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錄偵探 | “婚姻是愛情的墳墓”_風聞
根号三-根号三官方账号-2020-03-26 18:34
“婚姻是愛情的墳墓”是一個毒雞湯味甚濃的句子,也極易被想當然地認為是一句產生於當代的流行語。加之這個句子在網絡傳播時,往往會拖曳一個帶有邏輯反轉意味的下文“沒有婚姻愛情將死無葬身之地”,更是被網友推測為出自某位都市言情女作家之手——她應該善於操弄情感敍事、自認洞悉兩性奧義,或許,在電視訪談中她還會擺出一副曾經滄海的言説姿態、閲盡世事的誨人甫士。
其實,這個句子是有些來歷的,產生時間要比電視時代久遠得多。在“智慧引語”(Brainy Quote)網站上,以“婚姻是愛情的墳墓”的英譯句式“Marriage is the tomb of love”進行搜索,結果不難得到:賈科莫·卡薩諾瓦。隨後,以“卡薩諾瓦”和“婚姻是愛情的墳墓”進行組合搜索,可以更精準地定位這個句子的出處:卡薩諾瓦自傳《我的一生》英文版的第九卷第八章。

卡薩諾瓦是個什麼樣的人?十八世紀意大利浪子一枚。要更深入更全面地瞭解此人,他的自傳《我的一生》稱得上是最好的説明書。這本自傳囊括了傳主49歲(1774年)之前的經歷,或者説,是所有的風流韻事。
“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就是卡薩諾瓦1763年浪跡倫敦時,一段風流韻事的副產品。《我的一生》中文版沒有全譯本,2006年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了高中甫等人由德文版轉譯的中文節選本。這個節選本,對原版中過於坦白直露的性事描寫作了無公害處理,同時,對書的篇章進行了重組編排,將皇皇12卷近4000頁250萬字的鴻篇鉅製壓縮到63章400多頁50萬字。“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出自這個中文節選本的第56章。
準確地説,無論是中文版還是其他外文版本里,都沒有與“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完全一致的句式。這句名言如今呈現給我們的樣貌,是對卡薩諾瓦與葡萄牙女子保琳娜一段對話的提煉,進而在傳播中實現了格言化。
保琳娜是誰?她何以成為卡薩諾瓦名言的聽眾?有一段來龍去脈,這段來龍去脈構成了卡薩諾瓦名言的言説背景。
保琳娜是卡薩諾瓦倫敦寓所的一位房客,葡萄牙姑娘,有一張精緻的面孔和苗條的腰身,簡樸自律。而正是保琳娜身上那種不愛招惹人、麻煩人的正派勁兒,點燃了卡薩諾瓦的慾望之火。後續故事非常套路,在房東無微不至的關懷下,潔身自好的保琳娜還是城門失守,淪為他的牀幃之臣。
問題是,卡薩諾瓦在倫敦不止保琳娜一個女人,他還有一個老相好科內利夫人。有一次,科內利夫人有難,女兒索菲來卡薩諾瓦寓所求助。索菲見到保琳娜,便問“您是他(卡薩諾瓦)的妻子?”卡薩諾瓦搶在保琳娜之前謊稱“是的。”
於是,在小女孩離開後,一段關於婚戀問題的形而上對話在房東與房客之間展開——
保琳娜:她(索菲)肯定會對她的母親(科內利夫人)講,她認識了您的妻子。
卡薩諾瓦:科內利夫人不會相信她的,因為她知道我對婚姻是反感的。
保琳娜:您的反感由何而來?
卡薩諾瓦(聳聳肩版):對我來説,它(婚姻)是愛情的墳墓。
與其説卡薩諾瓦視婚姻如墳墓,不如説他視婚姻如枷鎖,更重要的是,事實上這副枷鎖於他毫無約束力。在《我的一生》中文版的譯者序言裏,高中甫援引德國作家赫爾曼·凱斯頓的統計,《我的一生》中與傳主有染的有名有姓的女人有116名;另一項更權威的統計稱,情聖一生“經手”過的女人有132位。其中,包括前文提及的保琳娜、科內利夫人,也包括那不勒斯女貴族盧克蕾齊婭,甚至包括卡薩諾瓦與盧克蕾齊婭所生的女兒萊奧妮達……
在兩性關係上,卡薩諾瓦是閲人無數的狐狸,而非專攻一人的刺蝟。他周遊列國,四處播種,要他“像一株胡楊那樣與土地不離不棄”,抱歉,緣木求魚。鑑於卡薩諾瓦在情場上的卓越戰績,以及他對不同女性永無止境的好奇心、新鮮感和收藏欲,學術界給此人貼了個標籤:卡薩諾瓦綜合徵。翻譯成我們能夠理解的概念是登徒子、獵豔者,更時髦一些的詞彙是渣男。
渣男偷香竊玉的一般行為模式是:甜言蜜語地討好、熱烈如火地追求、贏得短暫的快樂,然而在女方剛進入角色時渣男的劇情已落幕、愛恨已入土,然後,換下一個……
卡薩諾瓦對自己的特殊嗜好亦有解讀,他自我剖析説:“感官的快樂是我畢生的主要追求,對於我來説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了。因為我是為另一性別而生的,於是我不斷地去愛那個性別,並致力於去贏得她(們)的愛。”
公道而論,卡薩諾瓦並非全然沒有道德感。在《我的一生》自序中,卡薩諾瓦自稱是一個有神論者,而且是一個虔誠的天主教信徒。不過,卡薩諾瓦從不懷疑上帝存在的理由是“當(我)處於困境而祈求上帝的幫助時,我總是相信他的救助,他總是有求必應。”如此好運、如此蒙受上帝恩眷的渣男,勢必會把世界當作慾望宣泄的舞台,感官享受的獵場。卡薩諾瓦唯一的生活原則是隨波逐流——或許,“隨心所欲”才是更貼切的表達。
顯然,在卡薩諾瓦的價值體系裏,慾望才是居於天梯最高處的聖物。慾望是天理是聖意,放縱慾望是聖徒的正確打開方式。相反,“明智而有節制的行為也會帶來厄運。”
當然,將卡薩諾瓦僅僅視作一個用肉身去掃蕩世界的把妹高手,實在是太小看他了。這既誤解了卡薩諾瓦,也誤解了他所處的時代。
在啓蒙思潮方興未艾的十八世紀,將人慾當作天理,不是卡薩諾瓦的專利,而是那個時代思想市場的共識。彷彿唯有不斷地袒露、展現、滿足人的慾望,才能成全一個真正的、頂天立地的人。所以,不是卡薩諾瓦掃蕩了世界,而是世界塑造了卡薩諾瓦。在將“人”字無限大寫的十八世紀,出了卡薩諾瓦這號人物,絲毫沒有違和感。在某種程度上,他也的確稱得上是一個巨人。儘管,這個巨人形象不那麼偉光正。
縱觀卡薩諾瓦的一生,他不只是風月場上的奇葩,也是生活各個領域的怪才。根據卡薩諾瓦自己撰寫的履歷,他1725年生於威尼斯一個演員家庭,1737年在帕多瓦大學註冊,1742年獲得帕多瓦大學法學博士頭銜。此後,他參過軍、做過琴師、擔任過神職,也上過法庭、入過監獄,並且成功越獄;他開過公司、當過經理,積累了財富,也揮霍無度;他組建過劇團、出版過刊物,通吃文理工醫商法各個學科,著述不下20餘種;他的職業身份包括士兵、教士、學者、外交官、魔術師等等;他得到過教皇的表彰、獲得過騎士的封號;他足跡遍佈歐洲,結交了伏爾泰、達·蓬特、腓特烈二世、葉卡捷琳娜二世等思想界、藝術圈和政壇的大人物……
卡薩諾瓦的經歷過於傳奇,匪夷所思,以至於後世的人們懷疑這一切都是他的杜撰。可在比對同時代的相關記述後,人們無奈地發現,絕大多數都與史實吻合。在呼喚巨人的那個時代,卡薩諾瓦竟然真的以巨人姿態粉墨登場了。誠然,這個巨人不夠精巧,細節粗糙,高度毛坯化,而且是個憑生理本能行事的人。但他身上所展現出的生機勃勃、蠢蠢欲動、無所顧忌、無所羈絆,打滿了那個時代的烙印。
有着黝黑長卷發、1.90米強壯體魄、地中海般藍眼睛的卡薩諾瓦,的確有那麼點“天選之人”的意思。而“天選之人”憑其超越凡人的精力,完成了一部有116位女配角的情慾寫真,“散發出一股淫蕩的意大利情慾的氣味”(海涅語)。
卡薩諾瓦用《我的一生》,對婚姻這個人類最基本最普遍的社會關係作了負面批註。他在一晌貪歡後拋出的命題——婚姻是愛情的墳墓,政治上無比不正確,卻能讓高居當代觀念食物鏈頂端的女權主義,不知所措,無從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