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些時候,活着就是一切的哲學_風聞
牛皮明明-牛皮明明官方账号-有志,有趣,有灵魂。公众号:牛皮明明2020-03-21 15:45
01
最近幾天,又重讀了一遍餘華的《活着》,我已經記不清自己讀過多少遍這本小説了。
最初,讀這本書是高一,全班50個同學都在傳閲這本書,看哭了一大半。最初,我只是把這本小説,當成歷史來讀。在六七十年代的中國,一個叫福貴的男人,在一系列社會巨大變革中,從地主變成窮人,再從窮人變得一無所有。
他不斷經歷了父、母、子、女、妻、婿、孫,七個親人,一個接一個的死亡,直到自己在整個地球上都舉目無親。最後,他用盡積蓄,買下一頭和自己同樣老邁、孤苦的牛,每天相依為命。在一畝半的土地上,一遍遍犁着生命殘餘時光。
命運奪走了福貴的一切,唯一沒有奪走的,只有他身上活着的意志。
福貴是20世紀動盪年代裏,無數社會底層人物命運。很多像他這樣的老百姓,經歷過去中國幾十年種種巨大的變動和災難。面對悲慘命運的翻弄,毫無還手之力。
他們只能將這些遭遇,都理解為“天意”。一個上頭的政策是天意,一場人為的戰爭是天意,一場自然的災害也是天意。他們沒有那麼多的能力去分析什麼,更不要説能夠反抗什麼。
在旁人眼裏,福貴是一個苦難的倖存者。而在他自己看來,一切都只是生存而已。為了活着而活着,這就是整個中國。
02
這部小説發表在1993年,發表這篇小説之前,餘華在浙江海鹽縣做過5年牙醫,拔了上萬顆病人的牙齒,他稱那裏是世界上最沒有風景的地方,他最迫切的願望就是去縣文化館上班。《活着》發表之後,餘華一舉成名,靠《活着》一書拿下許多國際文學獎項,也靠這本書,擺脱了貧困的生活,這本書甚至被許多人認為是中國最可能評選諾貝爾文學獎的一本書。
作為一本書,《活着》已經完成了。我本以為這是中國60—70年代的生活。和我們生活的時代是完全迥異的,福貴遭遇的生活,我們不會再遭遇。正如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所説人不可能兩次跳入同一條河流。
但顯然,災難不是這樣。
2009年,餘華出版了《十個詞彙裏的中國》裏,我又看到一樣的生活。
餘華在詞彙“差距”一詞裏,繼續講述着他看到的中國。
一個失業的男人帶着兒子走在街上,兒子哭着要買一根香蕉。回到家,男人因為貧窮訓了吵鬧的兒子,而後女人因為疼愛兒子和男人吵架。隨後,男人因為悲哀走向窗台,而後從十樓墜落。女人驚叫着奪門而出,她努力抱起丈夫,哭着喊他的名字。哭了一會,她意識到丈夫生命已經結束。她突然平靜下來,回到家中,讓兒子背過身去。女人找來一根繩子,將一把凳子搬到中央,她將頭從容不迫地伸向繫好的繩子,上吊自盡了,兒子還在哭。
這是一個新的中國故事,故事的主題依然還是活着,講述的是經濟騰飛中的中國角落,恰好這個角落也是最容易被忽略的。
餘華後來寫完這個故事,他説這是巨大差距的中國。我們彷彿行走在這樣的現實裏,一邊是燈紅酒綠,一邊是斷壁殘垣。或者説我們置身在一個奇怪的劇院裏,同一個舞台上,半邊正在演出喜劇,半邊正在演出悲劇。
而2006年,已經成為著名作家的餘華來到温哥華演講,當他在台上講述這個故事的時候。一個留學生站起來,告訴作家:“金錢不是衡量幸福的唯一標準”。
餘華當時覺得後背發涼,他在講述一箇中國真實的社會,而這個家境富足的孩子,卻在講述富足後的人生態度和灑脱。
餘華告訴那個學生,如果你的收入不足800塊,當活下去是唯一的需求時,不知道你是否如同今日這樣從容不迫。
這不是一個國人的聲音,而是許多國人的。在過去十年,我也聽聞許多這樣的聲音,像是講述中國富足背後的榮耀。而每當這時,我心裏總會想起餘華作品《活着》。
2000年的千禧之年,CCTV曾分別採訪兩個孩子,一個生活在北上廣這樣的城市,而另一個生活在偏遠的山區。當主持人問他們兒童節願望時,一個説想要一架飛機,而另一個卻説只想要一雙白色的球鞋。
我看到這個故事裏的差距不單是貧窮,還有認知和命運。一個富足的孩子覺得飛機才算是禮物,另一個貧窮的孩子則只看到了鞋子,因為他真的只需要一雙鞋子,他如水般的眼睛裏,也只能看到鞋子。
這依然是有關活着的故事。
03
關於活着的故事還有很多。
2008年汶川地震之後,我曾去過北川。
我若無其事地坐在汽車裏。當汽車路過河對面的一座山時,同車的一個女人將頭側向窗外,驀然落淚。後來她一個同行的朋友告訴我,她的丈夫曾埋在那座山裏。我永遠忘記不了那個女人的眼神,她的眼神空洞而迫切,像凝視一個巨大的深淵。
我也曾在一個礦井外面,遇到一個老人。老人扛着鋤頭,像福貴那樣,每日照常下地幹活。只是他每天多了一個新的工作,就是每天經過礦井時,都會注視十幾分鍾。我像餘華小説裏的歌謠收集者一樣,給他發煙,坐在地上和他聊天。他也像福貴那樣,面無表情地講述他的兒子曾埋在黑洞洞的礦井。
我擰過頭注視那個矮小的井口,那狹窄的井口,已經不是一口礦井,而是老人的眼睛。
2020,這依然是活着的故事。泉州的欣佳酒店酒店倒塌,掩埋了70人,我在屏幕上看着那個廢墟,鋼筋露在外面,清理之後的廢墟,看不出倒塌的痕跡,一根根鋼筋露在外面,更像是一個鐵做的籠子,籠住了更多無辜的命運。
最傷心的故事,是一家五口埋在裏面,他們已經隔離了14天,只剩最後一天,就能相逢嶄新的生活。當消防員發現他們時,一家五口全部遇難。年輕的爸爸媽媽,還有三個孩子,老大7歲,老二5歲,最小的女孩只有2歲半。遇難場面,更是讓人痛到心臟絞痛。生命最後,兩姐弟因為恐懼相擁一起。
我的良心告訴我,太多的悲劇不許我讚美。
泉州遇難的一家五口,我在深夜的時候,鬼使神差打開他們的抖音,就在遇難幾個小時前,他們依然在展示一家人幸福的生活。爸爸媽媽孩子,這個家庭的幸福,肉眼可見。而幾個小時後,悲傷也是肉眼可見。
許多人找到他們的抖音,留言説:真對不起,讓我以這樣的方式認識你們。
我很傷心地看了一夜。弔詭的是,只要你拿起手機,用食指往前刷一次,立馬就會出現新的歌舞昇平、幸福生活和日復一日的段子娛樂,你又能看到一個完全不同的中國了,燈紅酒綠、歌舞昇平、金錢豪橫。
不偏不倚的是,這又是一個有關活着的故事。
04
在中國所有作家裏,餘華是講述死亡最勇敢的一位。他自己講述,在一九八六年至一九八九年,他鬼使神差地寫下了大面積的血腥和暴力。八部短篇小説裏,非自然死亡人物多達二十九個。
餘華書寫命運時,不留任何餘地。讓無常奪走一切珍視,將人置於空空蕩蕩的悲涼之中,而命運同樣也捉弄着他。
餘華的寫作像是手術刀一樣冰冷無情,後來,餘華本人也因為寫作了大量死亡。一度心臟早搏,常常在夜裏做噩夢,夢見自己正在被別人追殺,自己也總是在一把斧頭砍殺之時大夢驚醒。
他知道如果自己再這樣寫作,很有可能會活不下去。
為了自救,他修改了自己的寫作方式,又寫下了《兄弟》和《第七天》兩部小説,試圖講述新的中國,但讀者並不買賬,讀者直言,作為作家的餘華已經不具備講述複雜中國的能力。餘華自己也坦然講述。我一生不會再寫下像《活着》這樣的書了,這是我的幸運,一切都是鬼使神差。
最近再看《活着》裏的福貴,似乎也成為我們自己自畫像。
在餘華的筆下,命運帶來的毀滅,從來不會分人,即便你只是一個懵懂純真的孩子。這種毀滅,也是追魂索魄的。哪怕你僥倖沒有死在戰火中,也沒有死在災害裏,卻仍要死在半鍋豆子上。
看到這裏,我總想起泉州廢墟之中相擁而眠的姐弟。
他們僥倖躲過了莫言的《蛙》式悲劇,卻沒能躲過一棟人為的危樓。
05
九十年代初,張藝謀籌拍《活着》,其中一個演員挑中了郭濤。那時,郭濤剛從中戲畢業沒多久,找來一本原著,他邊讀邊哭。最後問張藝謀:
一箇中國人的命,怎麼能這麼悲慘呢?
這位曾經為了購買一部相機,賣過血的導演當時沒有答案。
為了拍這部電影,又怕中國人內心接受不了過多的死亡,於是張藝謀改了一些劇情。為了給觀眾一些希望,最後,張藝謀讓福貴的孫子活了下來。
可不幸的是,即便如此,這部電影拍出來後,依然沒能上映,但這也成為了張藝謀公認的最好電影。之後很多年,作為導演的張藝謀再也沒有這樣的幸運了。
二十年後,當演員郭濤重温《活着》時,他發現自己變了。他説:
如今四十多歲,對許多事情認識得更全面了。現在想想,人的命運有時就是這樣,誰能擺脱時代帶給他的東西呢?
18年前,話劇導演孟京輝也找到餘華,想將《活着》搬上舞台,改編成話劇。他很擔心觀眾接受不了這麼沉重的悲劇,就去找餘華商量。餘華抽完煙,聽完他的擔憂,餘華表情凝重,説了一句:
你不要怕,中國人對於殘忍的承受能力,是超乎你想象的。
孟京輝聽完底氣十足,把書中所有死亡,全部原樣照搬。後來發現,觀眾對這種程度的悲慘不僅沒有抗拒,而且完全接受。
06
《活着》小説最後以沉默結束,餘華在小説裏寫到:
我知道黃昏正在轉瞬即逝,黑夜從天而降了。我看到廣闊的土地袒露着結實的胸膛,那是召喚的姿態,就像女人召喚着她們的兒女,土地召喚着黑夜來臨。
可在2020年,我總隱隱約約覺得寫的是今天的某些生活。
因為但凡災難之後,均以沉默為生活註腳。
或許在以後,匆忙的人會照常在武漢的街道行走。但我想一定有人每天都會凝視某家醫院、某條馬路、某條街道,就像福貴凝視地平線那樣。回憶煎熬、沉默寡言。
最後只剩下活着,因為活着就是一切的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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