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思“劣於小康”_風聞

數年前買了本呂思勉的《國學知識大全》，翻了頭幾頁，被其中一句“劣於小康”震到——08年源於美國的次貸危機讓我對資本世界一直懷有深深的戒備——而“劣於小康”這話讓我嗅到馬恩關於資本掠奪本性描述的類似味道，怎能不讓我驚奇？

這次，長長的隔離假期終於讓我決定收拾懶癌，重新翻出《國學知識大全》，準備至少通讀一遍，好好記記筆記。而隨着呂先生將三教九流的諸子世界慢慢展現眼前，想寫什麼的衝動也越來越強烈了。

孔子為何會説出“劣於小康”？為什麼我們最偉大的哲人還沒進入資本社會就發出這樣的警言？甚至在諸子裏也鮮少重商重利的思想流派，一定有什麼原因！

我覺得應該有以下幾點原因：

一是文字傳承。中華文明自遠古結繩記事起，逐漸形成文字，且文字一直傳承至今。文字自誕生起就被賦予“記事”功能，這不僅體現在祭祀們把每次與天神的溝通結果記錄在龜甲牛骨上，還體現在文字自身的創造上。

還記得小時候，每次看到紀實頻道里幼苗破土而出的延時攝影鏡頭就會忍不住“哇”的一聲：“原來小苗破土這麼不容易，還有‘樸’的一聲，真是‘破’土啊！”而 “鼓”字在説文中釋為“春分之音，萬物郭皮甲而出”——古人是如何聽到春天裏萬物破土發芽的聲音，並創出這字的啊！特別是在沒有顯微鏡沒有延時攝影等技術時，通過肉眼等人類的五感觀測到這些自然現象，那得有多麼細微和長久的關注力和觀察力啊！難能可貴的是還把這些“觀察報告”鎖進了我們的文字中。

我們的文字不僅記錄自然，還記錄歷史。“殷”字紀錄了這段歷史——周滅商，且以戰場“衣”及“返身歸依”之音與意重新命名了商，自此殷商之名誕生。

中國文字在無時無刻地訓練我們遠古的先哲們，訓練他們觀察、分析、解構這個世界的方法、眼光與頭腦。自文字誕生起，跨越夏商周近兩千年的訓練，一旦時機成熟，就“樸”的一聲“郭皮甲而出”了，成就中國早慧且早熟的文明。或許正是這種契機產生的智慧可使其透過現象直指本質，早數千年説出了西方社會理論類似的關鍵話語。

二是歷史信仰。有人説中國人“信仰”歷史，我覺得這麼説不為過。 “史”字為“記事者，從又（即手）持中，中，正也。” 遠古卜辭裏“史”與“事”同字，從另一層面顯示了中國人對事實的看重，更有崔杼三殺史官的典故。

有趣的是諸子都出於王官（國家機構），因各有司職學問也各有側重，如儒家，司徒之官，主教化；道家，史官，歷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墨家，清廟之守，以孝視天下；名家，禮官督責之術；法家，理官，法自然……故此，諸子都非常關注現世世界，都很理性，且都很“落地”。

從文字誕生到掌握文字的王官再到創造自己思想的諸子，這是個自然而然的過程。中國文化中“文”和“史”是相輔相成的一體兩面——孔子的春秋本身就是本史書，又兼具微言大義的思想啓蒙功效。“史”在中國文化中不僅僅是事件，更是研究和思考對象。設想一下，古人們用創字者創“鼓”的方法來研究歷史，研究千百年，且商周轉承歷史相對温和，王官文史資料大致是被完整且真實地保留了。如此，掌握文字的祭祀們、貴族們在王宮浩如煙海的文書中穿越夏商周三朝，看他們興、看他們亡；看堯舜禹湯的盛世、看夏桀商紂的敗亡……且看且思且行，再受到春秋戰國禮崩樂壞的亂世刺激，終於迎來了百家爭鳴的爆發。

更值得一提的是，夏商周是經歷過“產業升級”的歷史，近兩千年的夏商周正好是中國從母系社會向父權社會，從遊獵生產到耕種生產的大變革時期。王國維先生就曾言：“殷周間之大變革……自其裏言之，則舊制度廢而新制度興，舊文化廢而新文化興……則其制度文物與其立制之本意，乃出於萬世治安之大計……非後世帝王所能夢見也。”研究對象足夠充分，研究時間足夠充分，研究主體足夠“持中”。故此，諸子思想自創發起就驚才絕豔，且影響後世兩千年，並共同參與塑造了中國人文化基因……這些也都是可以理解的。

基於此，“劣於小康”絕不會是“隨口説”，而是某種深思熟慮下的判斷。

三是崇尚自然之道。這是中國思想的源點，儒、墨、道、法……諸子都基於此。然而這個也是最易被誤解的部分，有些誤會自然之道僅是道家思想，有些誤會這一思想導致中國人缺乏進取心、攻擊力，有些將自然之道與環保混為一談，不一而足。而實際上，自然之道是中國哲學的方法論。她把人歸於天地間整體思考，把事物也歸於天地間整體思考，她的理想就是人和事與天地宇宙達成和諧、平衡，此為道法自然。

千萬不要以為孔子的“劣於小康”就是“人一有錢就變壞”。真如此偏執，孔子也不會對人類保持如此的熱情與博愛——授徒三千且有教無類，也不會保持 “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奢侈”習慣。那麼劣在何處呢？從思想源點看，小康只是表象，根源必然在於不合乎自然之道。並且，小康與偏離自然之道有着必然的因果牽扯，故此“劣於小康”。

為何小康了就易偏離自然之道？私以為一旦社會進入小康，這個小康不論社會形態（無論姓封、姓社、姓資等等），只要有了大量社會剩餘價值，就應該算是。小康將面臨它的核心難題——社會剩餘價值的分配問題。這個難題如此難以跨越，貌似天然會打破“道”的平衡，以至於孔子認為只會越來越糟，於是乎“劣於小康”！所以，孔子的“劣於小康”應該是預見了小康社會難以獲取“道”的平衡這一終極問題。諸子都各顯神通，提出自己的構想，但也難周全。後世借孔儒之名整合諸子思想精華不斷摸索，但也只能勉強維持一個王朝數百年的延續。

劣於小康這個魔咒是可以打破的嗎？

為了這個，中國人嘗試了統一六合、消滅門閥、推恩繼承、建立科舉……等一系列改革，也嘗試了打土豪、清君側、豎義旗……等一系列革命——如此看，中國人還真是天生的改革家和革命家呢——效果如前所説，最多數百年延續，也是了了。當然，和西方几十年就要危機一次的小康比，還算可以聊以自慰。

 改革開放四十年成績斐然，然而那個魔咒也在不斷低嚀。基尼係數越來越高，顯示中國內部資源分配的問題；而兩次嚴重疫情的爆發，或許顯示的是人類與天地自然間的失衡。前者還相對好解決些，在人力所及之處，而後者呢？後者牽扯到全人類及自然界的所有生靈，甚至失衡之處為何就夠人類吵翻天的。

 再往下寫已無力為繼，但一定不是瑞典女孩的“how dare you”，也一定不是墨爾本牛扒館內“解救動物”的呼聲……如果道法自然如此簡單，我倒不介意到大街上來一段尬舞。而這次疫情中，口罩似乎被上升至自帶意識形態光環的道具，在歐美大街上一度人們都無法自由帶口罩了。西方非常打動人心的一句話是“我不同意你，但我捍衞你説話的權力”，而現在這樣的開放性越來越被壓縮，變成“你同意我就是好哥們，不同意我就是反自由民主”。連人類自身都無法正常對話，更無論與天地自然對話了！

 中庸裏説“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雖然非常難做到，但在一個健康生態的自然界還是可以找到範本的。如此，萬物之靈的人類應可參照學習學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