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戰蘇伊士(62):後記(下)(完)_風聞
晨枫-军事撰稿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2020-03-21 04:32
十月戰爭只打了19天,在世界戰爭史上屬於短暫的衝突,但這是以色列歷史上最長、規模最大的戰爭。戈蘭高地本來就是彈丸之地,不去管它,但蘇伊士運河沿線全長只有160公里,以軍渡河南進也只推進了100公里就到蘇伊士灣了;在兵力方面,只算蘇伊士運河方向的話,運河沿線埃軍投入8個師加若干獨立旅,以軍則投入4個師(其中馬根師和薩松師不滿員)加若干旅級單位。十月戰爭在時間、地域、兵力投入等方面都不是現代戰爭史上規模最大的戰爭,但在某種意義上,這是現代戰爭史上最重要的戰爭,因為這是現代戰爭史上最接近現在的對稱戰爭,戰爭雙方在兵力、裝備、資源、指揮能力方面有可比性。危機應變、全面動員、戰爭之霧都得到全面展現。相比之下,越南戰爭、蘇軍入侵阿富汗的戰爭、馬島戰爭、海灣戰爭、美國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的反恐戰爭、前南斯拉夫戰爭、車臣戰爭、格魯吉亞戰爭在某些方面都更具有某一層面的現代化典型意義,但都是高度非對稱的。戰爭形態各式各樣,但對於大國來説,對稱戰爭才是決定國家民族命運的,研究十月戰爭的經驗有特殊意義,這是後來戰爭中令人眼花繚亂的軍事技術發展所不能取代的。
在十月戰爭中,以軍犯了很多錯誤。在戰爭前夜依然託大,對戰爭即將到來缺乏警惕;在戰爭爆發時,對戰爭性質定位錯誤,還是作為“日常”摩擦處理,前線僅有的裝甲預備隊分兵使用,被零打碎敲吃掉,運河哨所官兵又沒有及時撤退,造成不必要的傷亡和被俘;預備役剛到前線時,急於反攻,一頭撞上埃軍在運河沿線的堅強防禦,損失重大;在渡河作戰期間,沒有集中必要的兵力,由沙龍師獨力承擔過重的任務,結果造成作戰延誤;渡河之後,南方司令部沒有堅持原計劃,而是在南北兩個方向分兵出擊,差點沒有完成戰役目標。但以軍在挫敗面前迅速恢復狀態,扎穩腳跟,沉着應戰,在關鍵時刻不怕犧牲,猛衝猛打,最後贏得了戰爭。
對以軍的評價在很多方面可以有爭議,但人們對阿拉伯軍隊的評價差不多總是在恨鐵不成鋼和輕蔑中間打轉轉。平心而論,阿拉伯軍隊在歷次中東戰爭中的表現確實不怎麼樣,比抗戰中的國軍還不如。如果以軍不是被國際政治所困,很多次都有機會長驅直入打進開羅或者大馬士革。在十月戰爭中也是一樣,北方以軍已經兵臨大馬士革城下;南方以軍如果再有一個星期的時間,不難想象可以在消滅被包圍在運河東岸、彈盡糧絕的第三軍團之後,西進進逼開羅。以軍控制的蘇伊士運河南段與開羅之間是140公里的沙漠,埃軍無險可守,而且後方已經空虛。或許種種國際政治的束縛使阿拉伯國家產生了虛幻的安全感,反正大國總是會干預,干預的結果必定不至於使阿拉伯國家亡國滅族,所以保全自己成為最重要的事情,反而干擾了戰爭的決心。戰爭是政治的延續,但把戰爭等同於政治,那是要聰明反被聰明誤的。獨立戰爭期間,約旦和埃及軍隊是阿拉伯軍隊的主力,但雙方各懷鬼胎,都企圖鯨吞巴勒斯坦的土地,巴勒斯坦人的死活反而沒人在意。蘇伊士戰爭和六天戰爭前,埃及忙於口號和雄心壯志,擺兵佈陣也是為了好看,到了真刀真槍的時候,反而被以色列打了一個冷不防。十月戰爭時,埃及和敍利亞已經沒有胃口“把猶太人趕下大海”了,埃及只想在西奈站住一隻腳,敍利亞只想收回戈蘭高地,結果除了戰爭的第一天,兩家各打各的,失去了牽制和打垮以軍的機會。敍軍在戈蘭高地死戰的時候,埃軍不温不火地在運河前線早10晚4像上下班一樣的發動每天日常進攻。到了敍軍被打殘了,大馬士革危在旦夕,眼看以軍就要騰出手來集中對付埃軍,埃軍才着急起來,只是為時已晚,戰爭大勢已去。1982年黎巴嫩戰爭的時候,除了獨力死戰的巴解和半心半意的敍利亞,其他國家都袖手旁觀,使人聯想起中國抗戰中的軍閥和土頑。
在戰術層面上,阿拉伯軍隊有剛無韌。阿拉伯官兵不乏不怕死的,但缺乏心理穩定性,一旦打成逆風仗,很容易兵敗如山倒。以軍在戰場上經常遇到這樣的情況:在開始時,沙丘上的埃軍陣地猛烈抵抗,但當迂迴到背後的以軍坦克出現時,埃軍就扔掉武器,甚至放棄坦克,徒步逃散。以軍經常繳獲完好的坦克,六天戰爭時,以軍坦克在突破吉迪山口中,看到近旁沒有動靜的埃軍坦克,沒有主動射擊,就是因為以為這些坦克已經被埃軍放棄了,沒想到這只是埃軍被突如其來的以軍坦克嚇昏了。這個問題在十月戰爭中已有改觀,埃軍心理素質比歷次戰爭中穩定得多。但在2006年的第二次黎巴嫩戰爭期間更加明顯,阿拉伯軍隊(如果游擊隊也包括在內的話)中心理素質最穩定的反而不是正規軍,而是真主黨游擊隊,在第二次黎巴嫩戰爭中和以軍硬抗了一個多月,在2008-2009年的加沙戰爭中,哈馬斯游擊隊也始終和以軍近戰硬抗,沒有潰散,這是所有阿拉伯正規軍沒有做到的。
阿拉伯軍隊的另一個問題是戰術素養很糟,缺乏獨立作戰精神、主動精神和應變能力,在戰鬥稍微偏離預定計劃時,就手足無措,很快導致潰散,缺乏起碼的戰場控制能力。這對機動戰尤其重要,在瞬息萬變的戰鬥中,下級軍官和士兵的大膽靈活、積極主動常常是勝利的關鍵。但阿拉伯軍隊常出現一動就亂、一亂就死的問題,以至於沙茲利的渡河作戰方針中,大量的坦克只是作為機動反坦克炮使用,而沒有發揮坦克的火力、機動和防護三結合的特點。難怪以軍喜歡用縱深穿插打亂阿拉伯軍隊的作戰節奏,用直插沙漠中的十字路口和其他重要節點的辦法來動搖阿拉伯軍的防禦體系,常常獲得四兩撥千斤之效。
阿拉伯軍隊的這個問題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阿拉伯方面的戰略戰術。戈蘭高地只是彈丸之地,雙方戰線背後也沒有多少進退的餘地,所以敍利亞方面的戰術比較簡單,就是用坦克版的人海戰術往上死命衝鋒,一直衝到衝不動、被打退為止。撤退也無所謂有序撤退、交替掩護,從戈蘭高地到大馬士革一共就40多公里的距離,除了一味死守,也沒有多少選擇。蘇伊士運河方向就不一樣,戰場的寬度和深度都要大得多,不能採用這樣的簡單戰術。薩迪克反對發動戰爭,就是考慮到埃軍尚且不具備在野戰中擊敗以軍的能力。伊斯梅爾在以軍渡河後堅決反對從東岸撤回埃軍,也是考慮到一動就亂、一亂就死的危險。沙茲利採用“移動鐵牆”概念,也是考慮到埃軍機動作戰能力不足的問題,近似固定防禦的陣地戰可以避開指揮、協調、配合、機動的問題。沙茲利的渡河計劃異常詳盡,具體到規定渡河波次的間隔時間為15分鐘、各部隊上下船地點、路線、船隻、橋樑的編號和標誌顏色,就差沒有規定邁步時先邁左腳還是右腳。埃軍出色地完成了這樣精確、詳盡規定的計劃。但一旦進入運河對岸的陣地後,就只會按部就班地早10晚4的日常進攻,而沒有能力和主動性探索以軍防禦弱點和積極穿插。在具體戰鬥中,埃軍不乏巧妙的戰術構思,但曇花一現之後,還是回到死板的重複。在中國農場戰鬥中,埃軍坦克佯動,引誘以軍坦克前出,然後隱蔽步兵用“薩格爾”導彈打擊,有效地打擊了以軍。但一旦以軍識破了這個戰術,用步兵以毒攻毒,埃軍就缺乏有效的應變,最終被打出了中國農場。
更大的問題是,沙茲利的“移動鐵牆”是正確的戰術,但是錯誤的戰略。在戰術上,“移動鐵牆”是有效的,幫助埃軍在渡河後成功地在運河東岸站住了腳跟,並在戰爭初期成功地消耗了以軍的實力。在戰略上,“移動鐵牆”只是上前一步,然後又固定不動了,所以本質上是固定的線性防禦,具有所有相關的本質缺陷。沙茲利的戰爭概念是等待以軍在埃軍防線上消耗實力,然後被迫談判,但這是很不可靠的一廂情願。只要防線是固定的,就總有漏洞被發現的一天,就總有被攻破的一天,而防線上其他陣地的友軍很難有效增援。德維斯瓦的戰鬥正是證明了這一點。在某種程度上,埃軍的戰術素養缺陷鑄就了戰略失敗,在這一點上,薩迪克或許是對的:戰爭不能搞機會主義,在埃軍準備就緒之前,不應該貿然發動戰爭,投機取巧。
埃及空軍的表現尤其令人失望。在十月戰爭最初的幾天,以軍緊急動員,拼命向前線增援,從內格夫、加沙到運河的僅有公路堵塞得水泄不通,如果遭到埃及空軍的轟炸,將是災難性的。埃及出動突擊隊從地中海岸登陸襲擊,取得了一些成功,但沒有得到空軍的任何支援,最終被後方以軍各個擊破,全軍盡墨。在以軍渡河作戰時期,埃及空軍再次無所作為。阿卡維什公路上的渡河裝備和補給車隊被中國農場的戰鬥堵住了,埃及空軍如果在地面弟兄浴血死戰的同時,突襲防護薄弱的車隊,將對以軍的渡河作戰造成災難性的影響,這也是巴列夫和戈羅迪什急於打通阿卡維什公路的重要原因,也是沙龍對打通阿卡維什公路三心二意的不負責任之處。但埃及空軍再次無所作為。直到以軍已經渡河,浮橋開通,防空導彈陣地被突襲的以軍坦克端掉,這時才醒過來,不顧一切轟炸渡口和浮橋,但是已經晚了。
埃及空軍倒不是始終無所事事,在戰爭早期也試圖過利用有利於埃及的形勢,發動空中攻擊,但一出防空導彈保護傘後,就被以色列空軍像打靶似地打下來,埃及飛機的損失比六天戰爭中在地面的損失還高。這和埃及空軍的飛行員素質有關,也和埃及空軍的零星出動戰術有關。本來就沒有信心在空中打一仗,只想撈一把就溜,結果偷雞不着折把米。世界戰爭歷史早已表明,戰鬥意志不堅決,心存投機或者保存實力的小算盤,到頭來只能是傷亡更加慘重,兵敗如山倒就是這個道理。埃軍的“飛毛腿”戰術彈道導彈也是一樣,在渡河作戰的關鍵時刻沒有用於阿卡維什公路和渡口“磚場”那樣的高度密集但又缺乏防護的軟目標,一直要到以軍大部隊已經過河了,第三軍團被圍在即,才想起來動用大殺器,但為時已晚。“凱爾特”空對地導彈也是一樣,沒有在真正需要的時候動用。
即使埃軍意圖以地制空,薩姆-6防空導彈本來就是用來伴隨裝甲部隊機動作戰的,是具有良好機動性和野戰發射能力的,即使薩姆-2和薩姆-3也是可以機動的。佔領運河東岸後,防空導彈是可以交替掩護,機動靠前部署,為陸軍和空軍提供滾動掩護的。但埃軍沒有,固守在運河東岸的既設陣地。埃軍或許是出於保護運河上的浮橋的目的,更可能是不願意放棄防護良好的既設陣地。但這不是打仗的正道,不消滅敵人,哪來保護自己?在以軍渡河作戰前期,埃軍的第二軍團、第三軍團在渡口的兩側,他們不是沒有動作,而是撞上了以軍的鐵板。但這裏在埃軍的防空導彈保護傘內,埃及空軍依然沒有主動攻擊車隊、浮橋和渡口的行動。埃軍的炮擊給以軍造成了重大傷亡,沙龍就是在這裏負傷的,如果埃及空軍和炮兵下定決心、不怕犧牲,猛烈攻擊渡口,不是不能一搏的。
除了空中攻擊,埃及空軍對空中偵察也放棄了。在密蘇里和中國農場打得熱火朝天的時候,埃及空軍應該出動偵察機沿運河偵察對岸以軍的態勢,這樣不難發現以軍的渡河企圖、準備狀態和實際渡河地點,埃軍總參謀部也不至於需要一天多才能弄清情況、做出相應反應。這完全可以在防空導彈保護圈內進行,也不需要多少先進的現代化偵察設備,照相和目視偵察就可以了。
埃軍的指揮和判斷力也成問題。中國農場打得熱火朝天,以軍渡河端掉埃軍防空導彈陣地,但埃軍總參和前指依然判定這是以軍的小規模襲擾,以不變應萬變,連增派巡邏隊也沒有。北線第二軍團第2、第18師和南線第三軍團第7、第19師只是旁觀,無所作為,而不是增加正面壓力,迫使以軍顧忌後方。阿丹猛攻蘇伊士城外圍的時候,埃及第三軍團總部驚慌失措,誇大敵情,胡亂指揮,儘管下級官兵還在各自為戰,上層早已癱瘓,做鳥獸散。與此同時,除了緊接渡口的地域,渡口至賽德港一線運河北線的埃及第二軍團大部無所作為,沒有乘以軍後方空虛大膽反突擊,而是坐以待斃。第19師還在與第三軍團司令部討價還價,不捨得把第22坦克旅放回西岸,迎擊已經要把後路切斷的以軍。
不過以軍也有以軍的問題。在猶太人精誠團結的假象下面,以軍不是沒有將領不和的問題。説起來,猶太人是為了共同的生存目標而走到一起的,以軍的戰鬥力來自常年為集體生存而戰,而不見得是因為精誠團結。在獨立戰爭時期,哈格納、伊爾貢之間就險些打起內戰。沙龍不聽指揮,為了個人英雄主義而造成官兵的無謂犧牲,這已經是眾所周知的了。古爾在擔任總參謀長期間,他本人是工黨的,反對利庫德的和談政策,公開挑戰貝京的利庫德政府,造成以色列的政治危機。國防部長維茨曼要撤古爾的職,貝京為了不把以色列的政治裂縫暴露於敵人的面前,阻止了維茨曼,但此後以色列的總參謀長被要求職業化,在政治上嚴守中立。2006年黎巴嫩戰爭期間,以軍和真主黨打成僵局,戰後總參謀長哈魯茲被迫辭職,已經退役的阿希肯納齊被召回出任總參謀長,這在將星輩出的以軍中是第一次。阿希肯納齊任滿退役時,熱門候選約夫·加蘭特少將最終因為貪污醜聞而落選,國防部長巴拉克與即將卸任的總參謀長阿希肯納齊傾力惡鬥,巴拉克甚至放出了凍結阿希肯納奇作為總參謀長發出的所有近期任免命令的殺招,要是本·古裏安、梅厄、達楊、拉賓這些哈格納時代的老戰士看到,可能要氣的再死一回了。
以色列軍隊近些年來的戰鬥力也似乎有下降的趨勢。生活水平高了,容易滋生嬌氣。早年猶太人為猶太民族的生存而戰,現在一些人已經不再這麼想,反正可以往歐美溜號。以色列法律容許公民以宗教原因免徵兵役,但現在有不少年輕人假借宗教名義逃避兵役,以軍徵兵當局用推特、面簿等社交網絡調查自誇逃避兵役的人,還成為一時的新聞。以軍以前特有的拼命三郎的勁頭也大減了,從軍成為逃不過的義務,或者一項職業,而不是猶太人的生存事業。軍官中間也是,達楊、埃拉扎爾、阿丹、沙龍這一代帕爾馬克和哈格納打出來的老將退出之後,新人馬似乎缺了一點靈氣和狠勁,而和西方一般的職業軍官無異,從武士變為穿軍裝的高管。當然,這是題外話了。
以色列-阿拉伯衝突是現代歷史上最難解的結之一,在常規戰爭層面上,十月戰爭是以阿衝突的頂峯。十月戰爭證明了一點:軍事是政治的延伸,但戰爭不是政治遊戲,軍事勝利也不能代替政治解決。這不妨礙人們從戰爭中學習戰爭,這正是十月戰爭對今天人們的意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