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三和大神沒回三和_風聞
混沌大陆-向阴谋论患者说不2020-03-20 18:37
三和應有盡有:這裏的地標建築是一片被稱為 “海信大酒店” 的室外露營地;紀念品是掛逼面、清藍水、老太太經典掛逼衣等超低消商品;文化輸出是 “一句話形容三和精神” 帖子下亢奮、押韻的老哥語錄,本地名人是一串街頭巷尾廣為傳誦的名字:二百舞、紅姐、宋春生;地方誌是雖署着這些名字,但卻在口耳相傳中自行繁衍的都市傳説。
三和應有盡有,只不過一切都以別樣的面目顯示出來。
庇護所打烊了
在深圳龍華區東環一路,坐落着四層高的三和人力資源集團。這是“三和” 兩個字發源的地方,被老哥們稱呼為 ”基地“,但這裏絕不能代表三和。打工半年的吳正告訴我,三和是一片區域,沒有明顯的邊界,只要看見很多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人睡在大街上,就説明你已經到了,打工五年的王全説,三和指的不是地方,而是人。
王全和吳正都是湖北人,吳正過年回家,困在湖北恩施老家。王全年前短暫離開三和去龍華其他地方找日結,後來新冠肺炎爆發,沿途鄉鎮自行封路,像大多數 “大神” 一樣,王全沒有身份證,無法通過,就這麼在街頭晃盪了一個多月。
但王全知道,即便當時不主動離開三和,也會被迅速抖落出去。自從一月底,三和人力市場關停、打工者必須更依賴於網上良莠不齊的個人中介開始,三和便逐漸失去了集合 ”大神“ 們的磁力。之後,公園、路口、”海信大酒店“ 附近,“有人巡邏、測體温”、不允許打地鋪;出入證辦理收緊,”有些地方要去年在三和租過房子才可以進“;網吧關停,大神們再找不到十塊錢就能刷夜的庇護所。
三和人力市場附近冷清了許多 圖片來源:百度貼吧 @酒易冷
王全告訴我,跟三和人力市場一起被圍起來的,還有平時給三和老哥們存取行李的底商,“老哥年後回來,隔着柵欄,沒法提走年前存的行李”,王全估計,困住的行李至少有三千件。
一位老哥説,自己的行李就存在這個寄存點,但自己進不去 圖片來源:百度貼吧 @酒易冷
這一個多月來,三和大神們在龍華區四處分散開來。由於日租房、旅館拒收湖北人,王全 “有時候睡到別人裝修的房子裏,有時候睡橋洞,有時候睡公共廁所、公園”,過了一個多月,白色的短袖被穿成了黑色。
王全回憶,直到 2 月 26 日,中介才開始招湖北人 —— 原話是 “可以收留”,但都是工資比較低的,他決定再等等。
三和大神永不為奴
“有些大神,即便餓死也不會去工廠,特別有骨氣”,王全説,這絕不只是一句狠話,三和一直有這種事發生 —— “真的,那麼躺着躺着,就餓死了”。
在大神眼裏,進廠是一種恥辱,即便進了,“火箭線、豬食、管理嚴、工資低、豬圈、上班時間長,也要分分鐘提桶跑路” ,並且,大神絕不會因此而感到絲毫羞愧。
三和人民共享着一個堅定又栩栩如生的想象 —— “黑廠就是那種壓榨人的資本家開的”,我問王全,有沒有不黑的廠,他告訴我,沒有,“只要是工廠,就一定黑”。大神們將 “去工廠上班” 笑稱為 “戰黑廠”,這時,偷懶被昇華為面對 ”資本家“ 時一種唯一有效的自衞方式。
像大多數大神一樣,王全家裏並不富裕,外出打工的爸爸是家裏唯一的收入來源。“以前還覺得幹活有點勁頭,現在感覺錢都是利生利,累積出來的,在黑廠打工一輩子也掙不了什麼錢。” 在三和,沒有人相信階級躍升的神話,成功學被大規模嘲諷,財富分配在他們到來之前便已經完成。絕望、徒勞的情緒在蔓延,大神們重複着 “天為被、地為牀,精神已昇天” 這樣的順口溜,一邊取笑着自身的境遇,一邊生生地用世外高人式的姿態為這種境遇追加意義。
倆字,心態!
可骨氣並不能幫王全度過眼下的難關,幾天過去,王全有意去包吃包住的工廠了,“就是沒有身份證,去不了正規的”。在龍華,王全做了幾天分揀快遞的日結工作,一小時 11 塊,一天掙的錢除了吃飯,睡一晚上單間就沒了,“不能睡,睡了白乾了。”
走投無路時,王全會在貼吧上發起眾籌,他説這叫 “團飯”。有個老哥心眼好,看到帖子,借了他一百,王全説他天天睡公園,也要還給老哥,“坑工廠可以,但絕對不能坑老哥” —— 這是三和的道德準則。
另一邊,年後剛加入打工隊伍的齊昊,身份證尚在,成功進了富士康。疫情最嚴重的時期過去,工廠需求量更大了,為吸引打工者,富士康設立了獎勵金機制,“我就是衝着這個錢去的,第二個月發四千多,第三個月發完剩下的兩千多”。齊昊告訴我,在富士康,輕鬆的活輕鬆死,累的活累死,被分到哪個,都得看命。“我運氣好,負責把一個工件放進一個自動化的機器裏邊,等十幾分鍾,再把它拿出來,特輕鬆。”
可齊昊只堅持了兩個小時就跑路了,原因是 “要穿無塵衣戴帽子,只露眼睛,憋得慌” —— 前幾天,王全也以同樣的理由扔掉了自己的口罩。前腳走出富士康,齊昊就在網上評論 “垃圾廠,包癱瘓的”,但過一會,他又告訴我,“有點後悔了”。
樂土的意思是 “量身定做”
齊昊屬於 “曾經幾百萬身家,現在癱瘓如狗” 的那種,“別看三和大神現在這樣,裏邊藏龍卧虎,好多以前牛逼的。”我問齊昊他以前到底有多牛逼,齊昊想了一會説:“一個帥字貫穿了我的一生。”
“我十三出來闖社會,十三歲就一米七了,吃喝嫖賭抽,坑蒙拐騙偷,什麼都會,穩得一批。動不動就去澳門玩,澳門美高梅、永利皇宮,好幾家賭場,我都是黑卡的。如果你想去玩,我直接讓公關給你開房,都是免費的,穩得一批,反正我沒錢玩了,現在輸到癱瘓,天天混吃等死。”
“這是大神身份的象徵,沒輸個二十個,哪來的這卡?”
“穩得一批” 是齊昊的口頭禪,説完一段話,他喜歡反問別人 “穩不穩?”,然後等別人再用 “穩得一批” 來回答他。齊昊説,”穩得一批“ 是大神們追求的一種最舒服的狀態,我問他那是什麼狀態,他又用另一句當地俚語回答我:“就是精神美滋滋,明白不?”
剛來這邊,齊昊印象最深刻的是路邊售賣的三和經典款老太婆掛逼衣,“十塊到五十塊之間,還有名牌,都是別人扔掉的衣服,那些老太太收回來洗一下,放在那裏賣。” 見識得多了,齊昊發現,在三和怎麼都能活下去,即使沒錢了,也總能發現身上有可以立即兑現的東西,這種誘惑懸在每一個大神頭上。“一方面,覺得這個地方能收留自己,另一方面,發現三和就跟賭場一樣,不知不覺地,就能讓你一無所有了。”
就像不能回答先有雞還是先有蛋這個問題一樣,沒有人能回答是先有了三和還是先有了三和大神。沒錢時,一元一瓶的清藍水、四元一碗的掛逼面,一塊五一個小時的網吧,幾十元賣掉自己的身份證件;有錢時,十五元一份的豬腳飯,五十元一晚帶淋浴的 “掛逼單間”,去景樂市場旁邊的影城看電影,用一百塊錢買一張跟自己長得最像的身份證。
就像 “戒賭吧” 是賭場廣告大型集散地的別名,即便三和到處張貼着像 “賣出一張身份證,買入一條不歸途”、“鋤禾日當午,實幹才靠譜” 這樣的標語,但就像齊昊説的,“這個地方其實充滿了慫恿和誘惑”。三和隨時為大神們奉上無數退路,反過來,大神們也在向網遊奉上工資,向中介奉上回扣,向數不清的網貸奉上高昂的利息,向百家樂奉上風險投資 —— 老哥們把跟黑廠的鬥爭掛在嘴邊,卻對另一種形式且精準得多的收割甘之如飴,一些三和大神們將 “一無所有” 標榜為一種從系統中逃逸的瀟灑,但也許那恰恰意味着反面:他們已經為三和這個地方付出了全部。
去富士康是齊昊第一次進廠,跑出來後,又找了一個 “一小時二十,一天干十個小時” 的日結,雖然剛剛上道,但齊昊説自己對三和有着非同一般的領悟,“反正就是,既不會讓你死,也不會讓你活得好,既不會讓你心甘情願地留下來,也不會讓你橫下心離開” —— 三和大神把這種欲罷不能稱為 “生活就是這樣”。
都是修煉
王全的打工之路沒這麼多戲劇性,也沒什麼工夫反思,成年後,他就獨自離家打工,他用 “修煉” 形容自己曾經 “做一天玩三天” 的生活,然後發現 “現在沒有什麼放不下的了” 既是成果,也是副作用:“沒有目標了,也不知道以後幹嘛”。吳正在解釋自己來三和的原因時,也提到 “修煉” 二字,那是為了 “忘記自己的初戀”。
吳正是大半年前來到三和的,原因是 ”自己高考失利,女友去了武漢讀專科,跟一個深圳富二代跑了”。之前,吳正也在深圳其他地方幹過,“到處樓都很高,讓人恐懼”,只有在三和,他才找到了 “短暫的寧靜”。吳正最欣賞三和大神們 “不信女人,不近女色”,“大神們有一點錢就去上網,會自己享受,不像我,高中時候,女朋友想要個手機,我把所有的錢都給她湊份子了,想想當時真是太傻了。”
來三和的時候,吳正只有 19 歲,不喜歡去廠裏上班,專門挑一些 “幫人搬傢俱、裝卸貨物、拆家裝修、清理建築垃圾、掃下水道” 這樣 “不是特別累的體力活”,三點一線地穿梭於日結、網吧和牀位之間。
吳正覺得自己跟其他三和人不太一樣。比如,大神一般在網吧玩吃雞、LOL、CF、傳奇等網遊,吳正愛寫小説,在三和的網吧裏熬夜敲出一部名叫 《不敗輝煌》 的三十萬字長篇,講的是出生貧苦的男主角陸源,在校園裏 ”泡妞、打架、追班花“ 的成長故事,女主角之一是一個成績中游、古靈精怪的女孩,名叫畫琳,QQ 暱稱叫 “琳琳如畫”。吳正向我保證,這麼好聽的名字完全是他的原創,”世界上所有的女性,沒有誰是叫這個名字的。”
“《不敗輝煌》是簽了約的,隨便都能搜到”
寫累了,吳正會在網吧聽聽歌、看看韓劇,他最喜歡《城市獵人》和《繼承者們》,看了一遍又一遍,他羨慕韓劇裏的愛情,因為 “永遠不用擔心吃飯的問題”;另外,別的大神不愛攢錢,吳正半年多來攢下了一萬多元。
年前,吳正回到湖北老家,因為疫情,一直沒有回三和打工。躺了一個多月後,他決定,不回去了,當時去三和是為了忘記女友,現在見了世面,發現 “她其實長得也就那樣”。吳正想參加明年的高考,為了獲得報考資格,他花了兩千多元買了一張中專畢業證,“相當於在別處掛了一年的學籍,是真的,可以查到。”
吳正長得很帥,至今,他的一張照片還在貼吧裏流傳,但他準備 “這輩子獨善其身”。“老家的彩禮漲到了三十六萬,還要有不低於十五萬的車子和八十平起步的房子。” 我對這個數目表示質疑,吳正告訴我,越窮的地方彩禮越刁,他們那裏的男女比例是五比一。
我問吳正,在三和的時候就沒有喜歡的女孩嗎,他告訴我,三和大神都沒有女朋友,就連那幾個在三和大神中間口耳相傳的從事性服務的女孩,都是假的。關於三和的傳聞,唯一百分百真實的,是新樂北街雙豐麪館四元一碗的掛逼面,“原來掌櫃的老頭回了老家,麪館由女婿接班,是三和著名家族企業。”
同一時間,齊昊在離開富士康後,又做起了有一天沒一天的日結,每天都在後悔 “要是不賭的話,手裏有千把萬的”,他覺得自己的心態不夠好,不配做大神。“現在負債二十個,花唄馬上就逾期,網商貸還有七萬。” 過了幾天,我問他還在打工嗎,他沒説話,只回復了一個提桶跑路的表情。
這個表情
至於王全,他找到了一家不用身份證就能進的工廠,找老哥又團了兩百多元,用來買進廠用的杯子、衣服和體檢的費用。他後來告訴我,其實,自己不想進工廠,最大的原因是 “衣服太髒了,沒錢買自帶的被子,擔心和別人住在一起會遭到笑話”。他決定明天就去報道,他覺得這是現在最好的選擇。
// 作者:蔡菜
// 編輯:陸冉
// 設計:冬甩
原作者 BIE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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