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以後,為什麼沒有大師了?_風聞
温伯陵的烟火人间-温伯陵的烟火人间官方账号-读历史、谈世事、阅人物2020-03-26 18:21
作者:温伯陵
温乎曰:
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
1
關於民國大師,不妨從陳寅恪先生説起。
近些年,網絡上很多寫陳寅恪先生的文章,我就不寫詳細生平了,而是作為引子,挖掘一點民國大師的歷史脈絡。
這篇文章不寫雞湯,而是從歷史的角度實事求是。
下面是正文。
陳寅恪是典型的中國公子。
祖父陳寶箴官居湖南巡撫,父親陳三立是晚清著名詩人,和譚延闓、譚嗣同並稱“湖湘三公子”,母親俞明詩是台灣“國防部長”俞大維的姑姑。
而俞大維的母親曾廣珊,是曾國藩的孫女。
當年的中國,家世顯赫基本等於家學淵博,陳寅恪生於這樣的家庭,跟着父母熟讀經典,十幾歲就能出口成章。
1910年,陳寅恪在復旦公學畢業後,開啓長達16年的西洋留學之旅。
16年間,他先後入讀柏林大學、蘇黎世大學、哈佛大學等世界著名高校,雖然沒有得到一個文憑,卻把西洋的理論和做學工具,全部學到腦子裏。
吳宓在哈佛大學認識陳寅恪,發出長嘆:“吾必以寅恪為全中國最博學之人。”
傅斯年在歐洲認識陳寅恪,發自內心佩服:“寅恪之學問,三百年來一人而已。”
那時的陳寅恪素衣白身,就以淵博的學識名滿文林。
1925年,中西合璧的陳寅恪學成歸國。
正是這一年,清華大學設立國學研究院,胡適建議使用導師制,以現代的科學方法整理國故。
清華校方和研究院聘請王國維、梁啓超、趙元任為導師,研究院主任吳宓想聘請陳寅恪為導師之一。
校長曹雲祥不認識陳寅恪,梁啓超便極力推薦:“我梁啓超雖然著作等身,但所有著作加起來,也不如陳先生的300字有價值。”
有了吳宓和梁啓超的推薦,陳寅恪順利就職國學研究院,和王國維、梁啓超、趙元任並稱為“清華四大導師。”
5年後,清華國學研究院停辦,陳寅恪輾轉於西南聯大、香港中文大學任教,尤其是在香港期間,以淵博的中國學問結合西洋研究工具,寫出《唐代政治史述論稿》。
陳寅恪在書中提出“關隴集團”的概念,成為唐史研究繞不開的話題。
僅憑這本書,陳寅恪足以稱為大師。
何況,他的成就還不止於此。
清華四大導師
2
從陳寅恪的人生履歷中,可以看出一條很清晰的民國大師成才路徑。
第一是家世好。
即便沒有顯赫的家族,必然要有知名的老師。
比如陳寅恪是“公子中的公子”,林徽因是參議院秘書長林長民的女兒,梁思成是文化旗手梁啓超的兒子,胡適出身績溪的書香門第。
比如梁啓超是“南海聖人”康有為的弟子,季羨林是陳寅恪的學生。
在文盲率高達80%的民國,家世好代表有文化傳承,只要生下來努力讀書,起步必然比80%以上的人高。
不論讀大學或者出國留學,這些家世好的人都是主力軍。由於教育沒有普及,做官和任教,只能從他們之中選人。
實在是沒人啊。
至於窮苦老百姓,努力搬磚就行了,千萬不要想入非非,讀書是窮人能想的事情?
第二是圈子。
有資格讀書的,每個地方往往只有幾家,他們在家族產業中深度合作,並且聯手影響地方政治,為了鞏固奮鬥成果,他們又世代聯姻。
於是,一個榮辱與共的圈子成型了。
這種圈子越往上走成員越少,地域越來越分散,只有某省最頂級的家族,才有資格和外省的頂級家族合作,他們共同組成全國性的圈子。
《讓子彈飛》裏的鵝城兩大家族,就是地方性圈子,做了劉督統大腿的黃四郎,才有資格參與全國性圈子。
一個圈子內的人,必然互相提攜。
梁啓超説:“我所有著作加起來,也不如陳先生的300字有價值。”梁啓超的著作真的沒有價值?恐怕未必吧。
他只是利用自己的身份,為陳寅恪做背書。有了梁啓超的背書,陳寅恪以素人的身份出任導師,就會順理成章。
高曉松曾經説過:
“碩士在我們家基本等同於文盲。”
他的外公張維是院士,外婆陸士嘉是流體力學家,舅舅張克潛是清華系主任,母親張克羣是教育家,父親高立人是清華教授。
張克羣還有個身份,她是梁思成的學生。
生活在清華大學的高曉松,隨便踹開一家門,進去聊聊天就能長知識。
如果生活在民國,梁思成在高曉松求職的時候説一句:“曉松的才華勝過梁某人10倍。”那高曉松馬上就是清華教授。
這就是家世和圈子的威力。
林徽因和梁思成
第三是出國留學。
陳寅恪拜訪過歷史學家夏曾佑,夏先生對他説:“你能讀外國書,很好,我只能讀中國書,都讀完了,沒得讀了。”
陳寅恪當時很年輕,以為夏曾佑老糊塗了:“書怎麼能讀的完呢。”等到自己年老以後,才想起夏曾佑的話有道理:
“中國的書不過是幾十種,真的能讀完。”
到底是哪幾十種,陳寅恪沒説,別人也不知道,不過仔細想想是有道理的。
中國的學問發源於《易經》、《尚書》、《詩經》等等,到春秋戰國時衍生出諸子百家,以後就再也沒有大發展。
此後2000多年的書,大部分是解讀上古經典,或者註釋名人著作,獨立發明新學問的不多。
比如袁紹家族,靠解讀《易經》吃飯。
比如千家注杜,就是數千學者以註釋杜甫的詩為生。
所以各種古書看起來煩亂駁雜,其實內在有脈絡聯繫,而做為聯繫網絡關鍵點的書,不過就是幾十種,讀完也就沒了。
在世界不發達的年代,中國是文化繁榮的燈塔,可進入近現代,只有古書的中國顯得特別落後。
於是,有志之士紛紛出國留學。
他們在國外學習先進理念和科學工具,回到各種學科一片空白的中國,立刻擁有知識的稀缺性。
那些學問整個中國的人都不懂,只有留學生懂,當然是鶴立雞羣的存在。
凡是涉及外國的東西,只要他們説不對,別人根本無從反駁,這就掌握了評判知識標準的話語權。
比如張三説:“美國應該是怎麼怎麼樣的。”
留學生馬上回應:“您去過美國嗎?”
“沒有啊。”
“那你瞎逼逼什麼,我在美國留學多年,真實的美國是……”
所以民國大師都擁有知識的稀缺性+標準的話語權,他們把外國的理念用在落後的中國,屬於降維打擊。
而本土派和留洋派互不服氣,經常寫文章論戰,只有學貫中西的陳寅恪,才能壓住兩派的爭論。
因為中西方的學問,他都懂。
這就是民國大師。
陳寅恪
3
民國的留學生回國以後,往往會把外國學問複製到中國,然後在大學開設院系,成為中國某領域的開山鼻祖。
陳寅恪用外國理念分析中國歷史,開啓隋唐研究的新徵程,他關於“關隴集團”、“胡漢血脈”的研究,成為後來學者永遠繞不開的門檻。
不論誰想研究隋唐,必須沿着陳寅恪走過的路前進。
馮友蘭在北大哲學系畢業,然後到哥倫比亞大學讀了哲學博士,經過多年苦心研究,寫出學貫中西的《中國哲學簡史》等著作。
現代學者研究哲學,馮友蘭必然是繞不開的。
胡適在外國讀了十幾個博士學位,學術著作沒多少,反倒學會“民主自由”四字,回國後就靠這四個字,混成青年導師。
在一片蠻荒的國度,只要做到簡單的複製粘貼,便足以開闢一方天地。
這就是民國學者趕上的歷史進程。
當然,生活在那個蠻荒年代,大師的學問已經很高深了,但他們能流芳百世,時代機遇是不可缺少的助推器。
這點很重要。
黃埔軍校初期,掌握話語權的是蔣介石和王柏齡,何應欽都要靠邊站。
可走上歷史進程的王柏齡,絲毫沒有察覺。
此人特別懶散,不喜歡住在簡陋的黃埔軍校,平時有空就跑到廣州城,做些購物喝酒逛窯子的勾當。
蔣介石有事要辦找不到王柏齡,讓他好好工作偏偏KPI不合格,而靠邊站的何應欽很勤快,只要吩咐下去的事情都有着落。
於是,何應欽成為黃埔系的二號人物。
再説中共建黨的事情。
1921年,“一大”在上海召開,李大釗因圖書館有事走不開,委派三個學生做代表赴上海開會,其中有個19歲的小夥子劉仁靜。
和其他英雄相比,劉仁靜對革命的貢獻……不太大,但就是偶然的機遇,讓他成為“一大”照片裏的一員。
後來的數千萬同志,都要對着這張照片凝神致敬,不論過去多長時間,劉仁靜的名字都會流傳下去,這是多少英烈都沒有的待遇。
這就是趕上歷史進程的豐厚回報。
民國大師也一樣,做為中國大部分學科的創始人,只要科技和文明沒有更新換代,他們的名字必然與世長存。
中國數十年來的畢業生,理論上都是他們的學生,而祖師爺的名字,當然是一門學科的豐碑。
後來的學者不管做出多少努力,寫出多少著作,都不可能在歷史地位上超過祖師爺。
我是學新聞的,祖師爺就是邵飄萍和鄒韜奮。
百年來的新聞記者,即便寫出名震天下的文章,也沒有人敢和他們並肩而論。只要新聞行業存在,邵鄒二公的地位就無可取代。
家世讓學者能夠出國留學,圈子讓他們謀到職位,學問+職位讓他們成為學科創始人。
民國大師,就是這麼來的。
何應欽、蔣介石、白崇禧
4
那為什麼民國大師特別耀眼呢。
時至今日,他們的名字已經超出學術範圍,大有封神的跡象,更有很多人用民國大師多,來諷刺現代沒有大師。
我們要知道,永遠是物以稀為貴。
民國是文盲率80%、人均壽命只有35歲的社會,在現代看來是相當落後的。
那時候的輕工業不發達,重工業更是相當於沒有,火柴釘子、機槍、飛機、坦克都造不了,鋼產量只有可憐的5萬噸。
在萬馬齊喑的時代,文化大師就是暗夜裏最璀璨的明星,只有他們,才能説明當時的中國有希望。
而產生璀璨明星的,往往是黑暗時代。
只有越黑暗時代產生的明星,才顯得越發明亮,越發可貴。因為其他方面都落後,只要有一絲光亮,就顯得照耀古今。
聖人不死,大盜不止,同樣是這個道理。
只有亂世,才需要天降聖人出來救民於水火,苦難的環境也鍛鍊着人們的能力,所以聖人只誕生於亂世,亂世才能產生聖人。
在這樣的年代,可不是大盜不止麼。
而盛世社會特別穩定,有什麼麻煩大家齊心合力就處理了,基本不需要力挽狂瀾的聖人,於是大盜就消散了。
所以嘍,大師耀眼是建立在黑暗時代的基礎上。
我們讀歷史往往崇拜英雄和聖賢,但是產生英雄和聖賢的時代,往往對平民不夠友好。
什麼時候沒有聖賢和大師了,才説明社會進步了。
胡適
5
現代想做大師太難了。
民國粗糙初創的學科,已經細分成無數領域,想把某個細分領域學透學深,足以耗費學者一輩子的精力。
像陳寅恪一樣,研究魏晉到隨唐之間800年曆史的學者,已經沒有了,歷史學者紛紛埋首魏晉、南北朝、隨唐、宋朝等細分領域。
那是不是現代學者不如陳寅恪的學問高?
不是。
陳寅恪的歷史學問廣博,但不是很深,他可以縱橫800年,但對於某個朝代的研究沒有現代學者深。
比如唐長孺先生提出“唐朝後期南朝化”的説法,已經讓唐史研究更進一步。
張廣達先生接觸到很多出土文書資料,在西域史領域深度挖掘,寫出63萬字的《大唐西域記校注》等著作。
還有青年學者榮新江的《歸義軍史研究》、陸揚的《清流文化與唐帝國》、仇鹿鳴的《中晚唐的政治與文化》、李碧研的《危機與重構》。
他們的名氣都不如陳寅恪,但在細分領域都研究的很深。
陳寅恪的功在開創,後繼者的功在繼承……沒有高下之分,只有前赴後繼。
這麼多當代學者,畢生才能在細分領域做出成績,怎麼可能做到深度研究800年的歷史?
而且他們已經在細分領域做出成績,下一代學者想繼續出成績,只會難上加難,也就是説,紅利被前輩吃掉了。
現代社會承平日久,各個學科體系建立起來,可以源源不斷的培養人才,大師的知識稀缺性就會降低。
而教育的普及讓知識不能壟斷,學者的話語權就被稀釋,根本不可能一言九鼎。
大家的學術水平看起來差不多,便是沒有大師了。
大師,就是這麼稀釋的。
在學科複雜、人才濟濟的現代社會,只有天賦稟異的牛人,把某個領域做到登峯造極的地步,才有資格稱為大師,比如袁隆平、屠呦呦、南仁東等。
這就必然提高了大師的門檻。
當年出國留學回來,對於國內學生來説是降維打擊,現代出國留學回來,嗯,外國的飯好吃不?
當年把國外的東西複製回來,史書上必然有此人的名字,現代誰要是敢複製,哼,我不會上網查啊。
我以前聽老人説,40年代後期有個前輩同鄉參軍,跟着解放軍打到內蒙古,因為是小學畢業,沒幾年就做了縣長。
現在的小學畢業,能實現排骨自由嗎?
國家越進步,社會越複雜,出頭越困難,教育普及和行業細分,已經把誕生大師的土壤剷平了。
大師,就是這麼沒的。
6
歷史總是向前發展的。
誕生大師的時代未必好,沒有大師的時代未必不好,厚古薄今真的不是好習慣。
陳寅恪等大師趕上歷史的進程,成為名留史冊的人物,但隨着時間推移,當大師的學術研究成為常識的時候,地位會一步步的降低。
雖然是祖師爺,已是神廟裏的符號。
能在歷史長河裏熠熠生輝的,永遠是有關全人類共同的東西。
與其仰望大師,不如銘記他們的風骨和擔當。
我覺得,陳寅恪著作等身,也不如寫在王國維紀念碑上的兩句話:
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