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艙醫院真神奇”,可怕的不止是小男孩的濃妝_風聞
重度选择恐惧症患者-2020-03-18 09:33
來源:微信公眾號“Vista看天下”
作者:指聽
這幾天,一首抗疫兒歌《方艙醫院真神奇》因歌曲內容和表演形式引起了大眾熱議。
這首歌由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譚哲與作曲家卜文正、蔣軍榮聯手製作。根據創作者的介紹,是以抗擊新冠肺炎疫情為背景,傳達樂觀的精神。
而大家對於兒歌本身的爭議主要集中在兩點:
一是歌曲從旋律到歌詞都過於歡快,甚至還有“恐慌拋到雲霄外”“笑語傳遍九大州”這樣的表述。在國內病例尚未清除,國外疫情日益加重的背景下被質疑不合時宜;
更人感到不適的是MV中演唱者的表演方式。
在鏡頭中,年僅11歲的小男孩塗着過白的粉底,描着濃黑的細眉和反光的鮮紅色口紅。不僅身體隨着節奏誇張地前後搖晃,還輔之以表現力極強的眉飛色舞,被批成是“套路式表演”。
在一片批評聲中,主創之一蔣軍榮出面回應稱,這首歌本身是為了傳達樂觀精神,不要把苦難塞給孩子。
然而觀眾對這一解釋顯然並不買賬。從評論來看,網友們大多對孩子本人沒有任何意見,甚至看着視頻中僵硬的笑容,還覺得他有點可憐。
畢竟,誰在小時候沒有過類似的經歷——化着濃妝、臉上掛着假笑,參加學校舉辦的文藝匯演。
只是沒想到,都到了2020年,還有人在用三十年前的畫風,來荼毒新一代的小朋友們。
有一種美,
叫“班主任覺得你美”
不得不説,80後、90後網友對於這種表演風格的反感,首先源於對它的熟悉。
打從上幼兒園開始,不論你是男生還是女生,就註定逃脱不了在兒童節、國慶節、運動會開幕式上登台演出的命運。
長大以後,當年站在台上的感覺已經淡忘。但當時的妝容和造型卻以照片的形式,永遠留存成為了自己童年的“黑歷史”。
趙麗穎童年照
於是,當看到《方艙醫院真神奇》的MV時,不少人馬上就聯想起了小時候的自己:
“沒錯,這妝畫的跟三十年前我小學參加六一節目的妝一樣,跟個小鬼一樣,哈哈哈哈哈哈哈。”
現在的小學生在網上開展化妝大賽,“煙燻妝”“桃花妝”之類的專業名詞説得頭頭是道。就算最後的成果不太讓人滿意,但起碼妝容風格的精髓還是能夠體現的。
小學生自制“冰雪奇緣妝容”,主要靠配色取勝
但是對於80後、90後來説,童年時唯一接觸到的妝容只有一種——那就是整齊劃一的“中小學生特色舞台妝”。
這種妝容頻繁出現在各個節日的彙報演出、廣播體操比賽、運動會等正式場合,一般由班主任“流水線”打造。
整體風格則基本可以總結為:每個人都塗着粉白粉白的臉,臉上蓋着大面積且邊緣分明的腮紅。另外眉毛一定要精心描畫,一般來説越黑越好。
由於手法簡單粗暴,畫完全班學生也只需要1個小時不到。
這套妝容不挑年齡,基本可以從幼兒園一直用到初中畢業;也不分性別,男孩子一樣可以照搬無誤。
唯一能體現性別差異的,大概就是老師“下血本”用自己的口紅,點在學生額頭上那個專屬於女孩子的“硃砂痣”。
就像這樣
除了臉上的妝容,表演時的服裝造型也非常具有時代特色。
比如舞蹈類節目,女孩子最常見的就是對襟花棉襖,再配上一對綁着紅頭繩的沖天辮。
配圖來自@王+2
有些人可能會好奇這種反重力的髮型是怎麼梳出來的,那麼作為過來人的我可以解釋一下:辮子裏通常會藏有樹枝、筷子一類的小木棍固定,外面再用頭繩一圈一圈地纏起來。
這種髮型如果想要“支稜起來”,就必須把頭髮扎得很緊,確保木棍能在頭上立起來。所以梳這個髮型的小姑娘,通常還會標配一對吊稍眼……
無意間找到了自己脱髮的根源。
當然,就算頭髮實在是太短扎不起來也不要緊。大紅髮繩沒法扎到頭上,就會被老師要求戴到手上。
不僅逃脱不了登台的任務,還會被其他年級的同學以為是因為隊形被硬拉上湊數的男孩。
如果遇到更有想象力的老師,甚至還會拿出珍藏多年的假辮子——
現在看到自己的童年照片,網友可能會被當初狼狽的形象逗得哈哈大笑,但這並不有關表演本身的記憶是絕對美好的。
畢竟,這些演出並不僅僅是畫着紅臉蛋登上表演舞台這麼簡單。背後往往也意味着童年的我們第一次收斂起性子,一遍一遍練習重複的動作,還要剋制住自己不去揪前面小朋友的小辮。
誇張一點説,這甚至可以算是祖國的花朵們第一次遭遇“社會化”的經歷了。
當文藝演出變成“任務”
每當有人抱怨小時候的“舞台妝”太丑時,總會有人解釋:
現實中看着好看的妝,在舞台上會顯得臉色蒼白;而班主任拿手的的“紅臉蛋妝”雖然在台下很誇張,但上了台就會顯得很精神。
的確,當我們仔細分析這種妝容的特點,會發現它的全部操作都是為了讓孩子看上去更加“朝氣蓬勃”。
又黑又濃的眉毛、如同打翻了顏料盤的腮紅,加上各種閃閃發光的亮片,都是增加“氣血感”的利器。
正如小學課本里的小學生形象:紅臉蛋兒,扎着紅領巾,看上去喜氣洋洋的。
這倒跟很多人爺爺奶奶的審美頗為相似:什麼美不美的,看着精神利索就算美!
然而,這樣趨同的“審美風格”又引發了另外一個問題:為什麼所有的學生演出都熱衷於不遺餘力地展現孩子的“喜氣洋洋”呢?
我們可以看到,無論是兒童節演出還是運動會表演,這些妝容和造型,出現的場合通常有一個共同的名字——文藝匯演。
既然是彙報演出,那就一定有彙報的對象。換句話説,坐在台下的學校領導,才是演出的主角。
學生在雨中為校領導表演節目
當文藝演出變成教學任務,學生們的演出技巧就沒那麼重要(也不能指望一羣業餘的小學生貢獻出什麼高難度的演出),是否在準備過程中獲得成就感和能力的提升也無所謂。
而最容易出效果、也最簡單的就是展現出整齊劃一的隊形,和“積極向上“的精神面貌。
這也與很多人的童年記憶是吻合的。
上幼兒園時連動作都記不全,卻要歪歪扭扭地跟上節奏,保持整體隊形整齊;

如果這是我,大概下台以後會被老師罵。
一旦演出被意外狀況破壞(比如打頭的同學被不明物體絆倒,後面的人一個個摞在她身上),老師更是能在台下當場氣哭。
畢竟對老師來説,這跟你在給領導彙報ppt的時候突然忘詞兒,可能是同樣的感受。
這種以“彙報”為目的的演出也引發了很多讓人哭笑不得的形式主義。
比如有位網友就回憶起自己小學時的演出經歷:
“小學時候詩朗誦,指導老師要求我們面朝觀眾陽光地走上台。於是我們的脖子全都是九十度旋轉,衝着觀眾邊上台邊笑。
下台的時候無意間聽到底下有人説:‘孩子都挺好的,這排練節目咋還能練落枕了呢。’”

隨着一代人畢業走向社會,有關學校集體組織下完成任務的經歷也在他們的記憶裏逐漸變淡。
而當再次看到《方艙醫院真神奇》中熟悉的濃妝和做作的表演,難免會勾起對於“集體的形式主義表演”的回憶,感到不適也是非常正常的。
孩子變成“小大人”,
也是成人的悲哀
話説回來,文藝演出本身其實是一種很好的活動形式。
如果孩子能在自願的前提下,自由地練習並展示自身才藝,不僅能夠陶冶情操,還能培養在公開場合的膽量,並獲得成就感。
但問題是,由於學校裏常見的“文藝匯演”大多以成人的審美要求孩子,在舞台上展現的往往是大人理想中的兒童形象,離真實的孩子實在太遠了。
在如今很多兒童演出當中,我們都能看到頗為“成人化”的表演——
高亢而情緒飽滿的聲音、“充滿感情”的面部表情和誇張熟練的肢體動作,讓人完全看不到孩子該有的稚氣和真誠。

孩子們大概並不理解節目本身的情緒,只能模仿大人的表情和姿態,嘗試表現出一種模式化的“喜悦”。而當這種模仿像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就變成了我們常説的”小大人“。
而這次演唱《方艙醫院真神奇》的小男孩,也給了大家類似的感受。
據媒體介紹,這首歌“以孩子的眼光和童謠的語言,用音樂的手法向孩子們描繪出‘白衣戰士’抗擊病毒,舒緩病人緊張、恐慌情緒的鼓舞人心的美好場景。”
但是我們從歌詞中,卻看不到任何孩子式的表達,而只有“生命力量齊匯聚”這樣空洞的口號。
而從小男孩本身略顯僵硬的笑容,也很難讓人相信他是在表達自己的真情實感,反倒讓人聯想到了不太愉快的回憶——
“參加幼兒園表演的時候被老師要求微笑,結果因為太害羞無法假笑出來,就按老師“露8顆牙齒”的要求,毫無感情地呲着牙跳完了全程。”
所有經歷過“形式主義表演”的80後、90後恐怕都要承認一件事:孩子在成長中走向社會化是必須的,但絕不應該是以這種方式。
他們需要在大人的引導下自主認識世界,但這並不意味着我們需要把成人世界那些所謂“融入社會”的行為邏輯和審美標準,一股腦地被動灌輸給他們。
畢竟,兒童最能感染人的品質,就是還沒被社會規訓的童真啊。
當然,在這次“抗疫兒歌”事件中,人們的憤怒有了更深一步的原因。
面對疫情這種級別的災難,孩子的童真不僅未能逃脱形式主義的“規訓”,更進一步被擺弄成了假大空的歌頌工具。
然而從普遍的反應來看,如今的網友已經不會被這樣淺薄的“美好願景”所打動。
卻有部分藝術創作者依然傲慢地堅持着這種表達方式,並一如既往地利用孩子的童真來包裝一戳即破的形式主義。
讓孩子在鏡頭前唱出消解災難的讚歌,這樣的事情不是第一次發生,但我們卻一直沒等到最後一次。
只是在不知不覺中,這樣虛假感動的內核和形式主義載體早已被人戳穿,創作者所有的自我感動,最後只能淪為一場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