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魯番晉唐時期的農業活動研究——以吐峪溝石窟作物遺存為例_風聞
中国考古-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官方账号-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2020-03-27 21:45
摘要:本文根據新疆吐魯番晉唐時期的吐峪溝石窟出土的小麥、粟、黍等6種糧食作物遺存,結合當地出土文獻,探討了先民對穀物的利用情況。綜合分析,可以推斷當地先民以小麥、粟、黍等3種穀物作為主要的糧食作物;青稞也得到了較多的栽培,除食用外可能被用作牲畜飼料。除此之外,吐峪溝石窟中發現了黑大豆,可以進一步補充豆科作物在此地利用的空白;發現的薏苡遺存則可能被用作念珠使用。多種糧食作物並存反映了當時的農業水平已達到較高的程度,為當地文化發展提供了堅實的物質基礎。
一、引言
吐峪溝石窟遺址位於新疆吐魯番盆地火焰山吐峪溝南口,其西南方向為高昌故城和阿斯塔那墓地(圖1)。吐魯番盆地年平均温度14.4℃,但其中每年超過35℃的時間在100天以上,年均降水量僅15mm。因四面環山,冷空氣難以進入,吐魯番地區氣候乾燥,蒸發量大,少見地表徑流,水源主要為北部高山冰雪融水下沉而形成的地下水。當地居民利用坎兒井,從儲量豐富的地下水層取水以滿足生產生活需要。
吐魯番盆地是否具有新石器時代的遺址,仍有爭議。位於火焰山吐峪溝南側的晚青銅至早鐵器時代的洋海墓地(3100-1900BP)留下了明顯的人類活動遺存。2006年以來,蔣洪恩等在洋海墓地發現了小麥、黍、青稞等農作物遺存,並發現了我國目前出土的最早的葡萄栽培證據;其他較有代表性的遺址或墓葬有蘇貝希墓地、勝金店墓地和魚兒溝遺址。不同學者對上述居址或墓葬出土的植物遺存進行了研究,揭示了史前時期吐魯番先民的農業活動與植物利用情況。
與漢代以前的時期相比,吐魯番地區歷史時期各遺址或墓葬的植物考古相對較少。陳濤等對晉唐時期阿斯塔那墓地出土的植物遺存進行過系統的研究,並報道了該墓地出土的糧食作物、纖維植物以及果樹作物。Qiu等報道了吐魯番柏孜克里克千佛洞內出土的高昌回鶻時期的芝麻與水稻。與墓葬相比,新疆地區的遺址較少,遺址內出土的植物遺存更是缺乏系統的研究。此次發掘的吐峪溝石窟寺遺址為反演先民的生產生活提供了豐富的實物證據。
吐峪溝石窟寺古稱丁谷寺。綜合遺址中遺留的銘文、壁畫風格和出土經文來看,該石窟主要開鑿於公元5世紀前後,是新疆東部開鑿最早、規模最大的洞窟之一。石窟寺沿峽谷分為東西兩個部分,其中東區石窟分佈較多,保存較為完整(圖2)。此次研究樣品均取自東區的部分石窟。
二、研究材料與方法
(一)研究材料
實驗樣品均採自新疆吐峪溝石窟遺址東區,現收藏於吐魯番學研究院。
(二)研究方法
植物標本年代由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14C實驗室離子加速器(AMS)測定。用遊標卡尺測量出土遺存中的果實、種子的長、寬、厚等指標,並記錄數據;部分體積較小的種子置於體視顯微鏡下拍照並測量;將農作物遺存樣品與中國科學院大學人文學院考古學與人類學系植物考古實驗室所收集的現代植物標本進行比對,以確定種屬,並結合已出版的《吐魯番文書》中的記錄,探討先民對穀物的利用情況。
三、鑑定結果
吐峪溝石窟最早開鑿於3世紀,幾處主要洞窟開鑿於5世紀前後。由於研究尚處初步階段,唯一的測年樣品顯示其年代範圍為426年~572年,對應歷史時期為北魏時期(見表1)。
1. 小麥(Triticum aestivum)
本文研究吐峪溝石窟遺址已經出土的小麥、粟、黍等 6 種糧食作物。它們的種屬特徵及相關信息如下:
樣品穎果長4.43~6.60mm,寬1.65~2.13mm,厚1.29~2.14mm。穎果飽滿,果毛及胚明顯;穎果腹面有腹溝,背面光圓,近胚的一端較寬。穗軸每節呈弧形,上寬下窄,最寬處位於中間靠上部而非最上部,豎紋明顯且無加厚(見圖3A,B)。
小麥是人類古老的糧食作物之一。作為連接東西方文化的重要通道,新疆在研究早期小麥傳播的時間和路徑方面起非常重要的作用。小河墓地、古墓溝墓地、洋海墓地均有小麥出土,是墓葬中陪葬品的組成之一。綜上可見,早在公元前2000年左右,小麥就已為新疆當地居民所利用。
此次在吐峪溝石窟遺址採集到的小麥遺存不多,取材位置主要是洞窟中的泥土台座和倒塌堆積中,保存狀態為小麥的穎果和穗軸。小麥收割後的剩餘部分被混入土中用於加固建築結構,甚至穗軸上還有未完全收割的小麥穎果,這説明小麥在當地已經普遍種植,但加工方式較為粗放。
同期相鄰、主體為晉唐時期的阿斯塔那古墓出土文書中有大量關於小麥的記載。《北涼真興六年(公元424年)出受麥賬》中記載:“小鬥佛護一斛八斗……女至母取麥二斛。真興六年四月十八日,麥所都合出麥十八斛……”。又如《高昌食用面米帳》“九月廿七日即食麪乾麪一斛四鬥,□面一斛二斗……”。上述文字證明小麥已經被進一步加工成麪粉以供食用,且麪粉按粗細程度可分為幾個類別,説明對其加工已到達較高水平。
2. 粟(Setaria italica L.)
樣品帶稃穎果長1.74~2.39mm,寬1.54~1.83mm,厚1.28~1.43mm。內稃表面有顆粒狀凸起,邊緣光滑呈條狀(圖3C,D)。去稃穎果呈黃色球形,胚佔據總長較大部分。
粟的實物證據在新疆出土較少。目前已報道的有哈密五堡墓地、吐魯番魚兒溝遺址及勝金店墓地。粟抗旱性強,與吐峪溝的氣候相適應。在同時代的阿斯塔那墓地中粟被大量發現,可以認為其在當地被廣泛種植。在出土的文書中,粟除用於直接食用的記錄外,還有許多粟被租賦、借貸的條目,如《高昌食用粟帳》:“粟八斛三鬥九升,合食粟六”;《高昌延和十九年(公元620年)□寺住持智□舉麥粟券》:“趙豐悦邊舉大麥三斛,次舉粟……”,可見粟在當地廣為流通。此外,粟還被用作牲畜飼料,如“日入驛馬粟陸鬥康保……”
3. 黍(Panicum miliaceum L.)
樣品帶稃穎果長2.60~2.78mm,寬2.23~2.39mm,厚1.67~1.77mm;呈米黃色,接近球形,內外稃表面光滑,外稃稍內卷,包裹部分內稃,內桴露出部分有光澤,呈褐色(見圖3E,F)。
黍又叫糜子,是我國古代北方地區的主要糧食作物之一。新疆地區最早的黍類植物遺存出土於距今約3700年的小河墓地,另外晚青銅至早鐵器時代的洋海墓地、勝金店墓地及漢晉時期的營盤墓地等均發現了黍的遺存。
4. 黑大豆(Glycine max Merr.)
樣品種子長6.48~8.14mm,寬4.37~5.10mm,厚2.34~3.28mm。種子呈黑色,橢球型有光澤。種臍位於種子一側中部偏上,呈扁橢圓形,下部為長條狀胚(見圖4A)。
大豆在古代被稱為菽,是“五穀”之一。新疆地區的大豆遺存發現很少,僅在阿斯塔那墓地有所發現。此次在吐峪溝石窟遺址發現黑大豆遺存,可以進一步補充包括大豆在內的豆科作物在此地利用的空白。據吐魯番當地文書記載:“……細面八斗,米一斗,面一斗宮人食,次傳豆一斗,供康禪師用”,而當地關於大豆的記錄較少,且文中供應量相對面粉等常見主食也少一些,故可推斷大豆並不是當地先民的主要作物,只起到補充作用。
5. 青稞(Hordeum vulgare var.coeleste)
樣品長13.04mm,為一片殘破的三聯小穗(見圖4B)。裸大麥穎果頂端平截,底端為尖頭狀,背部略突,生有種胚,腹溝較淺。
青稞起源於西亞。到目前為止,新疆史前遺址中出土青稞年代最早的遺址為新塔拉遺址,距今約3900年。此後的洋海墓地、勝金店墓地也發現有青稞遺存。石人子溝遺址出土了大量青稞遺存,且在糧食作物遺存比例中佔據了絕對統治地位,表明在公元前一千紀前後,青稞曾是當地的主要糧食作物。雖然此次發現的青稞遺存數量較少,但也可作為該地區一直有青稞種植的證據之一。
根據吐魯番出土文書記載,《唐租田所得地子青稞帳》中,“一頃卅二畝半步田、九頃七十五畝半八十五步見……”。以一百畝為一頃計算,此處記錄保存到現在的部分總計有種植青稞的土地二十頃五十一畝,可見當時種植青稞的土地面積很大,可能除食用外還會用於飼餵馬匹等牲畜。
6. 薏苡(Coix lacryma-jobi)
樣品長7.22mm,直徑6.30mm。總苞呈灰白色,骨質,頂部略尖,基部平截,兩端各有一個穿孔(見圖4C,D)。
薏苡多生長在温暖潮濕的地帶,在新疆出土的薏苡極少。此次出土薏苡也僅有1粒果實(總苞),難以作為薏苡在當地種植的證據。同時代的阿斯塔那墓地中出土的用於陪葬的大量糧食作物中未見薏苡,可見當時其不擬用作糧食作物。薏苡質地堅硬,但總苞頂部和底部未完全閉合,均有一小孔,很容易穿線串成項鍊、珠串等裝飾品。在距今2100年的山普拉墓地出土兩串薏苡串成的項鍊,且發現時仍佩戴在乾屍的頸部。考慮到山普拉墓地曾是于闐王國這一佛教傳入較早的地區,薏苡串珠很可能隨佛教一同由印度傳入,而吐峪溝石窟也曾是僧侶重要的居所之一。初步推斷,吐峪溝石窟出土的薏苡總苞很可能是薏苡串珠上的一顆,而該遺址還出土有用棗核串聯而成的串珠(待發表),也是薏苡珠串可能存在的佐證之一。
四、討論
吐峪溝地區按地理位置可以劃分到東天山地區範圍內,此地是高山融雪穿過峽谷後匯成河而形成的一片綠洲。在中原地區漢民移居此地之前,這裏是古代車師(姑師)人居住的地方。通過研究文獻記載和出土的實物考古遺存,可以發現當時車師人以遊牧為主,但小規模的農業已經出現。早鐵器時代的勝金店墓地甚至出土了帶有麥粒的麥稈作為墓葬填充物,以及帶有黍穎果的莖稈。從出土狀況來看對這些作物管理不是很仔細,收割不完全,收穫的穀物也只是作為輔食食用。
到了公元前1世紀時,中原地區的西漢統治者為了和匈奴爭奪車師這一戰略要衝,多次派遣士卒在吐魯番地區屯田開發。此舉既促進了中原與吐魯番地區的物質和文化交流,更直接推動了當地農業的發展。到了魏晉時期,隨着中原、河西地區大批難民移居到吐魯番地區,勞動力得到大量補充,農業取得了更進一步的發展。灌溉、畜力深耕得到廣泛普及,各種農具如鐵斧、鐵鐮等被用於耕作中,耕種者中精於田作的比例也有提高。上述三點使得吐魯番地區農業快速發展,各種質量的耕地面積增加,單位土地面積的平均產量也有提高。牛耕和農具的造型,都出現在了吐魯番地區石窟的壁畫中。
水利是農業的命脈。吐魯番地區降水極少,蒸發旺盛,地表徑流缺乏,灌溉用水主要來自天山冰雪融水。天山峯頂終年積雪,春夏消融,下流至山麓後就滲入透水性很強的礫石層轉為地下水。晉唐時期在政府的組織管理下,該地建設了完善的水渠網絡,十分重視水資源的管理、分配和利用,有着一套嚴格的灌溉管理制度。出土文書記載自北涼以來,高昌就設立了專門管理日常用水的機構和官員-行水官、平水官等,主要負責修建水利設施、疏通水渠及分配用水等事宜。集中灌溉的時節,政府還會派遣兵曹帶領士卒連夜看守水渠,足見當時對水資源的重視程度。根據Tang等的研究,吐峪溝地區5世紀的平均温度要比現在高1.4℃,高山融雪產生的水量遠多於現在;流經峽谷的河流兩岸生有蘆葦、香蒲等水生植物,當時吐峪溝石窟寺附近的地表水量足夠維繫先民的生活。
本次研究結果表明:吐峪溝石窟遺址共出土了小麥、粟、黍、大豆、青稞、薏苡等六種糧食作物。考察吐魯番及其臨近地區已有的植物考古研究資料,可以發現較之早鐵器時代蘇貝希文化的諸多遺址,晉唐時期的吐峪溝石窟遺址出土的農作物從種類上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洋海墓地、勝金店墓地和魚兒溝遺址等蘇貝希文化遺址出土的農作物僅見黍、小麥、青稞,以及極少量可能為混入的粟;漢晉時期的尉犁營盤墓地內也只發現了黍、青稞、小麥等三種糧食遺存。高度發達的農業保證了在可耕種土地有限的條件下給更多的居民提供了數量足夠、種類較多的糧食,形成了以麥、粟、黍為主,大豆、青稞為輔的糧食種植格局,為古代先民在惡劣環境下得以生存發展提供了最基礎的物質資料。
(作者:荊磊,男,中國科學院大學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科技考古,植物考古;王龍,男,吐魯番學研究院助理研究員;蔣洪恩,男,中國科學院大學人文學院考古學與人類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植物考古;原文刊於《農業考古》202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