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合陂●慕容垂(2)_風聞
guan_15689637682586-2020-03-20 10:34
從前的前秦帝國已經冰銷瓦解,只剩下新即位的苻登和他那一支軍隊。苻登是個相當勇猛憨直的人,他地盤很小,軍隊也比得到長安的後秦少許多,但他就認準了姚萇,復仇的慾望成了前秦一脈支持下去的唯一理由。而且他打仗很有一套,訓練少而精鋭的戰士,每逢作戰,都用華麗的車仗供奉苻堅的牌位作為中軍,以志仇恨,激勵士氣。將士的頭盔上都刻着"死"“休"二字,一支軍隊仇恨到了這種一死方休的程度,戰鬥力是非常可怕的。苻登還創立了一種類似古羅馬軍團密集隊形的戰陣,但是更加靈活。羅馬的軍團主要是步兵方陣,而苻登的"方圓大陣"是步騎混合,步兵用長矛,騎兵用重劍,以步兵的密集隊形抵抗敵人的衝擊,騎兵則作為中心的機動力量調整堵漏,或是伺機突擊。苻登與姚萇在長安以西的地區大小數十戰,足足狠打了七年,常常是以少勝多。姚萇在戰術上不如前秦軍,但是他厲害在狡猾異常,用兵靈活。多次的正面交鋒,後秦軍都戰敗,姚萇卻時時能出奇兵,彈性非常好,繞來饒去把前秦軍的戰術勝利給抵銷掉。有一次雙方打到筋疲力盡,苻登大概也悲哀到了極點,派了一萬多軍隊在後秦軍營壘的四面大哭,哭得後秦軍不知所措。姚萇下令説,“他們哭,你們也哭啊!“哭這東西真有傳染力,後秦軍也莫名其妙地全軍大哭,人數多過前秦軍數倍,哭聲震天,頓時把對方壓了下去,苻登看看沒勁就撤了。這種仇恨主宰的戰爭,兩支軍隊都成了哀兵,居然以哭決勝,真是滑稽而又可悲。苻登攻到姚萇的大本營安定城前時,才發現姚萇已經偷偷將主力逸出,先端了他的老窩,連苻登的皇后都被捉了。二秦在關中數年的大戰就象是西班牙鬥牛,苻登是橫衝直撞憤怒的公牛,姚萇是冷血靈巧的鬥牛士,閃來閃去,不斷消耗對手。姚萇沒有能耗到最後,因為他比苻登老得多。但在他病死前,大局已定,最後的一擊留給了他的兒子姚興。苻登興沖沖地跑來欺負新即位的小孩子,無奈力量已經消耗得太多,一戰而敗亡,前秦從此接近垮台。末世苻崇苦苦流亡,沒有支持多久,就被西秦隨手滅掉了。從此後秦稱霸關西,姚興是個不錯的君主,把後秦治理得井井有條,成為十六國中最後一個強國,比後燕還持續得久,西秦後來也被他吞併。417亡於劉裕的北伐。
【姚萇此人,精明狡猾的程度在當時罕逢對手。看他兩次趁火打劫,一次唾手而得苻堅,一次唾手而得長安,把一支小小的地方力量發展成關西的主宰,可謂非常善於把握時機。面對苻登這樣一個勁敵,他這幾年表現出的指揮藝術不下於慕容垂。而且他善於外交,在前秦的故地上,打到後來各地方勢力卻都投向了他,形成包圍對方之勢。姚萇偷襲苻登大勝之後,宴請羣臣眾將,席間姚萇自鳴得意,拿自己和哥哥姚襄對比,説自己儀容、知識、戰鬥力。領袖力全都不如,然而姚襄敗死,自己卻建立大業---“算略中有片長耳。“到了晚年,他用兵更加神出鬼沒。苻登趁他老病之時孤注一擲,逼近安定,尋找他的主力決戰,追來追去卻發現後秦軍始終躡在他的背後,急忙回頭,姚萇又只剩一座空營,回到前面嚴陣以待,也不知他怎麼弄的,累得前秦軍一事無成。苻登悲嘆道:“彼為何人,去令我不知,來令我不覺,謂其將死,忽然復來,朕與此老羌同世,何其厄哉!”
狡詐的同時,姚萇的愚妄和無恥也是登峯造極。逼殺苻堅之後,姚萇為塞人之口,以國君之禮把苻堅安葬。苻登一度佔領葬地,凡經姚萇之手當然都是臭的,也不管什麼入土為安,把苻堅起出重新以國君之禮移葬。後來姚萇又打了回來,捉住前秦的將軍徐嵩勸他投降。徐嵩稱苻堅之名大罵他,姚萇惱羞成怒,把徐嵩斬了三次,又把苻堅挖出來鞭屍無數,扒掉衣服用荊棘裹起來,亂挖個土坑埋掉,以後再沒人找得到。
鞭屍也鞭過了,姚萇還跟苻堅沒完。前秦軍屢戰屢勝的時候,姚萇認為是苻堅的牌位確實有靈,就異想天開,也在軍中樹起苻堅的神像,營中遍掛靈牌,希望苻堅也保佑他----也不想想,苻堅要真有靈,他姚萇早已化為齏粉。他獻給苻堅的禱文實在是稀世奇珍,我捨不得不抄出來:
“臣兄襄敕臣復仇,新平之禍(姚萇殺苻堅於新平),臣行襄之命,非臣罪也。苻登,陛下疏屬,猶欲復仇,況臣敢忘其兄乎!且陛下命臣以龍驤建業,臣敢違之!(苻堅曾任前秦龍驤將軍,而成帝業。後授此官於姚萇,以示器重。當時就有人説不祥,苻堅不以為然。前面sunsparc兄等還討論過這個事:))今為陛下立像,陛下勿追計臣過也。”
然而又打一陣,苻堅好象並不保佑他,前秦軍恥笑他,姚萇自己在軍營裏也一夜數驚。於是他又把靈牌都砸了,砍下神像的頭送到前秦軍中。
可憐的苻堅,被叛被殺,連屍體和靈位都被翻來覆去地糟蹋,地下有知,做鬼也會被再氣死無數次。慕容垂和姚萇一時雙雄,慕容垂號稱君子,但是個真真假假的君子,別人從不能欺之以方,只有他算別人的;姚萇是鐵定的小人,卻是個直白得可怕的小人,永遠為眼皮下的利益而驅動,對什麼道德甚至道理都不屑一顧。好象這兩種人古今都最吃得開,但要做都是很難的,做前一種,需要深刻的智慧;做後一種,需要徹底的勇氣。】
(九)
後燕雄踞關東,大致恢復了前燕所有的地盤。慕容垂握有當時天下最強大的一支軍隊,卻始終沒有能夠圖謀關西,統一北方。這其中的原因很複雜。五胡之中,鮮卑算是後來者,當時漢化的程度也比較淺。比較之前在中原攪得天翻地覆的匈奴(包括羯)、羌(包括氐)二族,匈已經移居漢人地區很久,通婚和文化滲透都已相當充分,而羌族經過東漢末年長期的羌戰,以及魏晉時期的遷徙,跟漢族的接觸也比較深,丁零這樣的旁支已經深入到河南。他們一旦建立強大的政權,都比照漢族政權的思維方式,致力於征服天下。象苻堅建立的前秦,簡直是迫不及待地漢化和促進民族融合,積極進攻其他的中原國家,直打到東晉。鮮卑進入中原最早還是匈奴劉氏和西晉的司馬諸王作戰時邀請他們來助戰的,建立前燕之後顯得心滿意足,並未對前秦和東晉發動大的攻勢。慕容垂復興的後燕,不是不好戰,幾乎每年都有戰事,而他的方向卻和苻堅等人不同。首先他對東晉沒什麼興趣,只求無事,反而是東晉對後燕有些想法,在建國之初就派兵干涉,後來發動過幾次試探性進攻,都因為實力不濟而作罷。關西方向是最好下手的,但慕容垂似乎始終對苻氏家族抱有幾分歉疚之意,從未進攻苻丕和苻登在山西的地盤,後來更被西燕遮斷道路,真把”不取關中寸土“的誓言給兑現了。他的興趣,主要集中在北面。後燕多次對北方的遊牧民族部落用兵,數年之間,東胡系統的扶余部、賀蘭部,東北方向的高句麗,紛紛敗在燕軍的手下,後燕儼然成為薊遼河套之間廣大地區的宗主,包括拓跋魏國在內的各個北方部族都向它稱臣。
然而後燕經營北方還是留下了隱患。本來魏(代)國和鐵弗劉衞辰部是百年的世仇,魏國稍強,前秦苻氏一貫採取扶弱除強的政策,把拓跋氏直趕到漠北。慕容氏則改為扶植魏國,並出兵夾攻,拓跋(王圭)終於獲得全勝,斬殺劉衞辰,把劉氏宗族幾千人扔進了黃河,土地、牲畜和部眾都大撈了一筆,實力急劇膨脹。北方的均勢打破了,拓跋(王圭)絕不是個甘居人下的人物,後燕不久就開始感到壓力,兩國關係緊張。
【劉氏完全覆滅,只有劉衞辰的小兒子劉勃勃孤身逃出。這個劉勃勃就是後來的赫連勃勃,他逃到西方,赤手空拳地建立起胡夏王國。這位末代的匈奴王,把匈奴式的剽悍和殘忍發揮到了極致,打得關西諸國頭疼之極。赫連勃勃在荒野上修起了他的國都統萬城(今寧夏銀川附近),他築城的時候每完成一段土版,就讓士兵用長矛去刺,凡深入一尺以上則殺築城者,不足一尺則殺刺城者。以此恐怖政策來保證城的堅固,真説不上他是人是妖。東晉末年劉裕的大北伐,本來已經攻佔長安,但由於劉裕急於回國篡位,留下十幾萬大軍在長安,也被赫連勃勃的騎兵全殲,成果毀於一旦。
鮮卑人在中國建立的王朝,有一個奇怪的共性:他們對向南擴張,統一天下,興趣都不大。前後兩燕對東晉基本上都是防禦,雖然他們的武力實際上要強大得多。後來興起的北魏更為強大,前後四次進攻南朝,都是積極防禦或者報復性質,從未組織過目的明確的統一戰爭。反而是南朝動不動要北伐,荒唐如劉義隆,孱弱如蕭衍,都去捋過北魏的虎鬚,都被打得慘敗,然而北魏也並不追擊到底。對比遼、金、蒙古,一提南征則興高采烈,北魏的鮮卑人説起南征卻都皺眉頭。北魏立國後把重兵設在北方邊境防衞柔然,即所謂的“六鎮精兵”,當時的鮮卑人無不以做六鎮軍人為榮,跟南朝糾纏為恥。著名的拓跋宏遷都就利用了這一點。當時北魏的都城在平城(山西大同),大多數鮮卑貴族既反對漢化,又反對遷都。拓跋宏先是利用皇帝的絕對權威,嚴令南征,鮮卑人怨聲載道地上了路,走到洛陽天降大雨,拓跋宏乘機跟眾人討價還價,問是願意繼續南征還是就在這裏停下建都,大家都不願繼續走,於是妥協,遷都這樣大一件事就這樣亂七八糟地搞定了。偶設想的原因,就是鮮卑的進入中原較晚,普通人漢化很淺,對於與漢族地區融合大多持抗拒態度。但是最高統治者又往往非常欣賞漢族的文化,甚至持一種孺慕的態度。北魏的皇帝接見南朝使臣常常讚不絕口(南朝士大夫的個人風儀是夠唬人的:)),惹的自己的羣臣嫉妒。這樣的兩個極端,形成一種張力,下層常常不肯出力,上層有時又會忍手,才讓南朝糊里糊塗混了百八十來年。】
後燕的政權結構相當矛盾。它強盛一時,除了擁有精鋭的軍隊,還在於任用大批的漢族知識分子作為行政官員和幕僚,行政比較有效率,這大概是慕容垂從苻堅那裏學來的。但是整個國家的上層胡氣仍然太濃,慕容垂年紀已老,逐漸把大權交到慕容寶手裏,不僅稱太子,而且稱大單于。而宗室子弟大多封王,各擁重兵,作戰的時候也經常獨當一面,象慕容農、慕容麟、慕容德等都各帶一支大軍,分鎮東北、西部和東南,和漢代匈奴式的結構頗為相似。這樣分化的結果,因為燕軍善戰,在各個方向都常打勝仗,但各自都不足以取得決定性勝利。全國只有慕容垂能夠服眾,所以真正的大戰,還得要他來統帥各部,御駕親征,而他已經是將近七十的老翁了。後燕身邊有兩根眼中釘:西燕,早已結下深仇;盤據在河南滑台一帶的丁零,忽降忽叛,經常在二燕和東晉之間鑽空子。公元392年,慕容垂決定先滅丁零,除去這個幾十年的大患。此時的慕容垂年紀雖老,戰爭經驗已經無比豐富。面對據守黃河的丁零軍,他並不強攻,利用自己兵多,先分兵在上游黎津慢騰騰地造船,佯裝渡河,等丁零翟釗領兵撲過去,他卻在四十里外的下游處派小股人馬連續偷渡。消息雜亂,翟釗以為中計,又回師下游。這時黎津方面的軍隊突然加快動作,一夜之間渡過去建立了一個大營,丁零軍大吃一驚,跑回來圍攻,燕軍堅守不戰,同時主力在原來的下游疑兵處,趁虛全部渡了過去。時當酷暑,翟釗被遛猴一樣耍來耍去,早已疲憊不堪,被燕軍裏應外合一夾擊,頓時崩潰。慕容垂攻佔滑台後繼續追擊丁零,幾乎把他們全部俘獲,只剩翟釗一個人逃到西燕去了。此戰勝得輕輕鬆鬆。【回想後燕立國時對鄴城長達兩年的蠻攻,那個意氣風發的慕容垂現在真的變成老奸巨滑的“慕容老錘”了:))】
也許是感覺到來日苦短,第二年,慕容垂就忙着總攻西燕。有些將領頗有疑慮,因為西燕軍戰鬥力很強,而後燕連年大戰,士卒疲憊。慕容垂的回答是:“吾比老,叩囊底智,足以取之,終不復留此賊為子孫累也!”此言固然輕鬆豪邁之極,但是隱隱能夠看得出,他對自己身後,兒孫們的守成能力,已經打上幾個無奈的問號了。392年夏,慕容垂出兵七萬,在鄴城附近集結,又玩起了他晚年最精通的把戲,雖然懸劍於敵人頭上,卻一個多月不見有啥動靜。西燕慕容永等一來懾於聲威,二來素知他狡計百出,不禁懷疑後燕軍將會派奇兵偷越太行山(太行山是二燕之間的天然屏障,綿延數百里,只有七個只容單行通過的山口),越想越怕,於是分兵去封鎖太行山口,正面的台壁關口自然力量減弱。人馬調動還沒停當,悶了多時的後燕軍突然山崩地裂般從正面攻了過來,一戰而下台壁,西燕頓時門户大開。慕容永方知自己盲動中計,趕緊召回各部計五萬多人,準備與慕容垂決戰,但正面的前軍已經被後燕軍的進攻氣勢所震撼,大多投降了。【普通將士,畢竟是一族人好説話,不象慕容家族內部互相斫殺那樣你死我活】。
發生在潞川的決戰,頗象三國演義中曹操敗袁紹的“十面埋伏”之計,後燕軍趁對方大批前軍投降留出了真空,利於自己運動,擺下了一個鬆散多層的包圍圈,前部佯敗引西燕軍深入,然後四面八方一起截殺。西燕軍被打昏了頭,死傷近萬,更有大批士卒投降,晉陽不戰而下。慕容永等率領殘部退守都城長子,幾次忍不住想投奔後秦去,但一來指望慕容垂年老力衰,不耐久戰,二來遣使向北魏和東晉求救,又勉強支持了兩月。北魏和東晉都不樂於看到後燕太過強大,分別派出援軍,還未趕到,人心已亂的西燕軍人就打開了城門。慕容永等被殺,這個流寇國家存在了短短十一年就滅亡了。兩國的援軍掃興而歸,而後燕慕容寶等人看到昔日的藩國北魏居然敢興兵來作對,當然把它列為下一個目標。
攻滅丁零、西燕之後,後燕達到了她戰無不勝的頂峯。而慕容垂在這輝煌的一戰中似乎耗盡了所有的精力,回到中山深居不出,把國家大事都委於太子慕容寶。慕容垂的子弟中,能者甚多,偏偏這個最長的兒子慕容寶是個庸才,既有花花大少的脾氣,又十分傲慢,這段掌權的時間處理北方各族的外交弄得一團糟,先和北魏撕破了臉,又得罪了不少部族,讓他們倒向北魏。慕容農是個十分能幹的大將,但是性子很直也很安分,對大位沒什麼興趣。慕容麟打仗也很厲害,但野心勃勃,翻臉不認人,必要的時候老爹老哥都敢出賣,他和太子的關係最差。慕容垂的弟弟慕容德謀略和政治才能都很好,一直作為慕容垂的左右手,他相當看不起慕容寶,事事不買他的帳。現在連滅兩個大敵,外部壓力看來減小了,慕容垂又已經退居二線,各個親王之間的關係頓時微妙起來。395年對北魏的進攻是慕容寶一手促成,北魏在外交上得罪了他是一個原因,恐怕他更深的想法是認為自己軍功不足,想要接過老爹的位置,統帥各部來一場大勝利。此次出征,後燕軍精鋭盡出,慕容農、慕容麟分別率部為副,慕容德在後接應,四位折騰的主角都湊齊了。
(十)
黃河岸邊師老無功的燕軍,被慕容垂不知生死的消息搞得惶惶不安,三個親王都懷着鬼胎。此時出了一個不怕事的傢伙,乃是慕容麟的部將,鮮卑大族慕輿氏的子弟慕輿嵩。他在慕容麟軍中拉攏了一批悍將,散佈慕容垂已死的消息,準備兵變捉住慕容寶、慕容德等人,擁立慕容麟為後燕國主。此事背後有沒有慕容麟本人搞鬼,也很難説。密謀的消息不慎泄漏,慕容寶趕緊先發制人,把慕輿嵩和他的同黨都抓起來殺掉了,雖然沒有波及慕容麟,兩人的關係已經搞得非常壞。軍心如此之亂,慕容寶感到堅持不下去了,剛剛入冬,就下令全軍撤退。燕軍在黃河邊上焚燒自己的戰船,趁着黑煙滾滾,夜幕沉沉,八萬餘人拔營向東南方向退去。有宿將要求派出偵察部隊斷後,慕容寶認為黃河還未結冰,北魏軍無船不能渡河追擊,無此必要。加上心情正壞,便不予理睬。
大軍走了七天左右,離河岸已有數百里。當夜北風大作,黃河一夜之間封凍。等在西岸的拓跋(王圭)喜出望外,連夜召集軍馬,精選了二萬多最精鋭的騎兵,把所有輜重都留在西岸,日夜兼程追了上去。四日之後,已經逼近燕軍,而燕軍因為沒有偵騎,對此一無所知。十一月初九傍晚,燕軍行至參合陂(今山西大同東南),準備紮營。一陣狂風吹來,捲起西北的砂土,形成一道長堤似的黑氣,從燕軍背後緩緩壓了上來,直到籠罩全軍。燕軍士卒為這險惡的天象所震怖,一位隨軍的和尚支曇猛心中充滿不祥之兆,跑去參見慕容寶,説此乃北魏軍將要追到的徵兆,需要趕緊設防。慕容寶認為北魏軍被遠遠拋在後面,不可能追上來,支曇猛再三請求,旁邊的慕容麟聽煩了還把他臭罵一頓,説要殺他。慕容德出來打圓場,説準備一下也好。慕容寶才勉強吩咐慕容麟率領本部三萬騎兵殿後。此事大拂慕容麟之意,於是他也懶懶散散,放縱士卒遊獵,根本沒設哨衞。
【行軍先設偵騎、斥堠,是古今戰爭的常識。看慕容寶帶兵的方法,連後方的通訊被敵人截斷他都聽之任之,可見這位花花大少,對這是一點概念都沒有的。但慕容麟、慕容德等人久經戰陣,不可能不懂。唯一的解釋是庸帥在上,悍將在下,大家都把心思用到鈎心鬥角上去了,互相掣肘,才會出這麼大的紕漏。是所謂一將無能,累死三軍。】
當夜燕軍在陂東,鄰水紮營。北魏軍已經追至陂西,探知燕軍所在,燕軍還一無所覺。拓跋(王圭)派諸將領軍分進,人銜枚,馬勒口,棉布包蹄,拂曉時已經全部進入戰位,主力登上了山頂,正對着燕軍大營。日出時分,燕軍懶洋洋地出營列隊,準備出發。猛回頭一看,頭頂上就是刀矛森然的魏軍鐵騎!此時魏軍已經山崩一樣衝殺下來,燕軍驚惶失措,毫無抵抗之力,被魏軍來回衝擊,死傷無數。士卒們紛紛跳入河水中逃命,自相碾壓,溺死者數以萬計。逃得性命的四五萬殘兵登上對岸,才發現魏軍東面拓跋遵的部隊已經趕到,列好了陣等着他們呢。燕軍至此鬥志完全崩潰,紛紛放下武器,束手就擒。慕容垂心愛的侄兒慕容紹在此戰中陣亡,慕容寶、慕容農、慕容麟、慕容德等人都是單騎逃出,其餘慕容氏王公戰死被俘有數十人。大軍八萬餘人,戰死三萬多,被俘四萬多,只有幾千人逃脱,真是全軍覆滅。拓跋(王圭)清點戰俘,把不少漢人大臣和幕僚收為己用,其他人準備發給衣服糧食放回。這時一個沒天良的傢伙,中部大人王建出來進言:“燕國強大,我們這次僥倖獲得大勝,全殲了他們的精鋭,不如把降卒全部殺掉,以後燕國就一片空虛,無兵可用了。”拓跋圭深以為然,於是就在參合陂,將四萬多燕軍將士全部活埋。
【白起長平坑四十萬趙卒,項羽新安坑二十萬秦兵,參合陂一坑,算是中國歷史上第三大殺降事件了。這種滅絕人性的做法雖然毒辣,但確實收到奇效。後燕經受了這次打擊,從此一蹶不振,兵力單薄,越打越處下風。兩國也失去了任何妥協的可能,後來在拓跋(王圭〕包圍中山的戰役中,圍城日久,魏軍向城內逼降,燕人笑道:“參合陂屍骨尚在,降也是死,不降也死,我們不如打下去!”於是北魏長期不能有效地佔領後燕之地,只好用類似明末清軍打擊明朝的辦法,一次又一次地入侵劫掠,殺傷有生力量,然後退走,直到後燕分崩離析。】
慕容寶等人陸續逃回中山,消息傳到慕容垂耳中,才知大錯已經鑄成,北魏不可複製。慕容寶等人都將參合陂之戰引為奇恥大辱,自己帶兵被北魏殺寒了膽,又想仰仗老爹的神威雪恨,都一力串掇慕容垂出兵親征。此時的慕容垂,已經是年過七十的老人,又抱病在身。大敵當前,他也只好以殘軀來做最後的賭博。
396年,慕容垂調集龍城舊都留守的慕容隆所部人馬,準備出征。後燕軍新遭慘敗,十分畏懼北魏,現在有了這支生力軍和戰無不勝的老統帥,士氣稍稍振作起來。三月,慕容垂秘密出兵,在太行青嶺之間鑿山通道,準備欺拓跋(王圭)的主力路遠,打他個措手不及。參合陂敗後,雲中(山西北部)一帶已經被北魏佔據,由拓跋圭之弟拓跋虔領軍三萬餘人鎮守。慕容垂軍突然出現在平城,拓跋虔只好倉促出戰,燕軍的龍城兵在慕容垂指揮下勇不可當,一戰就擊破魏軍,拓跋虔戰死。拓跋(王圭)終生在慕容垂的威凌下長大,對他有着深深的畏懼,此時聽説前部敗亡,不禁大為慌亂,甚至準備放棄都城逃走。平城附近剛剛歸附北魏的各部也開始動搖,北魏上下一時不知所措。
慕容垂乘勝進軍,來到了傷心之地參合陂。山谷之中,河灘之上,去年戰死的將士屍骸仍然堆積如山,冤死的降卒新坑尚存。於是擺下香案,為死難的同袍設祭,燕軍上下放聲慟哭,聲震山谷。慕容垂看見這樣的慘狀,後繼無能的慚愧,敵人兇殘的憤怒,歲月遲暮的無奈,一齊湧上心頭,化作幾口鮮血,當眾吐了出來。戰鬥一生的豪氣,也就此燒到了盡頭。
從此慕容垂一病不起,在平城養了數天,病勢越發加重。前方的慕容寶、慕容隆等人聽到消息,都撤軍回來,拓跋(王圭)不知這病老虎到底死沒有,也不敢追擊,兩軍脱離接觸,最後一次遠征就這樣慘淡收場了。四月,慕容垂死於回軍途中,終年七十一歲。
失去慕容垂的後燕彷彿喪失了靈魂,即位的慕容寶以慘敗開場,更是不得人心。在北魏的反覆打擊下,一點點垮掉。慕容麟等人還不忘爭權奪利,在北魏入侵的間隙,慕容寶、慕容麟、慕容會等多次內訌,終於失掉都城中山,大家作猢孫散。後燕在一片混亂中漸漸消失,故地大部分為北魏所佔領。慕容麟在離亂之中,還不忘過了幾天皇帝癮,但是家國皆破,沒流竄多久就在亂軍中被殺掉了。慕容寶逃回老家龍城,也為部下所殺,其他的一些慕容王公在龍城建立了一個不倫不類的北燕,不久便被大將高雲篡了位,連國姓都改了。只有最有才幹的慕容德保住了山東的一點殘山剩水,自己稱帝,史稱南燕。傳到他的下一代,小不點的南燕成為劉裕北伐第一個目標,國破後數千慕容氏的貴族皆被劉裕所殺。
在北中國的大舞台上煊赫一時的慕容家族,至此全部謝幕,把主角讓給同宗的“索虜”:拓跋北魏。他們由東北的小部落發家,縱橫東西,屢仆屢起,建立了前後西北南一連串的“燕國”,把這缸水攪得實在是渾,自己也漸漸消融其中,只留下了上百萬的累累戰骨,一個叛人不肯殺人的英雄,和一個一直做到金庸筆下的皇帝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