伊朗輸入病例，和伊朗天然共情的黎巴嫩人卻將矛頭指向美國：“如果不是美國搗鬼，為什麼疫情在反美的中、伊兩國最為嚴重？”

● 什葉派社區懸掛的海報講述着黎巴嫩與伊朗千絲萬縷的聯繫 / 世界説

黎巴嫩人對病毒是“美國生化武器”的陰謀論深信不疑。觀念的轉變讓越來越多的羣眾開始相信，被當做疫情“始發地”的中國，實際是美國病毒戰的受害者。

作為伊朗在中東“輸出革命”的戰略要地，與其互為 “反以抗美”的親密盟友。在黎巴嫩出現伊朗輸入病例幾天前的2月16日，伊朗議長拉里賈尼曾訪問黎巴嫩剛組閣成功的新政府，表示伊朗願意在各領域向黎巴嫩提供支持。

但後來發生的事情證明，這個堅定的盟友彼時正自身難保。

一夜空城

伊朗輸入病例的階段在十幾天後發生轉變。3月6日，黎巴嫩出現第一例傳染源不明的病例，這意味着該國的社區傳播已經開始。貝魯特的基督徒聚集區開始出現空街情況。基督教區Badaro酒吧街某酒吧的服務員向我描述顧客一夜流失， “我們店上個週六還是人擠人，站都站不下，這周突然一個顧客也沒有了。”

而同一時間，與Badaro一街區之隔的Horsh Beirut公園則呈現出截然不同的“週末家庭春遊盛景圖”。這個貝魯特最大的公共空間因為靠近什葉派社區和巴勒斯坦難民營，成為了貝魯特城市下層週末居家出遊的熱門選擇。

● 3月8日下午的Badaro酒吧街（上）和一街之隔的Horsh Beirut 公園（下） / 世界説

這些圍坐在午後陽光中談笑的人們可能連口罩都無法負擔，更別説15萬黎鎊（約合人民幣600元）的檢測費用。

3月10日，黎巴嫩出現首例死亡病例，隨後死亡人數迅速上升至三人。死亡畫卷在眼前驟然展開，當地人開始切身體會到病毒的威脅。3月11日，貝魯特以北的基督教海濱城市布魯斯的聖母醫院出現院內醫護感染。據稱感染已經外傳，並且有宗教人士確診。

基督社區開始出現恐慌，因為這場他們過去以為主要在穆斯林區傳播的疫病已然擴散到基督區。與此同時，在貝魯特城市下層聚居的巴布達地區，人們也開始帶上口罩和手套防護。我在小吃攤購買大餅夾鷹嘴豆丸（falafel）時，一名顧客甚至將隨身攜帶的洗手液遞給我，並提醒我説“你也應該備好洗手液”。

3月11日，“政府將關閉所有大型購物商場”的信息被誤傳為“政府即將關閉所有超市”，導致大批民眾湧入超市搶購生活物資。3月12日，街道監控錄像拍下的視頻顯示，貝魯特一夜之間成了空城。

● 一夜空城的貝魯特 / 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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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濟危機下的力不從心

貝魯特的一夜空城並不令人意外。黎巴嫩如今是目前世界上人口密度第八的國家（包括難民），首都貝魯特超過兩百萬人口，全國有超過150萬敍利亞難民，近50萬巴勒斯坦難民以及海灣戰爭、美伊戰爭後逃入的伊拉克難民。

黎巴嫩城市下層以及各國難民的居住條件糟糕，甚至有數十人擠在同一房間生活的情況。尤其是難民營，衞生條件差並且醫療設施匱乏，疫情一旦在其中擴散將難以扼制。對於民眾來説，雖然政府承諾承擔感染者的治療費用，但是該國的醫療條件讓人實在無法安心，因而居家隔離、遠離病毒成為最便宜有效的防護措施。

● 空空如也的貝魯特街道 / 網絡

2月21日，黎巴嫩首例新冠病例確診當天，全國出現了口罩購買狂潮。在這個醫療物資嚴重依賴進口的國家，國內的口罩儲備本就很少，加之此前還有國人在黎巴嫩狂購口罩運送回國的情況，一夜之間，黎巴嫩藥店的口罩幾乎全被買光。

搶購的後果就是價格飆升。最簡易的一次性口罩價格翻了4、5倍，漲到了1000磅（按當時匯率換算約為人民幣3元），而這樣的價格對於很多黎巴嫩人來説已經到了不可承受的地步。我曾問當地人，為什麼很多人不買口罩不做防護？他們回答：“飯都吃不起，哪有錢買口罩？”

和它的人民一樣，黎巴嫩政府也在面臨相同的窘境。2月28日，政府宣佈暫停來自中國、韓國、伊朗和意大利的公民入境，暫停上述國家飛往貝魯特·哈里里機場的航班，但僅搭載黎公民和在黎居住的外國公民的航班除外。

但面對防疫的第一步——機場防控，黎巴嫩就已經敗下陣來。政府甚至沒有財力在機場部署足夠的專業醫療人員對入境乘客進行嚴格的體温檢測。而在機場之外的醫院，情況也依然不容樂觀。國內美金缺乏，政府無法從國外進口先進的醫療設備，只能轉而向世衞組織求助，請求其提供醫療設備和幫助建立更多隔離設施。

● 貝魯特哈里里國際機場，兩台中國捐贈體温掃描儀 / 網絡

目前，黎巴嫩正面臨內戰以來最嚴重的經濟危機，該國現時的國家公共債務相當於國內生產總值的170%，新任總理哈桑·迪亞卜稱其“遠超可負擔水平”。若無法償還今年到期的45億美元，黎巴嫩還可能被債權人起訴。

對於黎巴嫩的企業來説，疫情帶來的後果也是毀滅性的。自2019年10月以來的金融危機已經給了企業重重一擊，而新冠疫情的到來讓本就接近崩潰的經濟雪上加霜。社區傳播開始後，政府開始關閉夜店、集市和電影院，一些餐飲集團也開始下令關閉其在黎境內的所有餐廳。

豪華商場ABC Mall的一位女性收銀員告訴我，經濟危機讓商場的顧客鋭減，而新冠疫情後，店鋪甚至出現一天只有一兩名顧客的情況。

所有大型商場被要求從3月12日起統一關閉。同一天，官方指定的新冠肺炎專科醫院拉菲克·哈里里醫院發生工會罷工事件，以抗議欠薪和落後的醫療設備。專科醫院的罷工事件讓黎巴嫩民眾對政府處理疫情的能力更加不信任。當被問到“你覺得政府有能力對抗新冠疫情嗎”，黎巴嫩人一齊露出了詭秘的微笑。

● 發生罷工的拉菲克·哈里里醫院是黎官方指定的首家新冠肺炎專科醫院 / 網絡

有研究預計，接下來的幾個月，黎巴嫩全國將有51%的人口處於貧困線以下。對於無數沒有生活保障的民眾，空城能持續多久？經濟危機和新冠疫情無疑讓黎巴嫩腹背受敵。一邊是亟待振興的經濟，另一邊是來勢洶洶的疫情，《中東之眼》稱，目前黎巴嫩的處境為“危機之中的危機”。

但稍令人欣慰的是，在這次疫情面前，黎巴嫩的各宗派總算願意擱置矛盾，一致抗疫。這也算是去年宣揚“沒有宗派主義，只有統一的黎巴嫩”的公民抗議後又一次超越宗派的全國同心。

德魯茲派領袖朱巴拉特就在推特中寫道：“新冠疫情下，任何政治爭執都不是重要的。我們都有責任與冠狀病毒作鬥爭。只有人民與國家之間的團結才是重要的。” 

週日宣佈緊急狀態後，和伊朗關係密切的真主黨領袖哈桑·納斯魯拉講話中也動員羣眾：“那些不好好居家隔離的人，是（對真主）意願的反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