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德里封城日記(一):在更壞的時刻到來之前_風聞
世界说-世界说官方账号-我们只做大家看得懂的国际深度报道与评论。2020-03-25 21:08
編者按
3月14日,由於確診病例在短短几天內激增,西班牙政府宣佈實行全國封鎖措施,成為歐洲第二個進入全面封鎖的國家。
十天後的現在,西班牙已有41000餘人感染,逾3000人死亡,醫護人員感染人數超過5400人,疫情發展速度甚至還要高於同期的意大利,全面限制出行的國家緊急狀態已被延期到4月11日,而拐點仍遙遙無期。
無論從感染人數或病亡人數而言,首都馬德里都是西班牙疫情最為嚴重的地區,被顛覆的日常生活與飛漲的確診數字共同改變了這個曾以快樂著稱的城市。從3月16日到24日,本文作者在馬德里記錄下了城市封鎖下的一角,過去陪伴西班牙人全部生活的樂觀精神,也正在成為他們面對危機的方式。
● 西班牙疫情曲線圖 / 國家報網頁截圖
3月16日 陰
混亂。混亂。我掰下一小塊西多士放進嘴巴,海綿口感裏即刻有油溢出來,滿腔的甜膩在作怪。我蓋上飯盒。過了一陣,倒在牀上,發現自己在相當沒出息地抹眼淚。
這才到十五天國家緊急狀態的第三天,自由熱鬧的西班牙人已經思出門若狂,而今天,這裏確診人數升到9190,大邁步趕超韓國,成為世界第四,馬德里一如既往地,佔全國病例一半。
停課已經六天,忙着對付各科線上考試,如果不是這則消息,我也想不起計算幾天沒出門。偏偏一睡醒就看到它:
“我懷疑我可能是……”
和我全部課程同班、相挨而坐的女孩,已經發燒第四天了。像一小團打濕的棉花堵在心裏某個位置,我們都沒把那個病毒的名字説出來,可互相發來發去的,卻都是新冠患者的治療方法。
現在她直接講出來,就彷彿已是一個確診,板上釘釘了。我的手顫抖起來。還沒來得及回覆,她便説要去買藥,字句裏帶着哭腔;我説好,好,先不要太擔心。
退出對話框,馬上打開幾大新聞網頁,才發現試劑盒早就不供給輕症患者,只給重症使用。再用西語搜索在家隔離具體措施或是用藥建議,無果,電視或網絡全是疫情報道,談數據、談政策、談經濟影響,可如何防疫卻説得很模糊。回頭細翻兩遍國內老師發來的留學生防疫指南,腦袋裏存下幾個專用名詞,轉開門把手,一步步走到客廳去。
同住的房東老太太Carmen正在讀報,笑容凝滯於我尷尬的告知:
“我的朋友,發燒好幾天了,六天前我和她有過接觸,現在我可能需要隔離……”
她退後兩步,和我保持距離:“等等。”她越過我向廚房去,我下意識離她遠些,準備好的台詞“她並沒有咳嗽”、“一般四到七天出現症狀,我還沒有反應”之類,全無用武之地,又咽了回去。她先拿出了手套和地面清潔劑:“我會把家裏全部清洗一遍。你的牀單剛洗好,現在再洗一次,接下來你待在房間裏,出來先和我説聲。”
她兩手抓着工具,想用胳膊肘頂開水龍頭,我伸手去幫,馬上被她制止:“你別碰。”水漫無目的地、吵鬧地流淌。她的聲音有些疲憊:“我們還要做什麼呢?”
我小聲説,我需要單獨的餐具。啊,對,她抓出一整套完備的刀叉勺給我,只有我用的筷子則讓我包一張紙巾自己去拿:“接下來我做飯給你。”
“那會不會太麻煩……”我試圖掙扎。
“不麻煩,一點也不麻煩。你不要擔心,我們一起克服這個情況。”
我低下頭,説對不起。之後出房門我會戴口罩。
“還有手套,我拿給你。”她走到我房間正對的櫃子前,刷刷抽出兩副一次性橡膠手套,遞給我,順帶把我關了進去。
我昏頭昏腦,想起自己的隱形牙套還在浴室,只好戴起口罩,又拉下來,對着手套吹了半天氣才讓手貼進去,拉上口罩,大聲喊了幾次Carmen的名字,她説可以才邁出房門,到浴室,一口氣把門關上。脱手套。洗手。佩戴牙套。再把手套戴回去。沾濕的手更加難進,平時簡單的動作,費這麼大功夫才完成。回到房間又笨手笨腳地脱。
其實我明白,Carmen弄反了,戴手套是為了保持手部乾淨,假如我已經感染,我反覆觸摸戴上的手套一點作用也沒有。可相處六個月,我也知道她:緊張的時候,什麼話也聽不進去。還是暫時就範吧。
這一暫時,就是一整天,直到此刻,面對西班牙聖周特產油浸西多士,我終於有些崩潰:這就是晚飯了,人家用心準備,又不能挑剔;不吃只能餓着。這樣的日子還要再過八天?我像草履蟲一般想念着米飯。飢餓的神遊卻被手機震動中止,打開一看,是早上那個小哭包:“我温度下去了!好像只是普通着涼。”
我一躍而起,沒有報備就出了房門,面對Carmen,投降姿勢高舉着手機:“她沒事了,不是感染。我的quarantine結束了。”
● 西班牙聖周傳統食物油浸西多士 / 網絡
3月17日 多雲轉陰
今日零點,首相桑切斯宣佈關閉陸上邊境,只允許本國人和工作需要的外國人進入。三小時後,我在劇烈的咳嗽聲中驚醒,腦海中立刻下定義:乾咳。眼皮還沉着,意識卻燈光大亮,翻身拿手機,給國內白天十點鐘的爸爸傳微信:房東太太在咳嗽,我有不好的預感……
又是一陣大咳,接着窸窸窣窣起身的聲音,Carmen穿過走廊去倒水,我衝出去,假裝上廁所的樣子,不經意問她:“怎麼啦?你不舒服嗎?”
她驚訝:“我咳得很大聲?”
“沒有沒有,只是我正好醒。”我還是忍不住補了一句,“你沒有喘不上氣吧?”
她大笑,抓着脖子,誇張地吸氣呼氣:“完全不會!我只是有點冷,才咳了幾聲。現在回去睡了。”
我卻睡不着。時隔幾天,神使鬼差點開國航官網,兩天後有一班直達,價格兩萬多,還是回得去的。一直耽擱在這裏,一是考慮學分,二是十幾個小時飛行感染風險不小,都看見機場堵塞的狀況,怎麼好再給國內添亂呢?可在這種時候,不太講道理地,還是想回家。
爸爸的消息同時也發過來:“出房門戴上口罩,和她保持距離。現在還有可能回國嗎?”
我閉上眼,划動屏幕的手指停下來。不知愣神了幾分鐘,回了過去:“不太可能。”老太太七十多了呀。她昨天説,一點也不麻煩,我們一起克服這個情況……
要輪到我給她做飯,我能做得好嗎?
如此糾結三個多小時,我才勉強入睡。耳朵卻還是半豎着:天亮了,她的鬧鐘被按掉,我十點半的學習提醒響了,她還沒有動靜。我感覺自己在陷下去:Carmen極少起牀晚過十點的。
不知又捱了多久,終於她的門吱了一聲,還是熟悉的、明朗的聲音:“早安,親愛的。”我屏息以待:“你今天怎麼起這麼晚呀?”
“噢,”她隱約激動的語氣,“昨晚我喝完水,不怎麼困,就開始看視頻。結果找到一個關於克萊奧帕特拉的談話,太有意思了,就連看三集,看到早上七點多……你知道埃及豔后嗎?”
我無力地説:“我看過莎翁的《安東尼和克萊奧帕特拉》。”
“也有講到這部劇!過來坐,我給你看那個片段……”
我可以一天光看莎士比亞,可現在我只想睡覺。
回到房間,又打開和爸爸的對話框:“沒事了。老太太昨晚熬夜看紀錄片呢。”
他馬上回了一個捂嘴笑表情:“昨天她懷疑你,今天你懷疑她,防疫就像碟中諜。”
Carmen在外邊打電話,笑聲和我的名字一起飄進我耳裏:“小可憐,Estela,她以為我怎麼了,嚇得一晚不敢睡……”
● Carmen家中的壁櫥,新資本主義的象徵:酒精、免洗消毒液和整整六卷衞生紙!/ 世界説
3月18日 陰
● 救護車停留在馬德里一家老人院門前 / 網絡
馬德里一家老人院裏,一併抬出十六具屍體。上次看到這個詞,還是關於英國貨車裏的難民。生命已經慢慢變冷、變麻木,成為量詞是“具”而不是“位”的無體徵數字,被擔架一副副沉甸甸、又輕飄飄抬出了。
作為世界第二、歐洲第一長壽國,西班牙養老業十分發達,最常見的就是數十位老人同住同食的養老院:此次傳染最厲害、死亡率最高、最早封鎖的地方。難道真如一些推特賬户所説,歐洲老齡化趨勢,將因此改善?
我暫時不願意考慮這樣的好消息,或是計算日後政府減少的經濟負擔。信任動搖的影響更遠,且難以預計;而擺在面前的,是活生生的人,一個人身上極大的痛苦,可以散成世界普遍的痛苦。
晚上準備做飯,難得見Carmen坐在書桌前愁眉不展的樣子。她憂愁或憤怒的時候便會忘記我是外國人,嘩啦啦一段話好容易才聽明白,她的朋友開始出現發燒和咳嗽症狀,朋友丈夫也是,現在正在家隔離。
他們多大年紀了?和我差不多。找醫生了嗎?聯繫了家庭醫生,建議不去醫院,醫院也沒位置。她低頭自語:“他們也都不怎麼聚會,只是上週去公園散了一次步,還沒怎麼和人接觸,怎麼會呢?”
我抓住時機,對她唸咒般輕聲叨叨:“所以説,不要出門……只要不出門,什麼也不會發生的……”
3月19日 陰轉多雲
我昨夜的唸咒,理由充分,意義深遠,經過熱火朝天的19日,我更明確了這一點。
兩個字描述西班牙人普遍特徵:性格,外向;內在原因,樂觀;外在表現,話多;實踐方式,出門。
在緊急狀態下,允許就醫、購買日用品、上班、遛狗和極特殊情況,但如果發現在街上散步,立刻高額罰款,甚至拘留。對中國人,這實在是寬鬆的條例,我們幾個留學生一次性囤好了貨,便能在家坐定;對一天能約幾次咖啡,熱愛蹦迪聚會的西班牙人,卻簡直是酷刑。
網上熱傳的那個視頻大概代表着全體西班牙人的心聲:臉嘟嘟的小朋友扶着欄杆,面對窗外敲頭痛哭:"¡Calle(上街)——Ah, calle!"
● 網傳視頻裏鬧着要出門的小朋友 / 視頻截圖
Carmen買橙子去了。昨天她買的是草莓。客廳不斷傳來她和外省朋友電話的聲音:“對呀,我們現在都不能出門,已經第四天了。不出門,太危險了,大家都自覺一些才會好。”
我安慰自己,至少她每次都全副武裝,還不太必要地附上墨鏡,總讓人聯想到阿加莎筆下的馬普爾;回家開門,也自覺在玄關止步,等我拿酒精一陣掃射。小區的大家都很誠實,沒人借遛鄰居家的狗。沒有人打扮成霸王龍出去倒垃圾。
每晚八點,是默認的羣魔亂舞的時間。一開始只是網絡倡議,後來電視台也播放提示,八點,請打開窗户,為醫務人員和仍在工作的超市職員、清潔人員、公交司機鼓掌。當然不會僅僅是鼓掌。西班牙沒有意大利那樣多的古典音樂家,可迪廳和球迷的數量不輸,同學家有人扛出音箱放雷鬼,而我這裏,四面八方口哨大吹、綵帶大飄。一時間以為樓下有誰在謝幕,望下去,卻只有兩條剛出門的狗,被鄰居們嚇得一縮屁股,不時也汪汪叫起來。
Carmen正拿着手電筒一閃一閃和鄰居打暗號,突然想起什麼,問我:“今天看報道,説你們中國人都把口罩放到太陽下曬,這樣能消毒嗎?”
我説:“或多或少,但殺死新冠病毒還是要56度以上高温,或者酒精。”
她立刻聯繫實際:“所以,如果我把口罩放進烤箱……”
“不行,”我説,“不行。”
3月20日 多雲
● 窗台上喂喜鵲的小盤 / 世界説
昨天剩下的爆米花,今早被Carmen收起來放在窗外的平台上,説等着灰喜鵲來。
上午,雲間露出晴空縫隙的時候,我們趴在窗台盯喜鵲築巢,整整一小時。那棵比我久遠的洋玉蘭樹,枝葉繁茂的中上部深處,隱約可見無數垂下的乾草,匯聚成半圓形,兩隻鳥兒忙碌其間,一位打量全局,一位銜來新料。那隻尾巴較長、藍色光澤的是雄鵲,通體灰色嬌小的是雌鵲,Carmen説,雄性總是更漂亮些。是啊,我淡淡回應,她的結論卻出乎意外:“所以雌性才幸運呢。”
她極喜歡的烏拉圭“最窮總統”穆希卡在家接受連線,老人家只是聳起白絨絨的眉毛與短髭,他説這是個好時機,看看窗外的天空,沒有窗户的人,就看看心裏的天空。
Carmen在計劃,下次放上大米,再下次放掰碎的麪包幹,喜鵲的菜單也應該豐富。嗯,我點頭,心想,可惜爆米花會是失敗的第一步。
談笑之間有些恍然,想起一月底二月初國內疫情爆發的日子,那時候終日淹於壞消息的泥石流,不大可能考慮淨化自我、養性修身。剛讀過五四運動與士大夫精神傳統,知識分子憂天下是自古以來,不僅參與,且多痛苦、多憤慨,或許這樣強烈的共感,並不為每個羣體普遍擁有。
今天,就先想這一方面吧。
晚上照舊是鼓掌。聽到電台聲音,才記起今天還沒看實時情況,兩週前,每增長一例、十例,我們都會膽戰心驚。現在,數字跳得太快,都要忘記昨天的紀錄是什麼。
● 看不到天空的人,也可以這樣看晚霞 / 世界説
3月21日 小雨
● 馬德里大區主席關於新冠病毒的講話,她於3月16日確診為陽性 / 網頁截圖
下午寫得倦了,抬頭向外痴望了一會,才看見細密的雨線在編織世界。拉開窗户,深吸一口氣,一時恍惚自己是否已經回家——雨聲,雨濕漉漉的氣味,在哪裏總是一樣的。
家鄉百年難遇的狂放笑聲卻超過街道的吵鬧傳過來,去到客廳,Carmen正對着手機前仰後合。等她緩過氣來,我湊過去,剛看便噗嗤出聲:安達盧西亞人還是把聖周過起來了。
聖周是西班牙極重要的日子,學生長達兩週的所謂春假其實也是聖周假,在安達盧西亞大區,節慶尤為隆重。人們作為懺悔者身穿長袍,戴上尖尖的高帽和麪具,扛着重達百公斤的聖像穿過街道來到教堂,沿途鮮花歡呼,糕點店也早把甜食堆成塔。
今年遊行是不行了,可儀式感不能缺,只能在陽台相會的人們做什麼呢?一邊出現了一頂白色尖頂帽,另一邊錘起了鼓點,大爺的收音機把配樂放得吱吱呀呀,媽媽已經領着兩個揮棕櫚葉的孩子出來了——萬眾矚目的焦點,面對面兩座樓之間,拉了一條長長的繩線,紙糊的汽車大小的聖像,正吊在半空中顫顫巍巍,這邊拉不回,那邊也夠不到。西班牙人都是天才。
下午倒也看到另一種意義上怪天才的話。馬德里自治區主席伊莎貝爾·阿尤索説:“病毒來這裏很久了,因為我們與中國有深厚關係。我們沒有一根頭繩不是生產於中國。”
該怎樣説呢?前陣還在上課的日子,戴口罩坐公交,也被小孩子大聲指着喊過;但我終歸離偏激的人們挺遠,聽到這樣大的政客這樣直接提起中國與病毒,多少還是驚訝。上次在新聞看見她還是她確診,一時壞念頭冒出來:感染了就好好治吧,蹦躂什麼呢?
又想起上週剛讀畢桑塔格的《疾病的隱喻》,實在對她不起。病毒不是醜惡的象徵。病毒也不是惡語相向的理由。我想西班牙不要扯入無意義的政治口舌之爭裏去,這不是是非題,這是實踐題。我始終站在人這一邊。
3月22日 晴轉多雲
● 馬德里的“方艙醫院”今日啓用 / 網絡
發現自己其實可以準確交代今天是晴轉陰轉多雲再轉晴再轉多雲,畢竟一整天坐在窗前,不知是守着面前的書,還是守着外邊空曠又明亮的馬德里。一週以來難得放晴,對街成天亮閃閃的億滋國際招牌卻略掃興地暗着。到廚房喝水,Carmen在客廳和朋友電話:“我這周不回埃斯科里亞爾。”才想起來,今天是週日,所有店鋪都休息的。
馬德里人多在陽光充沛的南部地區有第二套房,週末全家開車前往休假,現在這習慣自然被叫停,無故外出,罰款已經升到三千歐起。
禁止活動,加上週日一如既往的懶散,叫人產生錯覺,或許病毒也會歇業一天,放緩追逐人們的腳步。《國家報》的消息框卻來提醒,首相桑切斯發表講話:“更壞的時候即將降臨,或在我們能力極限的邊緣。”
來不及訝異政治家的坦白,另一則消息吸引了我的目光:西班牙確診人數到兩萬八,死亡率突破5%,馬德里突破10%,12%感染者屬醫務人員。
是啊,看夠種種在家自娛的方式,推特熱門轉發上,醫生的哭訴變多了。熟悉的模樣,連續工作十小時後臉上防護口罩深刻的壓痕;熟悉的內容,眼睜睜看重症病房人滿為患,病人生生死去。西班牙擁有世界頂尖的醫療體系,可ICU病房數量排在德法意之後,現在只達到需求的二分之一;新聞公佈的事實更為殘酷,醫院將根據對未來生命質量的評估決定救治順序,有併發症因而希望不大的患者,只能“給他們口罩,安置在病牀上”。
桑切斯表示,政府決定再延長國家緊急狀態15天,直到4月11日。
不知覺間,Carmen已經三天真正沒下過樓了。早上她問我:過了這十五天就好吧?我輕聲回答是的,心想絕無可能,她一定也知道,説出口的卻總是會好、沒事,今天的消息好像在紙窗上捅破一個孔,黑夜流進來,流進光明、温暖、安然無恙的室內。
我們索性打開窗户,一片靜悄悄,已經超過八點三分鐘,鼓掌的人們還沒有出來。我説,我叫叫他們。我用力拍掌。Carmen用力拍掌。我們試圖以此呼喚,回應卻寥寥,過了幾分鐘,Carmen停下來。大家或許都有點沮喪了,她説。也可能週日休息呢,我這樣講。
我們仍靠在窗邊,聽着裏面的留聲機和外面的風。音樂悲傷悠長,Carmen告訴我,那是中世紀的聖詩合唱,拉丁語,因為拉丁語是教堂的語言。我問,唱的什麼呢?她也不曉得,可今天很適合,禮拜天,祈禱的日子。她不再説話,只低頭聽着。
我回到房間,雨又下了起來。歌曲隔着牆,還在唱,還在唱。
3月23日 小雨轉晴
● 晚上八點,陽台上鼓掌的人們 / 網絡
確診人數依然一天五千地狂漲,死亡率已經到6.5%,今天起,馬德里飛北京的航班消失在查詢頁面。卻並沒有什麼真實感覺,關上門的日子便是如此,遠處的世界始終在書裏、文字裏,像此刻天邊的北極星,遠而清晰,總能看得到。
在客廳看昨夜對教皇的採訪。Carmen説,他此刻是歐洲最重要的人之一,我便明白他們如此重視信仰危機,未必是對主,而是對自身。因此,縱然我不信教,也並不贊同Papa所言上帝永遠原諒、自然從不原諒,我依然能託着下巴懇聽,並得到安慰了:我們都記得他拒絕紅鞋而要穿便鞋的個性,這時他卻像一個集合,一種形而上。生活需要至少知道有形而上存在。
運動一會,老太太又興沖沖來敲我的門,看,一整盤爆米花都被鳥兒們吃光了!我瞠目結舌。我們打開窗户去取盤子,卻被掌聲淋個措手不及,啊,八點了,每層每棟的陽台上都站滿了人,有手電,有口哨,有熒光棒。大家歡呼:Viva!
補足昨天似的,這聲音特別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