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中的“華德福”_風聞

撰文 / 西  早

編輯 / 老  凡

這是【育論場】2020年第20篇原創文章

時間撥回兩個月前。

2020年1月，新型冠狀病毒蔓延之際，公眾對感染病毒的恐懼已經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口罩成了檢驗社會關係的試金石。1月26日（正月初二），在全國30個省市相繼啓動應急一級響應後，一則某女子在成都地鐵未佩戴口罩並辱罵勸導乘客的視頻，在多個微信羣內發酵開來。

根據視頻畫面顯示，一女子在進站安檢時未佩戴口罩，乘客上前進行勸阻，但該女子隨即發飆並與勸導乘客發生爭執。在流傳的三段視頻當中，該女子從進站到出站，不僅未停止辱罵行為，在用語上也頗為惡劣。事件發生當晚，該女子罵人視頻開始在網絡上大量傳播，並被網友相繼轉發。

1月27日，成都軌道公交公安分局發佈情況通報稱，乘客張某某因未佩戴口罩進站乘坐地鐵，熱心市民馮某某上前勸告，張某某拒絕接受並辱罵馮某某，現場地鐵工作人員對雙方進行勸導。隨後民警對張某某進行法律宣講和教育，張某某認識到了自身錯誤並寫了一封道歉信。

本以為輿論將會就此走向平息，但不少網友仍未罷休，並找出張某微博，從部分微博舊文中發現張某可能為成都華德福幼兒園教師，一時間，輿論聲討出乎意料地指向了師德和華德福教育模式問題。

1月27日晚間，針對網絡上的傳聞，成都華德福學校連夜發佈了一則闢謠聲明，表示張某從未入職本校，只是參加過本校培訓的學員。張某也在之後再度捲入與網友的口水戰，連帶着華德福學校也在新冠的陰影中，再次引發了輿論關注。

關於華德福學校，坊間一直存在着不同的評價聲音。歷經變遷，全球的各所華德福學校之間，在教育理念和模式上實際也存在着巨大的差異。本文無意對這一教育模式做出任何評判，只嘗試梳理出華德福學校的在海內外的歷史發展沿革，以及媒體等第三方對影響該校外界評價的多起重要事件的報道內容，藉助這些信息，或許能夠幫助大家更全面地瞭解華德福學校。

華德福創立者魯道夫·斯坦納

19世紀末，華德福學校的創立者魯道夫·斯坦納開始了自己的哲學研究生涯，但不久後，他對哲學的關注點似乎開始從科學理性轉向神秘主義。

一戰後的1919年，魯道夫·斯坦納造訪了位於德國斯圖爾特的一家當地捲煙廠，並向這裏的人們宣講自己的哲學思想。當年9月，在捲煙廠老闆的盛情邀請下，魯道夫·斯坦納以人智學理論為基礎，為捲煙廠員工單獨舉辦了一所新式學校，世界上第一所華德福學校由此誕生。

但當時這所學校並未完全採納斯坦納的教學思想，並將目標設立為能夠讓學生在華德福教育和傳統學校教育中快速自由轉換，即作為傳統學校教育的一種銜接，類似於目前的早教等教育形式。

1925年，第一所海外華德福學校在英國正式開辦。隨後的1928年，美國華德福學校在紐約開辦，校名為紐約華德福-史代納學校。1939年，二戰爆發後，除英國和荷蘭部分地區外的歐洲華德福學校悉數關閉，直至二戰結束後的1948年，5所位於德國的華德福學校才重新開放，而當時歐洲和美國的華德福學校迅速恢復至22所，在美國、英國、法國、前蘇聯和德國五地共分佈了超過7000名學員。

20世紀70-80年代，華德福學校進入發展快車道。據相關數據統計，僅北美地區的華德福學校就達到10所。同時根據北美華德福學校協會的數據，目前北美地區的華德福學校已經超過250所，並擁有14個教師培訓中心。

2017年，全球的華德福學校持續增長，數量增加至1700餘所。此外，在全球的75個國家還有1857所華德福幼兒園和530所特殊教育中心。這些以人智學理念創辦的學校構成了目前全球最大的另類教育運動，散落在多國的公立和私立教育系統當中。然而在這項名頭之外，華德福學校似乎一直因“神秘主義色彩和唯心主義實踐”，在長達二十多年的時間裏成為媒體報道常客。

2016年前後，以歐美華德福學校為模板的華德福教育模式在中國國內受到了挑戰。起因是在歐美國家中，針對華德福學校的宗教色彩爭議日漸增多，而這些觀點在中國華德福學校大規模建設的背景下開始走向公眾輿論視野。

2004年，中國第一所審批通過的華德福學校落地成都，但進入2011年，華德福學校才走入緊密建設期，當年新開學校數量達到6所。2010年代，學校教育理念處於從應試向素質教育轉型的過程當中，一方面虎媽狼爸之風盛行，另一方面針對填鴨式教育、應試教育不利於個性成長和創新發展的觀點，也在博弈着新時期的家庭教育觀念。因此，以田園教育、心靈教育為宣傳側重點的華德福學校悄然走進了許多新興中產家庭當中。

正面評價認為，華德福教育是自然哲學的實踐和創造力的培養之道。但其中對自然力量的崇拜也成為了諸多反對者攻擊其宗教化的論據。2012年，大西洋月刊報道了華德福教育在人智學和在自然崇拜方面的爭議，文中認為許多父母把孩子送到華德福學校，但他們並沒有意識到斯坦納思想背後的神秘主義哲學元素，尤其是對靈性（spirituality）的推崇。

在2017年由三聯書店出版的《孩子，你慢慢長大：親歷華德福教育》一書中，作者描述了自己在成都華德福學校所看到的課堂一幕：

“2008年11月，我參加了成都華德福學校每週一的早上集會，一至七年級的同學全部集中在一個空空的大廳裏。等所有的班級到齊，老師點燃蠟燭，開始晨誦。每天早上這麼一段寧靜的時刻，令學生身心充滿温暖和光明，這光明也許會照亮他們的整個一天、整個童年甚至整個一生。

……

我在成都進行華德福教師培訓時，學員們常常朗誦這樣一首早晨的頌詩：

天地之間，晨光初現，

鳥兒的歌聲穿越長空，縈繞回環。

萬木的祝福，自大地深處泉湧而出。

我們的心靈甦醒，以感激之心融入世界的精神。”

反對者認為，這種在燭光中頌揚“靈性”（spirituality）的舉動讓人不由自主地聯想到某種禱告儀式，而在舊金山的一些華德福學校裏，桌子上常常擺滿松果、石子和貝殼，這種方式在被華德福學校看作親近自然的同時，也被反對者們認定為是某種宗教祭壇。

靈性（spirituality）是魯道夫·斯坦納人智説的核心。根據百科詞條釋義，**人智學意指關於人的本質的知識。在理解人的本質方面，魯道夫·斯坦納認為人是身、心、靈三者的結合體，人的演化存在於靈性生命進入物質身體的逐漸化身的過程中。**因此基於人智説理論，華德福教育將人從出生到21歲“出世”分為三個輪迴，七年為一階段。這也是為什麼在華德福學校，學生普遍要在9、10歲以後才開始進行閲讀等知識訓練。而在這之前，繪畫、音樂、舞蹈和各項自然探索活動扮演了主角。

1998年，紐約時報撰文認為，斯坦納哲學思想的終極表達的是個人主義，但許多華德福學校卻在教學中實踐為了集體主義。這種認識並非人智學的追隨者改變信仰，而是在教學之外，華德福學校的老師們並無必要去了解斯坦納哲學背後的潛藏意義。

在《孩子，你慢慢長大：親歷華德福教育》一書中，上述“分歧”也在作者對國外華德福學校的觀察中得到側面印證：

“教室裏沒有張貼表揚個人的五角星、小紅花等榮譽榜。勞拉説她很少表揚單個學生……她説如果做好事變成了競爭，就喪失了任何意義。勞拉更經常做的是表揚班集體。那天全班學生吹豎笛表現出色，勞拉從一個大玻璃瓶中取出八個彩色玻璃球，等到瓶中所有玻璃球全部拿光，全班就要開個慶祝聚會……表揚集體重於表揚個體。”

紐約時報自1948年開始跟進華德福學校報道，對華德福教育模式的發展有着完善且深入的追蹤，其中也不乏正面評述。但在2019年6月，紐約時報發表一篇質問華德福學校的報道，態度從中立開始變得有所傾斜。

在這篇標題為《反疫苗熱潮的大本營：先進的華德福學校們》的文章中，紐約時報指出，美國華德福學校僅有60%的疫苗注射率讓衞生部門感到擔憂，尤其在紐約地區爆發了近20年來最大的麻疹疫情後，高企的傳染人數可能增加華德福學校的學生感染幾率，加劇疫情擴散程度。

而在過去的二十年間，海外華德福學校確實也傳出過爆發傳染病疫情的消息。2016年，一所位於加拿大的華德福學校爆發了一輪百日咳疫情，當地報告的19起病例中就有8起來自當地的這所華德福學校。2018年11月，一所位於美國北卡羅來納州的華德福學校集中爆發了水痘疫情，該校36名學生感染，而這所華德福學校也是北卡因為宗教原因免除接種疫苗率最高的學校之一，該校總共152名學生中，有110名學生未接種過疫苗。

不同傳染性疾病的爆發加劇了外界對華德福學校的質疑，但出乎意料的是，接種疫苗的最大阻力不是學校，而是來自於孩子父母。

據報道，這些不願讓孩子接種疫苗注射的家長主要分為兩派，一類家長認為疫苗存在安全性問題，可能導致後遺症，而另一類家長則完全沉溺於對神秘主義的信仰中，主張用不打針不吃藥的宗教方式度過疫情，而紐約時報採訪的三位華德福學校家長則顯然堅定站在後一種立場上。他們認為疾病是靈識受影響的體現，一位家長甚至告訴記者吃木瓜就能抗擊麻疹。

這些家長們的説法都導向了神秘主義和唯心主義論調，對華德福學校的評價也產生了一定的負面影響。

2016年，當中國國內也產生了相關爭議後，一些華德福學校已經悄然開啓轉型，以剔除其在中國水土不服的部分，適應中國國情和育人需要。深圳的一所華德福學校將華德福三字從校名中去除，而在辦學理念的簡介中，國學成為新的代名詞。

……前身是一所華德福學校，如今，最大特色就是實現了華德福中國化與本土化。我們師法華德福的精神，卻不照搬歐美華德福的教條。在幼兒園到三年級，基本採用了華德福的課程和教學方式方法等元素。三年級以上，保留了華德福藝術化的教學方式和某些藝術課程，注重與理性的文化知識相結合，以達到更好的教學效果。同時，我們特別重視中國傳統文化的傳承，關注畢業生與中國社會實際相接軌……

捨棄了華德福的名字，完成了華德福的“中國化”和“本土化”之後，這所學校的評價確實有所上揚回升。但依然有反對者堅持認為，這些融入國學文化的新華德福學校仍舊在唯心主義的教條下運轉，因為在人智學之後，“心學”的內求之道成了他們的立命之本。

各種媒體報道所呈現出的華德福學校，始終是特別而矛盾的。一方面，人們並未能完全否認其教學理念和模式中大膽而富有價值的部分，另一方面，“非主流”也使得公眾給予了它更高的關注，這也意味着華德福的每一步都必須走得極為謹慎小心，一子落錯，引發的輿論影響也是巨大的。

我們在此選擇不對這種教學理念下定論，是因為，一來外界尤其是部分媒體對於華德福學校情況的瞭解及對“人智學”的闡述，或許存在不同程度的偏差，作為非親身體驗者，任何片面的解讀都可能讓結論蒙上主觀色彩而失準；二來全球華德福學校數量眾多，彼此間的發展形態和教學理念因地域不同也有着巨大差異，以個別例子看全部，難免也有些偏頗。

但有個相關事實卻很是耐人尋味：**儘管多次陷入爭議風波，華德福學校在海內外受追捧的熱度始終居高不下。**家長們對華德福的擁躉究竟源於什麼心態？可能存在有許多方面原因，有不少人更傾向於用一個數據作為解答。有一項來自於大西洋月刊在1999年的統計數據表明，華德福學校畢業的學生在SAT考試中的平均分大大高於全美平均分數線。

這會是答案關鍵嗎？

參考資料：

1、《Rudolf Steiner & the History of Waldorf Education》，waldorfeducation.org

2、《China starts to question strict schooling methods》，AFP

3、《Bastion of Anti-vaccine Fever: Progressive Waldorf Schools》，NYtimes

4、《Is This Grade School a ‘Cult’? (And Do Parents Care?)》，The Atlantic

5、《A leader in vaccine exemption, Asheville Waldorf has NC’s worst chickenpox outbreak since ‘95》，Citizen-times

6、《孩子，你慢慢長大：親歷華德福教育》，三聯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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