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錄偵探 | 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_風聞
根号三-根号三官方账号-2020-03-18 15:32

“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類似表達是“一千個觀眾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或“一千個讀者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這個英倫味甚濃的句子,幾乎是中國觀眾(讀者)介入莎士比亞作品的基準口訣。人們對之熟悉的程度,甚至超過了對哈姆雷特的瞭解。哈姆雷特的悲劇命運,由其分裂多元的性格鋪就,而其性格的豐富性又與人們審美的差異性完美對接。所謂見仁見智,每一個人都從丹麥王子的性格光譜中擷取屬於他的那一束。
那麼,這句名言究竟出自何人?
中文網絡眾説紛紜,譬如,有説人出自莎士比亞,也有説人恩格斯曾在《致斐迪南·拉薩爾》中引用但每一種説法似乎都令人生疑。在名言系列裏,“一千個哈姆雷特”天然具有一種人們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特質。
當然,網上關於這句名言版權的追問也從未停歇。其中,有一篇文章值得關注。2014年11月29日,科學網刊發了南京信息工程大學副教授陳昌春的文章《“一千個人眼中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疑是中國人制造之山寨版英諺》(以下簡稱“山寨版英諺”)。在這篇文章中,作者對“一千個哈姆雷特”諸多疑似出處進行了梳理和辨析。
《哈姆雷特》
“山寨版英諺”一文指出: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久演不衰,不知何時何地傳出所謂“一千個人眼中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然而,簡單網搜之下,竟很少發現正宗英文網頁有這方面的蹤影,中文網頁倒是俯拾皆是。 而一些英文網頁中對於“一千人眼中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There are a thousand Hamlets in a thousand people’s eyes )的英文表述,則大多出自中華姓氏之口。
在作者陳昌春看來,“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多半是一件披着舶來品外衣的山寨貨。據他推測,導致這句偽英諺在國內廣為流傳的源頭之一很可能是《語文五年級上冊教師教學用書》(人民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為了講解英國女作家尤安·艾肯的散文《走遍天下書為侶》,書的編者引用了“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但這個句子本身沒有出現在《走遍天下書為侶》中——“捆綁式推銷”,使這句名言既揚名海外,又遍佈海內。
應該説,“山寨版英諺”的考證有一定的道理。首先,莎士比亞沒説過這句話。《莎士比亞全集》裏搜不到這句話,權威的莎士比亞官網(https://www.shakespeare.org.uk/)也搜不到這句話。進而言之,在一些主流的英語引語網站,莎士比亞名下還是搜不到這句話;其次,恩格斯也未曾引用過這句話。恩格斯的《致斐迪南·拉薩爾》(《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9卷)寫於1859年5月18日,文章裏不見這句話,恩格斯的其他著述裏也未見這句話。
至此,關於“一千個哈姆雷特”出處的兩個主要嫌疑對象排除。比較有把握的推論是,這個英倫味甚濃的句子其實並非出自英語世界。
不過,若就此認定這句話“偽”“山寨”,恐怕略顯草率。事實上,“山寨版英諺”一文的考查範圍大抵是2000年後的互聯網。問題是“一千個哈姆雷特”出現在紙質出版物上的時間,要比互聯網時代久遠得多。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國大陸出版的兩本文藝理論讀物,就白字黑字記載了這句名言。
《和青年談美·修訂版》(地質出版社1987年6月版,李燕傑主編)之《有一千個觀眾,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和青年朋友談鑑賞之美》中寫道——
當易卜生的社會戲劇《玩偶之家》問世之後,曾因娜拉是否應該出走引起了軒然大波。這種強烈的社會影響連作者也未曾預料到,所以當有人就這些問題詢問易卜生的時候,他的回答是:“我只是在作詩”。西方美學家們説:“有一千個觀眾,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可見文學藝術作品的社會影響,有時遠遠超出作者的主觀意圖。(《和青年談美·修訂版》第109頁)
《文學概論百題》(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6月版,閔開德、黃書雄等編)之《什麼是文學欣賞的差異性和一致性?怎樣理解“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中有兩處提及——
文學欣賞除了民族的、時代的、階級的差異外,還表現為個人的差異。這種差異既可以表現在對作品內容性質的理解上,又可以表現在對作品領會的深廣程度上。產生這種差別的原因,在於欣賞者的主觀方面。由於人們主觀條件的種種不同,對藝術形象的感受和理解,可以是正確的,也可以是歪曲的以至是錯誤的;可以是深刻的,也可以是膚淺的;可以側重欣賞形象的這一方面,也可以側重欣賞形象的另一方面;引起欣賞者感情交流的可以是這一部分,也可以是另一部分。在基本上都喜愛某個作品的情況下,是否都能欣賞到它的全部妙處,程度上也有所不同。所謂“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指的正是這種情況。(《文學概論百題》第187頁)
藝術形象既是現實生活反映的特殊形式,又是作家頭腦加工的產物,因此,任何藝術形象都是主客觀的統一體;而當藝術形象產生以後,它就是具體的客觀存在,就有着確定的客觀意義,其客觀意義並不隨着欣賞者的主觀感受而轉移。藝術形象作為一種欣賞的客觀對象,其基本方面是確定的、明確的,並大體規定着欣賞者感受和認知的方向、範圍和性質。這樣,儘管在欣賞中“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但總還是哈姆雷特,而決不是感受為唐吉訶德或別的什麼人物。(《文學概論百題》第187頁)
《和青年談美·修訂版》和《文學概論百題》兩本書中出現的“一千個哈姆雷特”,很可能為2000年後這句話在中文互聯網上的蔓延提供了溶質。與此同時,兩本書陳述這句話背景時的語焉不詳——“西方美學家們説”“所謂”,或許也是“一千個哈姆雷特”在古今中外“亂認親戚”的原因。
還有一種説法,“一千個哈姆雷特”在中國的傳播與接受美學的引入有關。“接受美學”是歐美文藝思潮,1967年由德國康茨坦斯大學文藝學教授H·R·姚斯提出。他認為,一部作品即使付印,倘若讀者尚未閲讀,那它只是文本。由文本到作品的轉變,仰賴審美主體的感知、規定和創造,即文藝作品功能與價值的實現取決於讀者(觀眾)的接受。
就《和青年談美·修訂版》和《文學概論百題》相關章節的觀點來説,的確與接受美學有相通之處。上世紀八十年代,正是包括接受美學在內的西方文藝思潮大量引入中國的時代。一切都嚴絲合縫,對“一千個哈姆雷特”出處的探究似乎要被導向姚斯等人的作品。可是,一位學者的文章顛覆了這種理所當然的推斷。他就是著名美學家朱光潛,他的文章是《論美是客觀與主觀的統一》。此文最初刊發於《哲學研究》1957年第四期,後來收入《朱光潛全集》(安徽教育出版社1989年1月版)第五卷。《論美是客觀與主觀的統一》的撰寫與發表,在時間上要早於接受美學的產生。
朱光潛撰寫《論美是客觀與主觀的統一》,其主旨是同蔡儀、李澤厚等人所持的機械唯物主義美學觀進行辯論。朱光潛在對自己原來所持主觀唯心主義美學觀進行反思的基礎上,提出了“美是客觀與主觀相統一”的主張。在這篇文章第三部分《我現在的美學觀點的説明》,朱光潛對審美差異性的論述中,有令人驚喜的發現,如下——
審美趣味方面的差異在不同的歷史發展階段,不同生活方式與文化傳統的民族,不同的階級,不同文化修養的階層都可以看得出。關於這一點,普列漢諾夫在他的《藝術與社會生活》裏已舉了許多生動的例證,作了精闢的分析,我們用不着在這裏複述。就是同一時代,同一民族,並且同一階級的人們對於同一文藝作品的看法也不可能完全一致。“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這句話不是沒有事實根據的。(《朱光潛全集》第五卷第90頁)
《論美是客觀與主觀的統一》裏的“一千個哈姆雷特”,是凡20卷《朱光潛全集》裏唯一一次出現,也是目前所掌握的中文文獻資料裏最早的呈現。但從朱光潛在文章中的表述看,這句話是加了引號的。換言之,“一千個哈姆雷特”是朱光潛的引用,而非原創。
朱光潛究竟引用了誰?此人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此言是落實於文字的還是口頭表達?單就《論美是客觀與主觀的統一》的上下文判斷,很難得出結論。在對建國之初美學文藝學理論發展的研究中,也許能找到一些線索。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歐美文藝思潮大量引入之前,還有一輪西學東漸的浪潮,那就是在上世紀五十年代乃至更早的延安時期對俄蘇文論的譯介。其中,別林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杜勃羅留波夫三位十九世紀的俄羅斯文學批評家堪稱標杆人物。在建國之初的中國文藝理論界,大有言必稱“別、車、杜”之勢。
在“別、車、杜”三人中,別林斯基又是開創性的人物。對於別林斯基,朱光潛名著《西方美學史》(《朱光潛全集》全集第六、第七卷)闢有專門章節予以介紹,稱“別林斯基與車爾尼雪夫斯基替俄國現實主義文學奠定了美學基礎”。
《別林斯基選集》
值得一提的是,1952年,滿濤譯 《別林斯基選集》第一、第二卷由時代出版社出版。很巧,在《別林斯基選集》第一卷中有一篇文章:《莎士比亞的劇本<哈姆雷特>:莫恰洛夫扮演的哈姆雷特角色》(原文譯名為漢姆萊脱,以下簡稱《莎士比亞的劇本<哈姆雷特>》)。此文於1838年分三期連續發表於《莫斯科觀察家》上。
在莎翁以及他筆下最具爭議人物哈姆雷特的研究中,《莎士比亞的劇本<哈姆雷特>》擁有極其重要甚至獨一無二的地位,“哈姆雷特是戲劇詩人之王的燦爛王冠上面的一顆最光輝的金剛鑽”即出自此文。別林斯基還在文中富有創見地提出:哈姆雷特的性格是分裂的,意志是軟弱的,但這不是他的天性所造成的,而是“認識責任後的意志軟弱”。別林斯基對哈姆雷特的定義和論述,給人以豐富的啓迪——
哈姆雷特!你懂得這個字眼的意義嗎?——它偉大又深刻:這是人生,這是人,這是你,這是我,這是我們每一個人,或多或少,在那崇高或是可笑、但總是可憫又可悲的意義上(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年5月版《別林斯基選集》第一卷第442頁)
兩個同樣偉大的、天才的演員扮演莎士比亞的角色:在每一個人的演技裏面,都可以看到哈姆雷特,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雷特;可是同時,這將是兩個不同的哈姆雷特,就是説,每一個雖然都是同一概念的忠實表現,但將具有自己獨特的面貌(第514頁)
若論啓迪,最重要者恐怕是,別林斯基將人們對哈姆雷特審美之差異性闡釋到了極致:哈姆雷特是我們每一個人,而每一個人對哈姆雷特的演繹都具有自己獨特的面貌。
誠然,別林斯基並沒有在《莎士比亞的劇本<哈姆雷特>》明確説出“一千個哈姆雷特”。但他的論述之於這句名言,猶如針對一道數學題排列了詳盡完整的解題公式,一位稍具專業素養的人就能據此填寫答案。而答案呈現於朱光潛的《論美是客觀與主觀的統一》。
別林斯基眼中“哈姆雷特”,即便算不得“一千個哈姆雷特”的源頭,至少可以算作孕育這句名言的水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