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健身教練決定向生活低頭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27725-2020-03-21 10:24
本文轉自:穀雨實驗室
在一個健身從業者組成的微信羣裏,有人發了張圖片。圖中是一位皮膚黝黑,剃着寸頭的男人,穿着外賣小哥的工服,雄壯的肌肉把T恤撐得滿滿當當。他是行業裏無人不知的大咖。 他們曾經是高收入羣體,是都市精緻生活的象徵。為了維持身體和生活的精緻,負債成為他們中一部分人的特徵。但現在,健身教練們不得不謹小慎微,尋找新的生存方式。送外賣,開直播。經歷過寒冬和看得見的頹喪之後,新的肌肉逐漸生長出來。
文 | 崔一凡 柳寧馨
編輯 | 金赫
來源 | 穀雨實驗室-騰訊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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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多月前,在廣東順德做健身教練的向羅勇成為一名兼職外賣騎手。這不是一個多麼困難的決定,他已經兩個月沒有收入了。 仗着身體素質好,他跟朋友借了一輛銀色死飛,背上當兵時發的迷彩雙肩包,開始了騎手生涯。他騎得飛快,有時候電動車也追不上。上班第一天,他冒雨送了5單,賺了50塊錢。可能因為騎得太猛,半路上“嘭”一聲,車胎爆了,換副輪胎花了100多。
▲向羅勇騎車送外賣途中。圖 / 受訪者提供
今年是向羅勇進入健身行業的第三年,中間換過幾座城市,兜兜轉轉,又回到最初的那家健身房。這裏位於居民區和城市辦公區之間,來鍛鍊的都是城市白領。 幾乎是一夜之間,這種生活的節奏被打斷了。他欠着五六萬外債,每月要還五千多的銀行貸款。女朋友也是健身教練,兩人同一時間失去收入。這次疫情讓他意識到,負債生活無法抵禦風險。他想着今年把債還了,運氣好的話攢些錢,把死飛換成電動車。畢竟是生產力工具,以後下班了,也能跑上幾趟補貼家用。 他並不十分適應當騎手,甚至不知道送披薩的時候一定要平放。特殊時期,手機導航的線路走不通,只能騎得更快,“比在健身房鍛鍊都累”。 債務讓他稍稍降低了底線:以前他看不上那些在朋友圈賣運動補劑的教練,覺得這不專業。現在,他也冷不丁地在朋友圈發廣告了,“都是生活所迫”。 健身教練們正在遭遇挑戰。這些天裏,幾乎每個人都在琢磨如何賺錢。在一個健身從業者組成的微信羣裏,有人發了張圖片。圖中是一位皮膚黝黑,剃着寸頭的男人,穿着外賣小哥的工服,雄壯的肌肉把T恤撐得滿滿當當。他是健身培訓行業裏的無人不知的大咖。
▲ 健身大咖穿上外賣小哥的衣服。圖 / 受訪者提供
自救的方式多種多樣。有些平時注重線上積累的教練,索性幹起了直播。但這和麪對面教學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工種。劉曉羽是一位團操教練,她所在的公司僅在上海就有60多家門店。疫情發生後,健身教學課全面轉移到線上。 最初,她在家裏直播,錄製健身操視頻。她把手機擺在面前,對着攝像頭尷尬地蹦蹦跳跳,強拉氣氛。為了滿足會員們的鍛鍊需求,她就地取材,家裏的礦泉水瓶灌滿水,當成啞鈴或槓鈴,做俯身划船和頸後臂屈伸。 看到有些教練的直播間人數動輒幾十萬,向羅勇也琢磨着到線上試試水。他先諮詢了一位經常玩抖音的會員,又刷了不少短視頻紅人的訓練課,發現這些教練翻來覆去就幾個動作他表示理解,“現在人不都是求簡單嘛,難的話練一兩次就不練了”。於是他也依樣畫葫蘆,錄了兩條視頻,教些基礎的波比跳、開合跳。視頻發上去之後,只有幾十個觀看量,連條留言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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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待了一個多月,烏淦瘦了4公斤,衣服穿在身上都有點晃盪。或許是在家憋得太久,或許是遠離健身行業,身體的退化伴隨着情緒的動盪,他也説不清楚。
烏淦年前回到湖北咸寧老家,決定暫時把健身的事放一放。封城期間,不好買菜,平時吃的水煮雞胸肉都成了奢侈品。為了保持體能,他把家裏養的雞吃掉了五六隻。但對於健身教練來説,這遠遠不夠,目前的營養攝入只能支撐他三天鍛鍊一次。 所有人都承認,健身教練是個低門檻的行業,至少現在是這樣。我接觸的幾個健身教練,幾乎都處於負債狀態,這成了健身行業的特徵之一。 在襄陽做健身教練培訓的文煒東説,這幾年,來培訓的人原先大多在工廠上班,健身行業給了他們一個向上攀升的機會。一般來講,當三年教練,然後轉型做銷售,再兩年,一部分吃得開的能開自己的工作室,再往後成為健身房老闆。
▲ 近年來,健身成為熱門行業 。圖 / 視覺中國
這不是一份旱澇保收的工作,對於向羅勇來説尤其如此。五年前,他退伍回家,在健身學校培訓了一段時間,就一頭扎進這個行業。直到現在,他也不理解為什麼有的教練賣課能賣得那麼好,話術一套一套的。他是個鋼鐵直男,不會説話,“反正你來學我就教你,不藏着掖着。” 在那家開了七年的健身房,向羅勇每月收入五千左右。但消費就多了:一桶蛋白粉市價399元,還有氨基酸、睾酮素之類的補劑,這是健身教練的必要花銷。一年下來,一兩個月工資就花出去了。 就像健身房給會員們描畫的塑型時間表一樣,教練們也希望依靠培訓,實現職業生涯的進階。去年,向羅勇專門去泰國學泰拳課程,他覺得這種剛硬功夫適合自己性格,學了十來天,學費生活費加起來花了一萬多。 “他們(健身教練)對於存錢的意識特別弱。”在武漢開健身工作室的劉路説。 健身最火的那幾年,大城市的教練月入三五萬也不困難。丁偉曾經承包過一片場館,還沒來得及裝修,只拿出了幾個器材展示,三天賣卡就賣了600萬。2017年,健身房大量擴張,導致競爭白熱化,“找教練都看你長得帥不帥”。他讓我隨便打開個地圖APP,“一條街上就有幾家健身房”。突如其來的疫情,給健身房帶來了新的衝擊。在蘇州,Owen和朋友經營一家200平米左右的工作室。這裏每月一萬多元的房租雖然不算太貴,但小本生意肯定架不住幾個月不開張。工作室有五位教練,兩個月前,他們還沉浸在即將過年的氛圍中。Owen盤算着明年賺錢了換台車,後來發現自己想多了。 劉路在武漢的工作室至今還沒開門,今年元宵節,他們推出了“一週線上課程”,售價99元——相比一節幾百塊的私教課,已經是保底良心價了。工作室保證,復工後這99塊錢可以兑換成3節私教課。但最終,買課的只有五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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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偉曾經是個“自信滿滿,誰都不懼”的人,認識他的朋友都這麼説。但今年不同,從過年開始,他一直待在鄉下岳父家。這裏是個農家院,岳父包了兩個山頭,種蘋果樹和桃樹。一個多月的時間,他每天只吃一頓飯,灌下去一瓶白酒,晚上只要不吃安眠藥就做噩夢。醒着的時候,他就跑到山上拉二胡,淨是些悲傷的曲子。有時候想想,“也不全是錢的問題,總感覺太那個啥了”。 網貸公司經常打來電話,他也不躲避,老老實實講了自己的情況,然後反問對方,“如果是你的話,你選擇活着,還是選擇還錢?”對方沉默了一會兒,説“我選擇活着”。他已經沒有能週轉的資金,身邊的親戚朋友,能借的都借了一遍。現在,網貸公司的電話照常打來,只不過那頭問完“是丁偉先生嗎?”接着就掛了,每日如此,像個荒誕的儀式。 前幾天,丁偉的朋友找到他,準備跟他一起在網上賣課。模式很簡單,他們整理一些健身“乾貨”,拉人進羣,“乾貨”按照不同價位賣給客户,1.99到99元不等。朋友給他發來了兩個G的資料,他至少得花半個月時間整理成PPT。其實對於丁偉來説,這些內容價值不大,意思就是告訴別人“開水燒燙了不能直接喝”,然後舉兩個例子,讓人一聽,“我靠,實話!” 丁偉想通了,他可以從頭開始,哪怕去工地上扛鋼筋水泥呢,也一定能把錢還上。他重新開始跑步,這是以前堅持多年的習慣。早上七點,他跑到兩座種着果樹的山頭上,果樹還是赤條條的,沒有開花的跡象。不過不用擔心,它們已經結了四五茬果子了,今年也會一樣。 大概半個月前,烏淦開始恢復訓練。家附近的瓦棚成了他臨時的健身房,拿木架子當單槓做引體向上。25公斤的木樁子成了啞鈴,上舉,深蹲,剛開始練猛了還有點吃不消。他上山砍柴,一天跑幾趟,就當是有氧訓練。下地收菜,一手一隻菜籃子,邊走邊用菜籃子做彎舉動作,鍛鍊肱二頭肌,就像反方向扳手腕。
▲ 烏淦用自制的器械健身。圖 / 受訪者提供
疫情期間,Owen去過幾次工作室,在滿是消毒水味兒的健身房裏做了幾組深蹲。這是他熱愛且熟悉的地方。他原先做過婚慶旅拍之類的生意,不累,還能賺錢。但生活總不能沒有意義吧,他説。於是他投奔健身行業,折騰了幾年後開了這家工作室。他和朋友們沒少琢磨怎麼賺錢,比如做微商賣器材,或者做直播當網紅,但這些都需要長久積累,解不了燃眉之急。上個月的某天晚上,十一點半了,合夥人給他發來消息:“要不我們去送外賣吧?”他一口答應下來,當即註冊了賬號。他甚至有點開心,穿着拖鞋開車去六公里外送了第一單,掙了六塊錢。 “我這個動作(送外賣)的原因不是為了一定要掙多少錢,而是‘我什麼都可以做’。我是一個父親,在困難的時候我要站出來。”Owen説。騎手賬號裏的錢他沒取出來過,準備有空了把這些錢換成紙幣,裝裱起來掛在牆上,作為這個特殊人生階段的紀念。
▲ Owen和兒子在江邊。圖 / 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