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懷疑丈夫是新天地教徒_風聞
直面派-直面派官方账号-讲述值得讲述的真实故事,直面生活、命运和内心2020-03-24 17:18
“集體感染”。
3月16日傍晚 6點,首爾麻浦區,正揹着10個月大的寶寶在廚房做飯的程佳雲,聽到客廳傳來的KBS電視台六點檔新聞裏的這個字眼,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中的碗筷,走到電視機前。
電視畫面上,一位身穿墨綠色衣衫的女工作人員,手提一隻紅色的便攜式噴霧器,正面對面依次向進入教堂信徒的口腔和手掌噴撒消毒液。主播面帶愁容道,京畿道城南市發生又一起聚眾活動而導致的集體感染事件,已有46人確診感染,韓國政府正密切關注,以防止“新天地教會感染事件”重演。
這時,正在書房裏居家辦公的韓國丈夫也走了出來,他看了看電視,嘆了口氣,程佳雲望向他,他連忙説道:“你知道的,我最近都不再去做禮拜了。這個教會也和我沒有關係的。”
一個月多前,程佳雲曾懷疑,丈夫是韓國新天地教會的成員。
韓國確診首例新冠肺炎患者是在1月20日,來自新天地的那位“超級傳播者”信徒確診是2月18日,在這近一個月的時間裏,程佳雲的丈夫沒有錯過一次週日教堂的禮拜活動。
擔憂新冠疫情的程佳雲希望他別去教堂了,但丈夫拒不妥協,“這是我從小到現在的習慣,雷打不動。而且事情並沒有那麼糟。”
就像丈夫無法理解程佳雲的緊張情緒那樣,程佳雲也無法理解丈夫的宗教熱忱。
她不信教,而丈夫是虔誠的基督教徒,談戀愛時她就知道,但她那時可想不到這會給兩人造成困擾。
29歲的北京姑娘程佳雲的宗教觀是典型中國式的:萬事貴通權達變,眼下疫情兇猛,兵荒馬亂,上教堂做禮拜這樣的事完全可以暫停。她甚至搬出“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的説法,中文造詣頗高的丈夫回她道:“你的哲學觀是實用主義的,你不懂韓國人的想法。”
隨着疫情發展,程佳雲瀏覽新聞看到新天地教徒會向家人隱瞞自己的真實身份,程佳雲隨即意識到,自己這麼多年來從不知道丈夫信的是具體哪個教派,去的是哪處教堂。
想到這裏,程佳雲不禁後背發涼。她剋制不住疑神疑鬼想東想西,甚至想跟蹤丈夫去教堂實地探查一番,但寶寶離不了她,只好放棄了這個念頭。
她想起和丈夫結婚時,丈夫的教友們曾組了一支小型唱詩班在首爾的婚禮現場表演,唱詩班裏有個小姐姐曾向她布過道,給過她一本小冊子。
程佳雲趕忙架起梯子,在書架頂層的角落裏找到了那本小冊子。上面果然寫着丈夫教會的名稱和教堂地址。
她連忙照着上面的文字去網上搜索,結果出現了,她不由得長舒了一口氣:丈夫的教派同新天地並沒有什麼關聯。
可是對着電腦,程佳雲越看反而越緊張起來:韓國的基督教派居然如此紛繁,就算不是新天地教會,她總覺得還有別的雷會爆,因為眼下教堂禮拜等羣聚活動根本沒有停歇。
程佳雲的丈夫不再去教堂做禮拜,並非是因為新天地教會事件的延燒。
相反的,即便新天地教會相關的感染病例一度佔到韓國全部病例的超60%,程佳雲的丈夫仍然不以為意。他曾經對程佳雲説:“在韓國,教會和政府的關係算不上多好。這下正好,新天地事件給了政府一個機會,他們查得這麼認真,那麼多案例和新天地有關,它要完蛋了。”
對程佳雲而言,丈夫出門趕緊把口罩戴上,暫停去教堂做禮拜,對這個家來説才是頭等大事,至於新天地教會或者其他教會的存亡,對自己一個外國人來説,又有什麼要緊?
就在新天地那位“超級傳播者”確診後兩天,2月20日的下午,程佳雲剛給寶寶喂好奶,輕拍着寶寶的背哄他入睡。陽光撒在地板上,家裏暖氣很足,整個屋子裏暖融融的,程佳雲懷裏的孩子已酣然入睡,她自己也有了些睏意,這時候她看到手機上一條新聞推送讓程佳雲猛然清醒過來:
“SK海力士有兩名員工因為和確診者發生密切接觸,出現肺炎症狀,並導致公司近800名員工遭到隔離。”
程佳雲的丈夫就在一棟SK的辦公樓上班。
趕忙拿起手機細讀起來,她才發現是自己搞錯了:出事的場所是距離首爾70公里以外的芯片工廠,而丈夫在首爾的寫字樓工作。
也難怪程佳雲會緊張到出錯。不過是兩天的功夫,外面的世界已經亂套了,原本疫情控制良好的韓國情勢急轉直下,這兩天確診病例數以驚人的數字猛增,看起來比北京更加嚴峻。
這一天,丈夫提前下班回家了。踏進家門時,他沒有摘口罩。“情況好像真的不太好,”丈夫告訴程佳雲,接下來開始一週有兩天得在家辦公,公司要求員工錯峯上班,“這是從來都沒有過的事。”
工作日向來搭乘公共交通工具的丈夫取了家裏小轎車的鑰匙,對程佳雲説:“我出去一趟。”一小時後,他提着七八個塞得滿滿的大袋子回來,裏面都是衞生紙、洗手液、消毒劑,還有各種食物。
丈夫擦着額頭上的汗對程佳雲説:“超市裏都是人,好像一下子都湧出來似的。還好我手長,都搶了些。這些夠兩個禮拜了,這週末我也不出門了。”
今天以前,丈夫工作生活的作息一如平常,每當聽到程佳雲對於疫情的憂懼,他總會拿韓國平穩的低增長案例數勸慰她:“韓國和中國間的往來那麼密切,真要爆發早就爆發了。這個病毒和流感沒什麼太大區別,更何況我們每年都打流感疫苗!”
現在,他也慌了。
“噯,”程佳雲輕嘆了聲,對丈夫説,“我們從北京跑來韓國,現在北京穩定了,韓國倒是緊張了。我們要再回去嗎?”
丈夫沒有做聲,兩人相望無言。
大年初二,程佳雲一家從北京飛到首爾。這時距離武漢封城,只過去一天。
程佳雲特意給一家三口買了商務艙,以往她可不捨得花這個錢。在飛機上的一個半小時,一家人全程戴着口罩。
下了飛機入境,因為還沒在韓國辦妥永居,手持中國護照的程佳雲在海關受到的盤查比以往更加嚴格。對於她所填的入境後的地址和聯繫電話,邊檢工作人員戴着口罩,語氣嚴肅向她反覆向她核實了好幾遍。程佳雲也能理解:“我們拖家帶口大包小包,就像是來逃難的。”
踏進家門,一股淡淡的洗衣劑香味傳來,程佳雲頓時心安下來。她心裏慶幸:在這洶湧的疫情之下,自己和丈夫至少還能給寶寶多一個選擇。一月底一直到二月中旬,韓國疫情平緩而穩定,照這勢頭,程佳雲估摸,三月就能回北京了。
誰知道情勢急轉,新天地教會事件爆發後,爆點一個接一個,程佳雲和丈夫都知道,他們暫時是回不去了。程佳雲不願冒險帶着寶寶再坐一次飛機,她不想再折騰一次了。
某一天,小區管委會工作人員來到了程家,戴着口罩和護目鏡、全副武裝的兩位韓國大媽展示了一款防疫app,要求程佳雲每天測量自己的體温並上傳。
韓國政府開始公佈所有新冠肺炎確診陽性感染者的行蹤,就餐的飯店、買過東西的商鋪、看過電影的影廳,信息透明公開,想要查的話,一目瞭然。
程佳雲的丈夫也接受了新冠肺炎的篩檢,結果是陰性。韓國新冠肺炎檢測迅速而大規模地鋪展開來。程佳雲聽丈夫説,首爾已經有了流動性的帳篷式檢疫站,可以依據疫情的變化,機動就地檢測。後來又推出了車內採檢法,開着車去不用下車,搖下車窗,十分鐘就可以完成採樣。
這時候的北京,疫情早已平穩下來,截至3月23日,連續16天無本地新增病例。疫情最嚴重的湖北地區,情況也已經得到控制。
程佳雲想,韓國也會是一樣,中國是她的祖國,韓國也有她的家,兩邊面對疫情,採取一種近似的應對邏輯。這一切都將會過去。
她決定,就在韓國等着雲開霧散的那一天。
2月26日中午,程佳雲正用手機播放着《三字經》,懷裏抱着寶寶,翻着手裏的繪本給他講故事,聽到門鎖轉動的聲音——丈夫回來了。
他拿手機上的新聞給程佳雲看:當天SK電訊公司位於首爾的總部裏有一名職員新冠病毒檢測呈陽性,公司總部大樓上午被緊急封鎖,這是韓國SK電訊公司創立以來,第一次對總部大樓採取封鎖措施。程佳雲的丈夫,就在那棟樓裏上班。
從這天開始,程佳雲的丈夫被要求在家隔離,而這一天正巧是他們一家從北京來首爾滿一個月。
程佳雲接過丈夫的公文包,讓他照看寶寶,自己去做午飯。
隔着廚房的半扇玻璃移門,程佳雲看見,寶寶在丈夫懷裏咯咯直笑,丈夫一會兒扮着醜臉,一會兒把寶寶舉高高,兩個人玩得不亦樂乎。
她忽然覺得胸中湧起一股暖意,沿着胸腔往上爬,湧到眼裏,有點酸。丈夫一回頭,看到她,把寶寶抱下身放到嬰兒牀裏後,走進廚房,對她説:“今天的午飯我來做。吃什麼好呢?炸醬麪,好不好?”
上一次吃丈夫做的炸醬麪是什麼時候?程佳雲幾乎想不起來了,只記得又鹹又糊,很不好吃。做菜需要一點天分,丈夫是沒有的。但是今天,她笑着點了點頭。
麪餅、醬料、鍋碗瓢盆放在哪裏,丈夫都要問過程佳雲才知道。終於開始煮水下面,丈夫已經一頭汗,灶台上七零八落,像剛打過一場仗。那一天的炸醬麪,程佳雲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覺得非常好吃。
身邊的朋友都説,程佳雲的愛情故事是一個奇蹟。她和韓國丈夫在北京的大學相識,經過十年的愛情長跑,前年終於結了婚,去年夏天的時候生下了一個可愛的寶寶。由於種種客觀因素的限制,婚後,兩個人一直都是異地,一個在北京,一個在首爾。
程佳雲原本想生下孩子後,就帶着孩子去韓國生活,無奈丈夫家中只有一個住在京畿道的年邁老母,而丈夫則在首爾獨自打拼。如果去了韓國,程佳雲一個人帶孩子有心無力,而在北京好歹有父母幫襯。她想等孩子大一點再做打算,但這場疫情讓程佳雲的計劃提前了。
帶着孩子跟着丈夫到了首爾,獨自照顧寶寶附加全職家庭主婦,程佳雲一度覺得自己經歷的艱難“外人難以想象”;然而現在,她已經適應甚至享受起這樣的生活。
不過,生活總是不會讓你留在舒適區域:程佳雲已經用完了2020年度所有假期,該回去上班了。
程佳雲的公司2月10日已復工,因為大部分人都是外地,只有留京的幾個同事輪流進公司值班,其餘都是在家辦公。
在家辦公幾乎等於不用辦公,工作羣組裏聊的只有各地的疫情和生活瑣事,程佳雲的領導也沒有找過她。她平時和領導的關係不錯,領導的孩子剛上小學,因為延遲開學也得每天帶娃,她偶爾也會在羣裏抱怨兩句。
3月9日早上九點半,程佳雲收到領導的微信,問她韓國的情況怎麼樣,帶孩子辛不辛苦。
一番寒暄後,程佳雲見領導始終不催她回去復工,這段時間在韓國相當於放長假,她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便向領導微信道:“領導,這段時間情況特殊,多謝體諒包涵。如果公司需要,我可以儘快準備一下回去北京復工。只是聽説現在境外返京管理很嚴,不知道具體情況如何?”
消息發出後,另一頭便沉默了。過了快二十分鐘後,領導回道:“小程不好意思,剛剛在忙。我們再討論。” 程佳雲連忙回覆一個笑臉,並道感謝。微信另一頭又沉默下去。
第二天早上,差不多九點半,領導發了一條消息過來:“小程,現在方便語音嗎?”
程佳雲看到,心頭莫名一凜。她把寶寶抱到嬰兒車裏,給了他一個長毛絨小粉象玩具,輕聲走進書房,給領導撥通了語音。
領導開門見山地告訴程佳雲,公司目前面臨很嚴峻的經營困難,因為疫情的關係,一月二月業務量斷崖式下跌,三月形勢同樣糟糕,至於後續如何,現在也不明朗。
她問程佳雲,明天是否可以到崗?
程佳雲心道,這怎麼可能?一時不知如何回應。
兩人就此沉默了有近一分鐘,領導開口道:“這有點難辦了。現在公司基本已經全面復工了,有幾個回不來的同事又提了離職,現在大家都是一個人當兩個、三個人在使,忙得不可開交。現在公司又凍結了招聘名額,沒辦法再招人。小程,你看看你這邊能不能克服一下,儘快回來?”
“好。我考慮一下。”程佳雲簡短地應承了一句。
程佳雲知道,她其實並沒有可以考慮的空間。進入三月,丈夫已經回公司正常上班,她不可能把寶寶留在韓國。帶着寶寶飛回北京?撇開一路感染的風險不説,她在北京和父母同住一套房,達不到居家隔離的標準。那麼,母子倆一落地首都機場,就要被統一帶去集中強制隔離,不滿十個月的寶寶如何承受得了?
她明白領導這通電話的深意。疫情之下誰都不容易,好聚好散,她知道的,她們彼此都是講求體面的人。
掛了電話,程佳雲回到客廳裏,寶寶手裏揮舞着小粉象,咧嘴朝她笑着。她從嬰兒車裏抱起抱抱,摸了摸他的小臉蛋,拿起手機,給領導發了一條微信——
“領導,這個疫情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入境難有可能是一個長期的情況,我這麼拖着不回來也不是個辦法,同事們又都很辛苦,公司最近也不能再招人,您這裏壓力也很大。您看要不我提離職算了,這樣你們可以空出來名額招人。只是我現在回不來,離職手續可能要等我回國補辦,我想問問您的意見。雖然我很不捨,可如果您覺得這樣合適,我會積極配合。”
消息發出去後,程佳雲把手機放到了沙發另一邊很遠的地方,她不想去看領導的回覆,就當還是沉默。
她抱着寶寶,窗外早晨的陽光照進來,兩個人沐浴在一片金色的光裏。這時候,寶寶把手裏的小粉象遞到她手裏,開口奶聲奶氣地,發了一聲“媽媽”,儘管模糊,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媽媽”讓她剎時間熱淚盈眶。她覺得,這一切,都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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