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冬天,在韓國打工的婆婆沒有返鄉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0545-2020-03-25 08:44

近些年,一些中國朝鮮族同胞投入到韓國務工潮裏,今天的來信者彼岸的婆婆就是其中一員。婆婆年近七旬,在韓國的養老院做護工。韓國疫情爆發後,婆婆依然堅持工作。對婆婆來説,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雖然辛苦,卻又不可失去。
隨着疫情的全球化,我們也再次發出邀請,邀請身處世界各地的朋友們,加入這次徵文,觀察、記錄你所見證的危機與轉變,它將是我們這一代人所經歷的一次歷史性的轉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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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國打工的朝鮮族婆婆,返回之路被擱淺
撰文:彼岸
在韓國打工的婆婆原計劃三月份返回,因為國內疫情推遲了日期,不想韓國疫情爆發。本以為在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等待安全,卻成了最不安全的地方。
一
婆婆是兩個月前來到首爾下面一個叫做帕祖(音)的地方做護工的。這是一傢俬人養老院,之前,婆婆在首爾待了兩年,也是做護工,是一家更大型的私人養老院,大約有 500 多人。婆婆幹得不開心,自己在網上又另找了一份工。
婆婆坐上了一條客運專線,一個多小時到達帕祖。這裏四面環山,沒有大型的工廠和超市,大多都是平房。婆婆以為是農村,後來聽當地人説是一個市級城市。
婆婆在五樓平台拍攝的街景
這家養老院一共五層,有 15 個房間,有單間,也有五人一間的,大約有 50 名老人,15 個護工。婆婆護理的是這家養老院院長 84 歲的母親,包吃住,一天 8 萬 5 千韓元(約人民幣 500 元)。婆婆每天伺候她餵飯,吃藥,處理老人的大小便。
婆婆所在的單間護理
往常,婆婆每天早上五點起牀,在院子裏走上一圈。現在,養老院的電梯封閉,院內的人不許外出,護士們每天給護工們測一次體温,院裏天天進行消毒,進來的人都要登記測體温。因為偏遠一些,這裏還沒有確診病例。婆婆護理的房間在五樓,頂層有一個露天的平台,待得憋悶了,婆婆便上去透透氣。寂寥的街道,像遠處深綠色的青山,睡着了一樣,闔無人聲。陽光下紅藍青黃各色的石棉瓦屋頂,卻煞是好看。
1 月末,中國疫情爆發時,婆婆在當地買了兩包兒童口罩,每個口罩 2000 韓元(約人民幣 12 元),院長又送給婆婆兩包成人口罩,一起給我們郵來。由於國內疫情的影響,那四包口罩至今仍在路上。而婆婆他們卻被告知口罩緊缺,一副口罩最少要戴三天。
在首爾打工的大舅媽和五姨給婆婆打來電話,互相問詢一番,也並不打算回去。大舅媽她們來韓國兩年了,在飯店打工,她説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不想就這麼扔了。
她的想法和大部分來韓國打工的人一樣。就像婆婆所在院裏的護工們,沒有人打算回國。他們平均年齡五十歲上下,大多來自中國吉林延邊一個朝鮮族村,和婆婆大舅媽不同的是,他們在韓國打工十多年甚至二十多年,孩子很小時候就扔給家裏的老人照管,每年只寄出辛苦掙來的撫養費。“回去地也沒了,在這兒掙得多,比在北京打工掙的多兩倍,比在延邊老家掙的多三倍,回去幹啥?”
但也有害怕的,之前婆婆在首爾打工的兩個朋友回國了,她們在中國有退休金,本身患有高血壓糖尿病,擔心病死在異國他鄉。
二
婆婆此次去韓國,愛人和他弟弟是反對的。婆婆今年 69 歲,雖然身體很好,但畢竟年齡大了,也不必要這樣辛苦打工。婆婆説再幹兩年,簽證到期,掙點養老的錢就回來。
這是婆婆第二次去韓國打工。
婆婆出生在黑龍江省雞東下面的一個朝鮮族小村落。而公公的父親——愛人的祖父卻是第一代從朝鮮半島進入中國的朝鮮族移民。祖父三兄弟逃難到中國東北,在雞西的一個小鎮落腳,只有一個妹妹留在了韓國。
最初公公和婆婆都是造紙廠工人,造紙廠效益漸漸不好,婆婆是臨時工,很早就出來開了一家縫紉鋪,愛人五歲時,公公也停薪留職開三輪車,後來又買了輛微型麪包車拉乘客,是他們鎮裏的第一輛。那時,愛人一家日子過得很富裕,閒暇時候,一家人還會坐着麪包車去公園遊玩。然而公公意外去世、愛人弟弟開車肇事一連串的變故,讓這個家傾刻間跌落谷底。婆婆把老房子賣了,全部積蓄付了賠償,和畢業後在哈爾濱工作的大兒子——我的愛人一起租了間房子,招學生住宿,一日三餐。2006 年,婆婆用辛苦攢下的錢買了房子,娘倆終於在哈爾濱紮下了根。
大兒子有了工作和房子,二兒子還沒有着落,婆婆仍不敢鬆懈。2007 年夏天,婆婆參加了中國朝鮮族赴韓勞務語言考試,通過之後,便等待每年九月份一次的大使館抽籤,等了三年,婆婆被抽到,每隔半年回來辦一次簽證。
我和愛人結婚時,婆婆已到韓國做護工一年,操辦完我們的婚禮後,婆婆立即返回了,一年後,我生孩子,婆婆回來幫忙,孩子一歲後,婆婆又去了韓國。婆婆的幾個姐妹,愛人的大姨和二姨都是這樣去韓國打工的,兒子女兒需要帶孩子的時候回來,把孩子帶到兩三歲時,便又出去打工。大姨做過居家保姆,婆婆一直在養老院做護工。
2014 年,婆婆申請了五年簽證。二兒子結婚,婆婆回來幫忙付了新房首付十幾萬,又交了之前在哈爾濱買養老房子的貸款十二萬,婆婆打工積攢的錢所剩無幾。幫着小兒子看了兩年孩子,2018 年,婆婆又開始蠢蠢欲動。在婆婆看來,手中不抓住點實在的硬通貨,便是給小輩們增加負擔。
三
在中國朝鮮族人去韓國務工潮裏,婆婆並不是最典型的。
進入 21 世紀以來,韓國政府為彌補國內勞動人口不足,開始大量引進外國勞工。韓國外來工作者中,不少是中國朝鮮族人。據韓國媒體報道,截至 2017 年底,持中國護照在韓國工作的中國朝鮮族人已超過 46.2 萬,8.5 萬已經加入了韓國籍。
去韓國掙錢,回中國花錢,很早就成為中國朝鮮族普遍的生活方式。1984 年,中韓雙方允許公民到對方國探親,愛人留在韓國的姑奶向國內的叔叔和姑姑發出邀請函,愛人的叔叔姑姑得以合法身份進入韓國務工,獲得了永駐權。而愛人的小舅小舅媽就沒有那麼幸運了。1992 年中韓建交後,中國朝鮮族勞工可以探親、旅遊等方式前往韓國,但到了規定日期,一個禮拜或者三個月就要返回。但這仍吸引了大批生活在農村的中國朝鮮族人,很多人借用探親、旅遊的名義,更有冒險偷渡者非法滯留在韓國打工。小舅辦的是旅遊簽證,但他去的時候,正趕上 1998 年亞洲金融危機,韓國開始修改移民法以壓縮移民,簽證的申請和審批更加嚴格。小舅賣了冰棍廠,拿出家裏所有的積蓄,又從親戚那湊了一些,花了將近 7 萬人民幣找中介辦了簽證。小舅是電焊工,在韓國月收入近萬元人民幣。三年後,小舅用掙來的錢又給小舅媽辦了過去。那時,小舅媽的兩個孩子,一個讀二年級,一個讀六年級,交給了老人照管,房子也租了出去。然而,一個月後,小舅媽被遣返,五年後才能再去韓國。
小舅媽最初在一家飯店做洗碗工,一天工作將近十個小時,週六週日也沒有休息,即便這樣,每天還像偷盜一樣,東躲西藏,以防抓住被遣返。
朝語和韓語在口音上有差異,只要你一開口,立馬就會被發現。一般打工的飯店都會幫忙掩護,因為留住非法滯留者也會被罰款。
小舅媽被發現很突然,一幫警察直接闖進飯店帶走了她,和其他的滯留者一起被送到機場,強制遣返,並且交了罰金。前前後後,小舅和小舅媽的這場冒險搭進去了 16 萬人民幣。
五年後,小舅媽通過考試獲取簽證去了韓國。2012 年,政策越來越向好,中國朝鮮族赴韓訪問就業取消了韓國語考試環節,只要年滿 25 週歲以上的中國朝鮮族公民,無論在韓國有無親屬,都可以申請。
如今,小舅和小舅媽在韓國租了房子,小舅媽已做到了飯店領班的職位。但他們的兒女一直在中國工作。
四
婆婆有四個姐妹和兩個弟弟,除了四姨在家伺候身體不好的姨夫,他們都去過韓國打工,時間或長或短。像婆婆一樣,他們大多在韓國從事勞務型工作,家庭保姆,醫院、養老院護工、電工、餐廳洗碗、後廚等。但他們的子女,愛人的表姐妹,堂兄弟,都沒有去韓國打工。他們和漢族人一樣,在中國的各個城市工作學習。
愛人從小就在漢語學校學習,朝鮮語只是作為家庭語言存在着,傳統的朝鮮族與朝鮮族通婚的規矩也逐漸被他們打破。愛人和他的弟弟都娶了我們漢族人,唯一保留了他們朝鮮族特色的,是他們的飲食,大米飯,辣白菜,各種泡菜,海帶,都是愛人的最愛。愛人説,小時候能稍稍感受到朝鮮族人和漢族人的隔閡,朝鮮族女人的勤勞和潔淨,使她們認為漢族人懶和邋遢。長大後,和漢族人有了更多的交往和了解,偏見也漸漸消除。愛人對韓國無感,甚至沒有去過韓國旅遊。由於公公的早逝,愛人一家和在韓國的姑姑和叔叔也沒有了聯繫。
婆婆説,年輕人去韓國打工,吃不了那個苦,也攢不下錢。還有一點,婆婆感觸頗深,在韓國的朝鮮族人是不大受“待見”的。這裏面有很多原因。像小舅媽一樣,在上世紀 90 年代,赴韓務工的朝鮮族基本都是東北農民,而且以延邊人居多,口音濃重,跟南部的韓語區別很大。在等級界限分明的韓國人看來,持濃重口音的朝鮮族“非我族類”。另外,他們文化層次不高,只能從事韓國人不願做的髒累活,無意識流露的農村陋習和從事的低層次工作,都讓韓國人形成了刻板印象。婆婆曾親眼看見,她們院裏的一個朝鮮族護工被開除。只因她在休息的時候,把雙手插進了圍裙的兜裏,顯出一絲的不嚴肅。後勤部長語言粗暴:你,把手拿出來!護工反問了一句,這樣怎麼了?後勤部長立刻大怒,用手一指:病院不要你了,走吧。一般情況下,他們説你有錯,就是錯的,不能分辨對錯。“我們上歲數了還能忍一忍,年輕人受不了那個氣。”婆婆説。不過,婆婆説,她還好,由於護理的老人和院長的特殊關係,婆婆又做事勤快利落,無形中被人高看一等。
婆婆給我們買過兩個韓國品牌電飯鍋,郵來各種美容化妝品、調料、海帶,學會了韓國人健康清淡的飲食方式,很少煎炒烹炸,一盤泡菜,一碗海帶湯,或者海苔拌飯,就是一頓早餐。婆婆稱讚韓國環境好,但婆婆也感慨,説還是在中國好,有人情味,韓國人與人之間太冷淡,大家都在拼命掙錢。
3 月 5 日是婆婆的陰曆生日,韓國的小舅給婆婆轉了 20 萬韓元(大約 1000 元人民幣),説想吃什麼就買點什麼吧,幾個姨也發來生日祝福,這是婆婆在韓國從未中斷的親情。
愛人早幾年就跟婆婆説,咱不去韓國掙錢了,回來你願意跟我們住或單獨住都可以。然而特殊的 2020 年,婆婆的返回之路意外擱淺,婆婆説到處封閉檢查,她出去很不方便,也有很多風險,還不如在這待着,無論天災人禍都有過去的時候。“回去啥也不幹了,從二十歲參加工作,五十年了沒歇着過,幹不動了。”婆婆説。
隨着疫情的全球化,我們也再次發出邀請,邀請身處世界各地的朋友們,加入這次徵文,觀察、記錄你所見證的危機與轉變,它將是我們這一代人所經歷的一次歷史性的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