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抄作業”的邏輯,法國人也曾呼籲抄中國的作業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0-03-23 20:37
大概17世紀末、18世紀初那會兒——時值我國的康熙朝——法國上流社會很愛中國。
愛到太陽王路易十四,在凡爾賽宮坐中國式的轎子。
愛到當時凡爾賽收藏大量中國瓷器,引以為榮——雖然我這個中國人去看收藏時,覺得啼笑皆非:
有幾個所謂18世紀中國瓷器,上面描繪了一個戴元朝帽子、梳清朝髮型、騎着大象、旁邊幾棵椰子樹的帝王形象,且製作極粗糙。我猜當時法國的諸位貴人飢不擇食,被東南亞某些二道販子瓷器鋪給騙了。
然而也沒法子:18世紀絕大多數法國人,沒見過真的中國,只好滿足於於想象中的中國了。
——還不只是中國。到20世紀還差十年時,梵高和高更看日本浮世繪入了迷,想去日本去不成。梵高跑到法國南部的阿爾勒,看到向日葵,歡天喜地;寫信勸高更來:
“這裏跟日本一模一樣!”
當然,高更來了一下子,就跑去塔希提了,後來就是《月亮與六便士》的事兒了。
嗯跑題了,説回18世紀的法國。
那時法國人想象中的中國,基本是根據馬可·波羅的傳記、利瑪竇的書信,以及各色傳教士的歌頌,拼起來的一個完美形象。
像萊布尼茨先生,除了當律師、搞哲學、弄數學、跟牛頓打微積分的官司、相信宇宙很好之外,也很愛誇中國。
當時布維(Bouvet)給他寄了關於《易經》的材料,萊先生大感欣慰,覺得自己領會了中國的智慧。
大概在1700年前後,萊先生提出:當時中國的實踐哲學——比如適應現實生活的道德倫理——超過了歐洲。
萊先生還提出,皇帝制度挺不錯:皇帝堅定地統治臣民,卻又最大限度尊重法律,尊重自己知書識禮的文人顧問們?真是好!
這思想在18世紀的歐洲,很是流行。
當時歐洲許多學者聽説中國崇奉孔子,很高興:説明中國人在意知識分子。他們還聽説儒家弄出來個“理”,更高興,覺得這個“理”代表一種唯物主義自然觀,非常地自然理性。
孟德斯鳩先生挺在意這點:他就曾指出,中國人比起歐洲人,格外推崇自然法則,很唯物嘛!
法國(以及後來的英國)也推崇中國的科舉。他們認為這種文官選拔制度,讓知識分子得以出頭,並上達天聽,好得很。
當時歐洲也有反對儒家的。像法國有位尼古拉·馬勒伯朗士(Nicolas Malebranche),法蘭西科學院的,他認為不宜多宣傳中國的“理”,因為這會導致無神論。
——現在我們會覺得:宣揚無神論怎麼了?
——因為這位馬先生自己是個神甫,寫過《關於宗教和形而上學的探討》、《論對上帝的愛》。
大概就是這樣:
18世紀,法國人覺得,在那奇妙遙遠的東方,中國實在太好了。
用這兩天流行的説法,當時法國人大概就呼籲,應該照抄中國的作業。
——雖然作為中國人,我們不難發現,當時的法國對當時的中國,可能有點誤解。比如,18世紀的中國科舉,已經是吳敬梓先生《儒林外史》裏那個樣子了,但法國人不管這個。
到18世紀末,他們攻了巴士底、囚了路易十六、斬了安託瓦內特,成就了轟轟烈烈的一場大事。
這之後,他們對中國的情感,就稍微淡一點了。
19世紀,法國有位托克維爾先生,寫了一本書,前幾年還獲得了我們王書記的推崇。
那本書裏,反思了18世紀,法國文化人對中國的盲目推崇,我摘錄一段:
“由於對中國還很不瞭解,他們對我們講的盡是些無稽之談……他們心目中的中國,好比是後來全體法國人心目中的英國和美國……在中國,君主不持偏見,一年一度舉行親耕禮,以獎掖有用之術;一切官職均經科舉獲得;只把哲學作為宗教,把文人奉為貴族。看到這樣的國家,他們歎為觀止,心馳神往。”
到19世紀,法國人就沒有之前那麼狂熱了。一方面是稍微醒過味來了,另一方面是:19世紀流行起了歷史決定論和功利主義。大家都開始學強不學弱了。
大概,就是這麼回事。
非要從這段歷史裏學習什麼的話,大概也無非是那些老掉牙的道理:
——歷史的大趨勢,幾百年來浩浩湯湯,我們都看得見。
——但在相對較短的時間和較小的範圍內,各地有各地不同的條件和處境。強學硬抄套着路子上,容易劈叉。
——遊客和居民所見,那是不同的。遊客看見的都是好的,居民抱怨的都是壞的。
——何況有大多數連遊客都算不上,實在談不到了解。
——有許多問題,是所謂結構性問題:不是照搬一兩個玩意,就能咔嚓一下藥到病除的。
——生於根梢,見於微末。每一樣我們所見到的現象,背後成因,都是積累已久的了。
換個比方吧:
作為一個球迷,看自己的球隊時,很容易給出不太正確的意見。
比如吧,2003年夏天,身為馬刺球迷,看馬刺要打總決賽了,我和一個網球迷聊起來。
我抱怨馬刺這邊,組織後衞帕克根本不會組織;朋友説我們基德雖然很會組織,但不會進攻哩。
我説基德有領袖才能啊,朋友説那帕克還比基德年輕呢……
反正各自抱怨了一會兒,開始琢磨:如果帕克和基德調換一下呢?
——嗯,那馬刺就沒了突破手,感覺鄧肯進攻端挺累的,而且考慮到基德比鄧肯還大,馬刺的平均年齡要上去了。
——與此同時,帕克去了網,那範霍恩、基特爾斯和吉爾好像就沒人傳球了,網的防守也會掉一環……於是倆人説到最後:
“算了算了,還是我們自己留着吧……”
我們能指望的,是每個細節能慢慢好起來——畢竟幾百年來,世界潮流,大勢所趨,誰都看得見。
但大事小情,不分青紅皂白呼籲照抄照辦,那就很容易劈叉了。
當然,其實,許多人也知道,沒法嗖一聲真的變過來。
大多數攀扯抱怨,最後都是自己境況的一面鏡子。
就像18世紀法國學者們,其實並不瞭解中國。他們也只是借當時想象中完美的中國形象,澆法國人自己的塊壘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