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錄偵探 | 言論自由旗號下的初夜權之爭_風聞
根号三-根号三官方账号-2020-03-22 09:20
若批評不自由,則讚美無意義。
——這句話掛在時評人嘴邊,也掛在《費加羅報》報頭下面。作為座右銘,“若批評不自由,則讚美無意義”與《費加羅報》“評論立報,觀點先行”的採編理念不謀而合。自1854年,威爾梅桑接手停刊21年的諷刺性週刊《油燈》,並更名為《費加羅報》起,這句話便與《費加羅報》如影隨形,歷165年而未變。
“費加羅”出自十八世紀法國劇作家博馬舍的喜劇《費加羅的婚禮》,系該劇的男主人公,而“若批評不自由,則讚美無意義”藉着費加羅之口説出。
1778年,博馬舍用鵝毛筆寫下《費加羅的婚禮》時,恐怕不會想到“若批評不自由,則讚美無意義”在當代社會已經成為新聞媒體捍衞言論自由的一面Flag。這面Flag,甚至立在了普利策獎得主安東尼·劉易斯的名著《批評官員的尺度:〈紐約時報〉訴警察局長沙利文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中譯本的封面上。
不過,如同所有名言的遭遇,“若批評不自由,則讚美無意義”在傳播過程中所定型的句式以及附着的意思與其最初的樣貌並不完全一致。細細推敲,兩者之間不乏疏離之處。
由這句話的出處説起。
《費加羅的婚禮》第五幕第三場,整場都是主人公費加羅的獨白。在這段獨白中,十七世紀塞維利亞(《費加羅的婚禮》乃至博馬舍“費加羅三部曲”均以此為背景)的“鳳凰男”費加羅,以對自己未婚妻蘇姍納的感嘆為由頭,回顧了自己的坎坷經歷。在“鳳凰男”職業履歷中,有一個階段是作為寫作者而存在的。費加羅曾創作過一部喜劇,卻因詆譭伊斯蘭教先知穆罕默德而遭起訴,揹負罵名,債台高築。後來,費加羅又因撰寫了一篇談論貨幣價值及其收益方面的文章而被請上了囚車,押赴固若金湯的堡壘。由此,費加羅在控訴中吐出了那個金句。劇本原文表述如下:若連評論的自由權利都被剝奪,那迎合的讚頌也將消失。
通讀整段獨白,可以發現,主人公費加羅的情緒基調是忐忑不安下的自怨自艾。令費加羅忐忑不安的是什麼事,他又為何自怨自艾?若瞭解《費加羅的婚禮》完整的故事情節,答案不難找到。
《費加羅的婚禮》劇照
在阿拉瑪衞華伯爵的城堡裏,男僕費加羅和女僕蘇姍納即將舉行婚禮。但作為領主的阿拉瑪衞華伯爵不懷好意,想恢復對僕奴的初夜權。拿費加羅的話講,就是讓他的未婚妻蘇姍納成為阿拉瑪衞華“應召的情婦、隨身的太太”。於是,費加羅、蘇姍納和伯爵夫人羅絲娜聯手設下了圈套。由蘇姍納給伯爵寫了一封温柔纏綿的情書,騙他夜晚來花園幽會。伯爵果然中計。正當伯爵在黑暗中向“蘇姍納”大獻殷勤時,突然四周燈火齊明,伯爵發現懷抱中的女子竟是自己夫人羅絲娜。無奈之下,伯爵只得當眾下跪道歉,並保證以後再不作他想。費加羅與蘇姍納的婚禮得以順利舉行。
第五幕第三場費加羅的獨白,正是發生在“請君入甕”的計謀實施之前,主謀忐忑不安在情理之中。他的自怨自艾,則完全是出於對自身處境的悲憤。婚姻,作為人再正常不過的權利,卻會遭到他人的粗暴干涉與侵害。
由此,劇作者博馬舍所營造的戲劇衝突,就顯出了它的真實內核。《費加羅的婚禮》反映的正是法國大革命前夕,平民階層與貴族階層的尖鋭矛盾。費加羅的獨白,他的怨恨、控訴、悲鳴和咒罵,矛頭所指,其實是包括阿拉瑪衞華伯爵在內的封建貴族的特權。
如果將《費加羅的婚禮》的主題,與政治哲學中一些重要的概念——譬如平等與自由,進行比對,顯然平等才是它的第一訴求。費加羅對未婚妻蘇姍納初夜權的捍衞,本質上是第三等級的覺醒,是他們權利意識的破土而出。他們要捍衞自己作為人的價值和尊嚴。沒有誰是天然的奴僕,生來就低他人一等;也沒有誰是天然的主子,生來就高他人一籌。任何人都不得強迫其他任何人放棄自己的權益和主張。上述觀念,是法國大革命前夜啓蒙運動最為重要的思想成果。阿拉瑪衞華伯爵所代表的封建特權,是《費加羅的婚禮》中最刺耳的雜音,也是法國啓蒙運動最醒目的靶子。
既然爭取平等、反對特權是《費加羅的婚禮》的主要訴求,博馬舍為何在劇本中另開一局、寫下那個為言論自由鼓而呼的金句?
依政治哲學的角度論,自由尤其是言論自由,非但與平等訴求不盡一致,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有彼此牴觸之處。譬如,當平等訴求向平均偏移,偏移到罔顧法律的地步,勢必會損害個人自由。雅各賓派專政時期的經濟管制和濫殺無辜,即是一例。
當然,雅各賓派專政是宏大敍事,《費加羅的婚禮》中關於言論自由的金句則屬劇作者的個體表達。博馬舍如此安排,與他的遭遇相關。
博馬舍全名彼埃爾·奧古斯丁·加隆·德·博馬舍,他的名字如此漫長,因為他在自己原來的名字“彼埃爾·奧古斯丁·加隆”後面加了屬於其妻的一塊貴族封地,地名叫博馬舍。從這次改名,你能排摸出博馬舍人生一些不同尋常的細節。他1732年生於巴黎一個鐘錶匠家庭,是典型的平民階層,沒有受過系統的教育,但此君卻是一個達芬奇式的全能巨人。他自小從父親那裏學得了一手修理和製造鐘錶的好手藝,因手藝精湛,獲得了路易十五的賞識。修表之餘,他還彈得一手好豎琴,因音樂才華,贏得了公主們的垂青。另外,他還辦事幹練,善於經商理財,有社會活動家的特質,因此他又博得了路易十六的信任,多次被法國政府委以重任赴國外執行秘密任務。譬如,組織遠洋船隊,運送物資前往北美,支援美國獨立戰爭。而上述一切,都是博馬舍的副業,他的本行是戲劇創作。在藝術形式上,他是法國乃至歐洲戲劇從古典主義向近現代風格過渡的關鍵人物。總之,博馬舍是那種出身平平,卻靠自己的天賦和努力得到財富和社會尊重的人。可饒是如此,他依然不是擁有特權的貴族,哪怕在名字後面加了個貴族的姓。
1773年,博馬舍捲入與金融貴族拉·伯拉希伯爵的債務官司,結果敗訴,幾乎破產,並被法官哥士曼控告有賄賂行為。迫不得已,博馬舍訴諸公共輿論,他相繼發表四部《備忘錄》,以冷嘲熱諷的筆調向巴黎市民揭露了法庭的黑幕和貴族之無良。《備忘錄》在全國範圍內引起廣泛關注、激起強烈反響,法院迫於輿論壓力,改判博馬舍勝訴。與此同時,政府又下令燒燬了這四部“比任何一部喜劇都更有趣,比任何一部悲劇都更動人”(伏爾泰語)的《備忘錄》。
法國政府企圖以焚書的方式來防民之口、管控輿論,顯得笨拙又粗魯,而這也促使博馬舍在創作《費加羅的婚禮》時加塞了那句著名的“若連評論的自由權利都被剝奪,那迎合的讚頌也將消失”。
言論自由的箭藉助反對特權的弓,射向舊制度。此乃啓蒙思潮中一個局部的亮筆。
而追溯言論自由的思想根源,借費加羅之口表達這個觀念的博馬舍,甚至還算不得原創者。事實上,被博馬舍尊為導師的伏爾泰,很早就表達過公共輿論不應受外在因素掣肘、制約、框定的觀點——批評唯有在免責的環境裏才有真實的價值。負責編輯出版《伏爾泰全集》的博馬舍,不可能不受老師的啓發。不客氣地説,在十八世紀法國的意見市場,“思想之王”伏爾泰就像是一個超級中轉站,幾乎所有前沿的觀念都在他那裏聚集、分揀、派送。或許,博馬舍只是言論自由觀念的收件人。誰是發件人?那要更早一些。

1644年11月24日,英國詩人、政論家彌爾頓在國會發表題為《論出版自由》的演講。他説:“如果我們想依靠對出版的管制,以達到淳正風尚的目的,那我們必須管制一切消遣娛樂,管制一切人們賞心悦目的事物。”似曾相識?這是“若批評不自由,則讚美無意義”的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