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增加一萬例，什麼讓西班牙成為「歐洲第二」？_風聞

“二月開頭，第一次見我拿一盒ffp2口罩回家的時候，我的房東老太太Carmen大笑：‘這小姑娘要上戰場了！’”在馬德里留學的Estela説。

回憶起過去一個半月的經歷，幾乎所有在西班牙的中國留學生都心情複雜。二月初，疫情消息距離西班牙似乎還很遠很遠，本地媒體報道里只有一些簡短的統計數字。儘管當時西班牙已經發現第一例感染者——一位來自德國的遊客，但沒有任何人將它視為什麼危險信號。

“Carmen常問：你的爸爸媽媽、朋友們怎麼樣呢？”Estela告訴我，那時房東太太總寬慰她情況不會有那麼嚴重，“我總回答挺好，挺好挺好，源於其他的焦慮卻很難説明。”

二月底，意大利疫情爆發，與之來往密切的西班牙不可避免地查出大量輸入病例，Estela的房東太太開始緊張起來，幾乎同一時間，我也和布爾戈斯的本地朋友聊到疫情，他很認真地告訴我：“我們肯定都會感染的，大家都會，我姐姐是護士，我知道很嚴重，我做好（感染的）心理準備了。”

但疫情的嚴重程度還是超出了想象，只過了半個月，西班牙就成了全世界病例增速最快的國家，沒有之一——從3月9日到16日，短短一週時間，西班牙境內增長的確診人數超過了9200例，3月18日，全國確診病例已達13716例，死亡598人。

● 西班牙累計病例統計，來源西班牙衞生部官網 / 網頁截圖

● 西班牙日增病例統計，來源西班牙衞生部官網 / 網頁截圖

“除非出現不受控制因素”

直到3月4日，西班牙衞生部都還認為病毒對西班牙的威脅十分有限。《世界報》這一天的疫情報道大標題是“衞生部排除冠狀病毒在西班牙‘病例爆炸’的可能”，文中稱，西班牙衞生部認為意大利的情況不可能在西班牙重演，因為當時發現的160餘個病例均有可追溯的感染史，且均勻分佈在全國各地，因此推薦的防疫措施僅僅是減少與爆發地區人員的接觸。

“按照目前為止西班牙的數據，”這篇報道寫道，“除非出現某個不受控制的因素，否則這種流行病將以可控的方式緩慢增長，數字會在未來數週或十五天內不斷增加，之後則開始放緩。”

媒體事後找到的政府文件還表明，西班牙國土安全部在3月2日曾建議取消3月8日的婦女節慶祝等大型人羣聚集活動，“有可能提高應對措施水平，儘管這一決定尚未做出，但在某些特定區域問題已從遏制（contención）階段發展至緩解（mitigación）階段。”

● 3月3日，西班牙衞生部確認瓦倫西亞阿勞德比拉諾瓦醫院的一名新冠肺炎患者死亡，這是西班牙首名死亡病例 / 網絡

“緩解”階段措施包括了取消大型聚集活動和要求學校停課，但這一提議在當天的會議上遭到否決，在當時，西班牙全國確診病例共119例。

然而事實上，不受控制的因素在3月4日以前已經出現，並且還不止一個：巴斯克地區的“零號患者”在2月28日確診，是一位症狀不嚴重的內科女醫生，截至3月3日已導致曾與她有過接觸的10人檢出陽性，並造成百餘名醫護人員隔離，而她本人並未有過相關地區旅行經歷，事後的排查也未能找到是誰將病毒傳染給了她。

更早之前的2月27日，在馬德里和安達盧西亞也有三例地區性“零號患者”出現，三人均沒有特定區域旅行史，流行病學的溯源嘗試也沒能成功。

從無法溯源這一點來看，這四例陽性患者情況都和意大利的那位一號患者十分相似，但直到三月初仍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27日在馬德里的兩位患者確診當天，衞生部衞生警報與緊急事件協調中心主任Fernando Simón對外強調，“由於目前並沒有證據表明西班牙存在持續和社區傳播的病毒，因此沒有必要加強針對該病毒的措施。”3月2日在與國土安全部的會議上，他再一次表示“不推薦取消3月8日的慶祝活動”。

● Fernando Simón在一次疫情通報記者會上，他曾參與過多次國際流行病防控工作，被認為是西班牙流行病學頭號專家 / 網絡

“超市裏的酒精和各種消毒用品都沒了，但是街上絲毫看不出有什麼異常。”回憶27日的馬德里，另一位留學生Yolanda説，“戴口罩會被指指點點，當然沒有西班牙人戴口罩，一個都沒有。”

Estela則表示：“歐洲的防疫宣傳多少不太能讓華人理解，洗手、洗手、還是洗手，口罩不必需，甚至常有媒體説口罩無用，戴的都是感染者。我對Carmen説，我還是要戴它坐地鐵，雖然別人拿奇怪的目光看我。Carmen洗着碗，告訴我：你想戴就戴。才不要管人家怎麼説。”

“政府沉迷於內部爭吵”

更嚴重的問題才剛剛開始浮出水面。

3月3日，在國土安全部與衞生部的那次會議結束後的第二天，巴斯克地區衞生服務局首先宣佈在境內所有醫院執行全面限制措施，馬德里自治大區則威脅將自行進入“緩解”階段，且不排除採取更激烈的手段遏制病毒，比如先封鎖爆發病例的區域十天。但類似要求再一次被西班牙衞生部駁回。

總的來看，生活幾乎沒有發生什麼變化。3月8日，婦女節慶祝活動如期舉行，馬德里的遊行規模尤其龐大。儘管不能確定這些慶祝活動是不是在傳播病毒方面起到了什麼作用，但數據擺在那裏：3月9日，全國確診病例猛然從前一天的674例暴漲到1231例，日增幅達到了83%，馬德里在當天自行決定區內學校從11日開始停課。

● 3月8日，西班牙馬德里的婦女節遊行，據統計上千人參加了此次活動 / 網絡

感染規模就從這一天起進入了指數級增長，到3月13日已經超過5000，3月14日又進一步增長到6391，增速已經遠遠超過了同期的意大利。全國各大區陸續決定停課，封鎖已經勢在必行，西班牙首相桑切斯在14日召集了各大區主席的全體視頻會議，準備宣佈國家緊急狀態。

但令人意外的是，這次理論上並無懸念的視頻會議最終持續了超過七個小時，原計劃中午宣佈的國家緊急狀態被推遲到晚間，會議上兩大“刺頭”——加泰羅尼亞大區領導人托拉和巴斯克地區領導人烏爾庫留迅速拒絕了桑切斯的要求，認為馬德里政府是在借疫情之由剝奪地區自治權，甚至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式地強行推動憲法第155條，以阻礙地區民族主義運動。

在兩個自治區內，都出現了官員將本次國家緊急狀態稱為“155秘密行動”的聲音，他們同時也指責中央政府在疫情蔓延初期反應遲鈍，才釀成如今的失控狀況。

儘管桑切斯最終宣佈的緊急狀態命令中稱“無論地區與意識形態”，但巴斯克地區在同一天僅下令關閉博物館、餐廳和老年人日間託管中心等場所，加泰羅尼亞大區則持續指責中央政府是在干擾加泰原有的防疫措施。

● 3月11日，一名戴口罩的遊客在巴塞羅那地標聖家堂前拍照 / 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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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德里中央政府內部的衝突同樣無法忽視，由桑切斯的工人社會黨和副總理伊格萊西亞斯的“我們能”黨共同組成的這一屆政府內閣，在如今的防疫問題上再一次暴露出嚴重的政治利益分歧，支持嚴格防疫的一派與擔心失業率的一派互不相讓，要求軍隊接管與捍衞公民權利的爭執也難以平息，外加討論期內草案泄漏事件不斷髮生，導致最終公佈的法案看上去猶豫而搖擺，被列入“不應關閉的必要場所”的竟然還有美髮店。

而在國家緊急狀態中權力得到迅速擴張的國防部、內政部、交通部和衞生部都是工社黨黨員出任部長，更使得各界對於桑切斯藉機擴權的指責不斷。

西班牙在過去三年內已經舉行過四次選舉，每一次的選舉以及接下來的組閣過程都極為艱難，如今在突然爆發的疫情面前，這種政治上的短板尤其暴露無遺。《世界報》寫道：“政府沉迷於內部爭吵……病毒無情地發展，但在與病毒的鬥爭當中，公民卻損失了一整天的時間。”

● 3月14日，馬德里的一張展板上寫着建議人們負起責任、待在家裏的信息 / 網絡

最糟的還沒到來

而西班牙醫療系統正在面臨史無前例的考驗。

自3月10日開始，西班牙各地醫院面臨巨大壓力的消息不斷傳來，由於病例數字的飛速上升，重症監護病房的收治人數在十天內增加了四十倍，已迫近收治上限。按照目前西班牙醫學界的計算，考慮到封鎖政策至少需要一週時間才能看到效果，最遲到本週末重症監護病房接收的新冠病人就將突破1000人。

當前西班牙病例有56%集中在馬德里與加泰羅尼亞兩地，這同時也是西班牙國內醫療和經濟發展水平最為發達的兩個地區。

● 西班牙衞生部公佈的因新冠病毒感染而需要進入重症監護病房的患者人數，截至3月17日（3月7日和8日兩天沒有數據）/ La Vanguardia網頁截圖

也是這兩個地區在3月15日通報，由於其檢測和收治能力已達上限，將放棄檢測輕症患者和密切接觸者。有專家指出，這是依據ECDC3月12日發佈的一份指南做出的決定，其中提到“如果資源有限，則應實施合理的策略，其中包括對檢測進行優先排序”，但此舉與WHO的建議背道而馳。

3月17日，衞生部衞生警報與緊急事件協調中心主任Fernando Simón在記者會上承諾，將調動後勤力量恢復對必要人羣的檢測。他同時宣佈馬德里將調用酒店作為輕症患者和出院患者的收治隔離場所，預計牀位將達到60000張以上。

在加泰地區主要媒體 La Vanguardia網站上進行的多項民意投票中，高達四分之三的參與者仍然相信“西班牙並未對這樣的大流行病做好準備”，近70%的參與者稱已經採取了個人防護措施，72%的參與者表示對疫情感到擔憂。各項調查的參與人數都在17萬以上。

● 民意調查：“西班牙是否為應對如新冠這樣的流行病做好了準備？”74.56%的人選擇了“否”，投票共17.9萬人參與 / La Vanguardia網頁截圖

3月18日，西班牙重症監護醫護學會發布了對於新冠病毒大流行的可能應對方案，根據目前情況較為嚴重的社區所能提供的數據，該方案指出：如果不採取遏制措施，12周內將有278435人住院，55987人死亡，最壞情況下死亡人數可能超過87000人，而目前西班牙僅處於大流行的初期，這意味着能否在短期內迅速擴充醫療資源、同時儘可能遏制疫情的進一步擴散，勢必將決定這個國家的命運。

《世界報》在3月18日發表公共衞生專家的評論文章，稱僅有封鎖措施遠遠不夠，西班牙需要做的還有很多很多：“也許現在看來已經晚了，但更晚的話，事情還會更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