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病毒在非洲：蔓延46國感染2400餘人，迫在眉睫的災難？_風聞

來源 | 南方都市報

“在我們民主史上，從未有過如此嚴峻的局勢,”3月15日晚，南非總統西里爾· 拉馬福薩在電視講話中宣佈，依據《災害管理法》南非共和國進入“災難狀態”。

彼時，南非只有61例確診患者，但拉馬福薩預言數字將在未來幾天到幾周內上升。

他隨後公佈了一系列頗為強硬的防疫措施，包括暫時禁止高風險國家公民來南非旅行；關閉72個入境口岸中的37個；禁止100人以上聚會，取消國慶日等大規模慶祝活動；關閉學校……

正如拉馬福薩所言，南非確診病例在11天內，增長11倍，達到709例。南非也進一步實行全國封閉管理。時至今日，全非洲有46個國家報告了新冠肺炎確診患者，總病例超過2475例。雖然內陸國家病例較少，病毒卻已在大陸南北兩端站穩腳跟。

非洲疾控中心主任在接受媒體採訪時強調，新冠病毒已從迫在眉睫的威脅變成迫在眉睫的災難。對人口近13億，但醫療資源薄弱、衞生條件貧乏的非洲，這會是疫情暴發的前夜嗎？

非洲疫情地圖，出處：約翰霍普金斯大學。

歐洲跳板

剛回到津巴布韋的時候，周杰覺得新冠病毒不會抵達這個距離武漢一萬多公里的國家。這個距離意味着，你至少要轉機一次，還要經停非洲另外一個國家，才能抵達位於首都郊區的哈拉雷國際機場。隨航線不同，全程長達20小時至1天多。

周杰在津巴布韋從事安防設備銷售，1月下旬他還在中國過年。隨着新冠病毒暴發，他趕緊跑了回來。

在當時，病毒只擴散到幾個國家，中日韓以外各國的確診數字尚未上雙。但對病毒的恐懼已然擴散，剛回到津巴布韋的時候，客户一度不敢見周杰。過了一段時間，客户見他沒有症狀才同意繼續會面。

周杰從事的工作也是非洲走向全球化的一個註腳，越來越多的跨國企業來到這片大陸淘金。以中國為例，過去9年間中非直飛航班增長6倍，從2010年時的日均不足1個，上漲到2019年的7個。

毫無疑問，交流的增加也擴大了病毒傳播的風險。就像理查德·歐雷斯頓在《血疫》中寫的那樣，“來自熱帶雨林的危險病毒，可在二十四小時內乘飛機抵達地球上的任何城市。”

但在2020年，這種擔憂反了過來，許多專家都表達了對非洲疫情的憂慮。據非洲本地媒體報道，2003年時，SARS病毒在中國傳播近五個月後才踏上非洲大陸，2010年的H1N1流感在墨西哥出現兩個月後抵達非洲，最終確診8000多例，16人死亡，佔世界死亡人數的1%。

在這次疫情中，與歐美國家早期病例多有中國旅行史不同，新冠病毒多以歐洲為跳板登陸非洲大陸。2月14日，埃及檢測出非洲首例新冠肺炎，這是一名無症狀感染者，埃及並未透露這位外籍患者來自哪個國家。

2月25日，新冠病毒抵達阿爾及利亞，當地政府確診一名意大利籍患者，他在2月17日進入該國。2月28日，病毒穿過撒哈拉沙漠進入尼日利亞，患者來自意大利米蘭，這也是非洲第三例確診病例。

從2月末到3月初，當新冠病毒在歐洲大肆擴張之時，非洲進入了短暫的平靜期，只有個別患者被確診。但世衞組織總幹事譚德塞警告，非洲衞生系統裝備不足，一旦新冠病毒在非洲傳播，當地將難以應對。

隨後，非洲疫情進入上漲時間。3月8日，埃及確診數從3例大漲至48例。也是這段時間，病毒悄然進入南非，3月5日該國確診第一例患者，有意大利旅行史。3月中旬往後，南非確診數字快速上漲。

3月10日，非洲確診病例破百。“非洲一直在為應對新冠肺炎的傳入做準備，現在‘狼’已經來了。”在當日的新聞發佈會上，非洲疾控中心主任約翰·肯格松（John N Nkengasong）警告。

10天后，非洲確診病例破千，病毒幾乎擴散至非洲全境，剛果（金）、贊比亞、吉布提、岡比亞相繼報告首例確診患者，亦有多國出現死亡病例 ，其中不乏政治人物。在3月18日的新聞發佈會上，非洲人譚德塞再次喊話，“非洲應當警醒起來。”

“我們在別的國家看到病毒在突破某個臨界點後加速傳播，因此對非洲來説首推的做法是做最壞的打算，現在就行動起來。”他強調，“我們要竭盡所能將疫情扼殺在萌芽狀態。”

在周杰眼中，當新冠病毒登陸南非之時，他就有預感津巴布韋“肯定守不住了”。果不其然，3月20日晚，津巴布韋衞生部長莫約宣佈國內確診首例新冠肺炎病例。

截至目前，非洲確診病例主要聚集在緊鄰歐洲的地中海沿岸國家以及最南部的南非，內陸地區數字尚少。但不少專家對非洲諸國的防疫措施、檢測能力、衞生條件、醫療資源表達了擔憂。

倉促應戰

2月27日，非洲疾控中心主任約翰·肯格松在醫學期刊《柳葉刀》發表文章稱，在沒有疫苗也沒有抗體的情況下，若是新冠病毒在非洲大流行，影響可能是毀滅性的。

他提出一系列非洲各國應當採取的防控措施，包括擴大實驗室檢測能力、加強國際合作、提前準備醫療物資、制定和實施隔離程序、培訓醫護人員等。

此時非洲尚只有2例確診，但一個案例或可説明當時非洲被低估的疫情。2月27日-3月7日間，香港一個9人的旅遊團曾前往埃及，並在返港後陸續確診。分子病毒學家金冬雁就曾警告，病例數字較少的國家需要引起注意，“實際上已經很危險了”。

事實上，據肯格松介紹，在2月初的時候，非洲只有南非和塞內加爾兩個國傢俱備獨立的新冠病毒檢測能力，經過非洲疾控中心的協調，目前具備檢測能力的國家已擴大到48個。

肯格松還在近期表示，非洲疾控中心正在與一些國家合作，以確保從流感等呼吸道疾病檢測呈陰性的樣本中，篩選出新冠肺炎患者。

也有專家擔心，隨着疫情的蔓延，非洲各國的實驗室將被壓垮。世衞組織非洲區負責人莫提（Matshidiso Moeti）雖然不認為非洲有大批未被發現的感染者，但她強調，非洲多國未必有足夠的檢測工具。

另據NPR報道，現有實驗室的整體檢測能力很低，不少國家只能送到首都檢測，而隨着邊界關閉和航空運輸暫停，樣本的檢測時間將受到影響。

關閉交通和機場是常見的防疫措施，以阻斷病毒繼續流入。早在2月初，埃及國營航空公司EgyptAir就暫停了所有飛往中國的航班。3月19日，埃及進一步關閉了境內所有飛機場和航空旅行。

此外，據不完全統計，喀麥隆、肯尼亞、南非、埃塞俄比亞、盧旺達、烏干達、尼日利亞等國均已採取不同程度的旅行限制措施。其中，埃塞俄比亞、盧旺達、烏干達等國已關閉邊境，進入“封國”狀態。

在一些尚未關閉的口岸，各國幾乎都採取了嚴格的入境檢查措施。不過也有質疑的聲音認為，由於潛伏期的存在，常規的體温檢測等措施在應對患者入境時效果有限。

烏干達馬克雷雷大學Sande-McKinnell傳染病研究所執行主任安德魯·坎布古（Andrew D Kambugu）告訴南都記者，早期遏制是防止大規模社區傳播的關鍵，所以暫時關閉邊境是有意義的。

他表示，烏干達是該地區最後一個出現確診病例的國家之一，這意味着政府採取的措施很大程度上阻止了病毒在該國傳染。

無國界醫生組織也在一份公告中解釋，即使這些措施無法阻止疫情蔓延，也可以減緩醫療系統必須救治的重症患者的數量，這不僅是為了減少病例數，也是為了拉長時間線，避免急診和ICU擁擠。

對醫療資源嚴重不足的非洲來説，避免醫療擠兑十分關鍵。據衞報報道，即使在非洲醫療資源最豐富的南非，這個5600萬人口的國家ICU病牀數也不到1000張；5000萬人口的肯尼亞，只有130張ICU牀位；1700萬人的馬拉維，公立醫院只有25張ICU牀位。

尼日利亞疾控中心負責人坦言，該國醫療系統沒有所需要的那樣強大，“我們有些擔心我們應對大暴發的能力，因此將重點放在預防和早發現上。”

有的分析則較為樂觀。烏干達衞生部部長Kagirita認為，如果能有效阻斷本地傳播，這將不會有什麼大問題。“我們不設想將有很多病例需要ICU，因為我們將所有努力都放在預防上，正開展許多公共教育和社區運動。”

據南都記者瞭解，非洲已有多個國家採取了不同程度的限行、隔離、停學、禁止大規模集會、減少公共交通等措施。例如，烏干達禁止宗教聚會和婚禮；喀麥隆關閉所有學校；盧旺達關閉所有酒吧；尼日利亞開設定點醫院收治新冠患者；埃及實施宵禁，違者最高3年監禁……

值得一提的是，非洲確診病例最多的南非再次加碼，從3月26日起，全國實施21天封閉——除警察、醫生、藥店職員、物資運輸員等特殊人員外，所有人必須呆在家裏。

“這是一項決定性的措施，可以讓數百萬南非人避免感染，並挽救數十萬人的生命。”南非總統拉馬福薩稱。

​資源之困

在非洲各國政府紛紛上馬大規模社會防控措施時，一些更常見、更容易、也更重要的個人和社區衞生措施卻難以在非洲推行。比如世衞組織推薦的洗手和隔離。

3月15日，盧旺達總統保羅·卡加梅在個人twitter上傳了自己洗手的視頻，並@了肯尼亞國務院、塞內加爾總統、坦桑尼亞總統、剛果（金）總統、南非總統、英國首相等人，邀請他們參加世衞組織發起的#SafeHands挑戰。

洗手，是非洲乃至世界各國採取的一些列防疫措施中關鍵的一項。這需要公眾增加洗手頻率，使用正確的洗手方法以確保手部衞生，避免間接感染。

相比推特上的接龍游戲，這項看似簡單的措施，在非洲是個真實存在的挑戰。

“當村民們沒有水的時候，你怎麼能告訴他們要洗手呢？當他們沒有足夠的錢購買食物時，怎麼能要求他們使用消毒液呢？”剛果（金）的公共衞生專家弗朗辛·恩圖米（Francine Ntoumi）直言。

在剛果（金）從事汽車銷售工作的楊明告訴南都，當地農村地區基本沒有自來水，水資源較為豐富的地區尚可挖水井，水資源匱乏的地區還需要水車運輸。

即使城市地區，自來水也可能停水。作為中資企業的員工，楊明住在當地最好的小區之一，可就在接受南都採訪的那個上午，他家裏也停水了。“如果我們都停水了，一般地區停的會更嚴重。”

南非的一項調查顯示，部分省份有近一半的家庭遭遇過斷水，使用肥皂的可能性也從36%到84%不等。據當地媒體報道，部分臨時定居點僅有公共水龍頭可用，“當你必須走很長一段距離才能取水時，很難做到雙手清潔。”

在非洲多國工作的多名華人也向南都確認了各地水資源供應緊張的情況。“這種條件下，良好的衞生環境幾乎是不可能的。”楊明補充道。

從目前各國政府採取的措施看，包括增加水運輸、修建臨時供水點、儲水箱、儲水罐等，但這些措施能否起到作用尚待觀察。坎布古博士則認為，政府做了很大的努力，使人們可以獲得乾淨的水。

另一個普遍存在的問題是，很多人的居住環境無法實現有效的家庭隔離。

在武漢大批建設方艙醫院之前，有大量患者因無法及時確診、難以被醫院收治，而奔波在各個醫院之間，交叉感染難以避免。另有一部分患者因為居家隔離難以達到要求，而導致病毒在家庭內部傳播，一家幾口人相繼病倒。

如果病毒在非洲爆發，情況可能更糟。世衞組織非洲區負責人莫提表示，有些家庭居住的房子，不能保證每個成員一間卧室。“家庭中很多人必須坐在同一空間，睡在同一空間。”這意味着，家庭成員乃至鄰里之間，很難保持足夠的“防疫距離”。

在這樣的定居點中，一些家庭只擁有狹窄平板房，靠布簾分隔每個人的居住空間。圖：BBC。

楊明告訴南都，對部分當地人來説，“家”只是居住的地方，牀以外的傢俱很少，屋子也很小。“多代同堂的家庭，你要他們如何保護脆弱的老年人？”南非醫療研究委員會主席格倫達·格雷也發出疑問。

防疫物資不足也在困擾着這片大陸上的國家。坎布古告訴南都，非洲需要得到大量支持才能做出有力的反應，目前來看，最為關鍵的、可用於實時檢測的試劑盒數量仍然有限。

一些國家也面臨口罩不足。在剛果（金）工作的許航稱，他現在很難買到口罩。“一月底到二月初，國內疫情剛開始的時候，這邊的口罩很多被寄回中國了。”

一個好消息是，3月中旬，馬雲基金會宣佈將向非洲每個國家捐贈10萬個口罩、1000件防護服、1000個防護面罩、2萬個檢測試劑盒等。據瞭解，這批物資已於3月22日抵達埃塞俄比亞，埃塞俄比亞總理阿比·艾哈邁德（Abiy Ahmed）表示，將向各國分發這批物資。

後埃博拉時代

由墨爾本莫納什大學、加納大學、哥本哈根大學的多位學者近期聯合發表的一篇論文提出，由於社會文化、衞生保健、經濟和政治等因素，居住在撒哈拉以南非洲的10多億人特別容易受到新冠肺炎大流行的影響。

“然而，這些地區的政府可以迅速採取行動並實施適當的戰略，以控制病毒並將任何不利的社會經濟影響最小化。這需要強有力的政治領導和協調一致的努力，以確保埃博拉的災難不再重演。”作者寫道。

迄今為止，非洲大陸上出現過最令人膽顫的病原體無外乎埃博拉病毒。2014年前後，埃博拉病毒曾在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區暴發，疫情始於幾內亞，很快蔓延到塞拉利昂和利比里亞，平均病死率高達50%，部分地區甚至高達90%。

如此高的死亡率既與埃博拉的特性有關，也與各國防疫不利有關。據前述學者總結，WHO在疫情初期反應緩慢、協調不足；衞生系統薄弱；缺乏訓練有素的人員；有限的資源等。

如今，新冠病毒再臨，有專家認為，較之主要通過接觸傳播的埃博拉病毒，新冠病毒可通過呼吸道傳播，傳播力也更強。這無疑加大了非洲各國的挑戰。

不過，那場埃博拉疫情留下的“遺產”，也為非洲抗疫增加了些許籌碼。在此次疫情中組織、協調各個非洲國家防疫的非洲疾控中心，就是那次埃博拉疫情後的產物。

“在抗擊埃博拉病毒方面獲得的經驗必定可以使人們更好地應對冠狀病毒。”塞內加爾範恩大學醫學中心的傳染病學家穆薩·塞迪（Moussa Seydi）在接受非洲新聞社採訪時説。他所工作的這家醫學中心，就是當年為應對埃博拉而建。

與此同時，另一些長期困擾非洲國家的病原體，也可能進一步加大新冠病毒帶來的損害。

據英國慈善機構Avert公佈的數據，佔世界6.2%人口的東部和南部非洲，有着全世界一半以上（54%）的艾滋病毒感染人數。這種破壞人類免疫系統的疾病，可能讓艾滋病毒感染者們難以抵抗新冠病毒的侵襲。

南非科學院在一篇文章中警告，雖然還沒有相關研究，但艾滋病毒感染者因流感引發肺炎而住院的可能性是普通人的8倍，死亡風險是普通人的3倍。

在前述幾名學者看來，新冠病毒或將成為後埃博拉時代，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區的試金石。

經濟之困

疫情之下的經濟之困也可能加重各國要面臨的災難。埃塞俄比亞總理特別顧問阿凱比·奧庫拜（Arkebe Oqubay）分析認為，石油價格暴跌對非洲是個壞消息，供應鏈中斷預示出口下降，而對旅遊業的損害剛剛開始顯現。

據楊明介紹，一些國家從2月末就逐漸封礦，除了生產物資和成品礦外，禁止任何人員出入，但大宗商品交易的下滑也在影響產品銷售。

許航在魯本一家石油企業做市場銷售，隨着疫情加劇不少客户都開始限制訪客。他的收入與銷售業績直接掛鈎，預計將至少減少70%。當地分公司由於石油暴跌已損失數百萬美元，今年預期利潤為負，並已開始裁員。

“這些都還不是疫情直接導致的，如果疫情升級，礦企就要全封閉管理甚至停產，那樣損失更大。”許航分析，礦業是當地支柱性產業，如果礦業停頓，就會有一些惡劣的影響。

3月13日，聯合國非洲經濟委員會將非洲今年經濟增速預期從之前的3.2％降低到2％左右。

據新華社報道，該委員會執行秘書薇拉·松圭在發佈會上表示，疫情導致的大宗商品價格下降可能給南非，尼日利亞，阿爾及利亞，埃及和安哥拉等非洲經濟強國帶來財政壓力。

她表示，新冠肺炎疫情在世界範圍內持續傳播，直接導致非洲國家的旅遊業惡化，外國直接投資減少，資本外逃，投資減緩等，這些因素將加劇非洲失業狀況。

“非洲需要超過106億美元的額外醫療費用支出中斷制疫情傳播，但疫情造成的收入損失，或將導致一些非洲國家債務不可持續。”她説。

困在非洲，許航還不敢告訴家人這邊的情況，“怕家裏人擔心”。因為口罩不夠用，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少出門、多鍛鍊，“別的無能為力。”

多位在非洲地區工作的華人均向南都表示，雖然人們已開始囤積物資，但生活物資仍能正常供應。不少中資企業從一月末就開始購入相關物資。

許航也擔心，隨着經濟、就業進一步惡化，當地可能出現騷亂，“真的很無助，什麼時候撤僑呢。”

（周杰、楊明、許航為化名，感謝陸風、查查等人為採訪提供的便利；部分資料綜合自NPR、GroundUp、Science、ALJAZEERA、africanews、theafricarepo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