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飛之死前後的陰影與光明_風聞

《射鵰英雄傳》，眾所周知，岳飛實是書裏的隱藏主角。從靖康二字引出郭靖，到《武穆遺書》，到郭靖後來（與岳飛一樣）守襄陽。

郭靖身上，其實凝聚着金庸先生一腔“假如岳飛不死”的盼望。

小説裏，郭靖黃蓉到歸雲莊，看見陸乘風寫了岳飛《小重山》。這是一處岳飛。

後來郭靖黃蓉臨安去給洪七公弄鴛鴦五珍膾，到了翠微亭。黃蓉告訴郭靖，這是韓世忠建的，題的卻是岳飛的詩。

為啥要專門寫這段呢？

岳飛之死，之前討論過：

無非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後世有許多人替岳飛找罪名，還搬出所謂“岳飛不會做人”的，許多都不自覺地，站在了秦檜或宋高宗趙構的視角。

可是如果從一個將領的角度看，岳飛明明很會做人啊！

岳飛年少愛喝酒，趙構讓他到河朔別多喝，岳飛便從此戒酒。

與曹成作戰時，岳飛特意叮囑張憲：

“誅其酋，撫其眾，慎勿枉殺，累主上保民之仁。”

——不要亂殺，要成全陛下的仁德。真是處處給趙構留面子。

劉豫兵馬要打來，當時另一位所謂中興名將張俊慫了，想撤。岳飛當時眼睛有病，但一聽到宋高宗宣召，立刻帶病趕來。他來時，劉豫的兵已經撤了。趙構卻很滿意，親口對趙鼎説：

“劉麟敗北不足喜，諸將知尊朝廷為可喜。”——他也知道，岳飛對自己夠敬重。

也有人説，岳飛曾經勸趙構立太子，是大忌諱。然而，岳飛當時做這事，是出於忠心；他是悄然上奏的，給趙構留足了面子。

之後趙構立了太子，岳飛見過後，立刻大喜説中興基業有望。處理得極為精妙。

也有人説，岳飛風格太張揚。然而張浚説岳飛的風格是“避寵榮”。他是懂得避嫌的，不斷推讓各色封賞。並不讓自己處於嫌疑之地。

換一個角度看：秦檜後來做宰相二十年後，厚顏無恥，坑害忠良，連陸游科舉時比他兒子考得好，都要特意打壓下去。

這麼一個流氓之極的混蛋，捉了岳飛來，拷問了兩個月，也沒什麼實在證據。結果秦檜也只好狡猾地説岳飛的罪是“莫須有”。

所以岳飛實在是無罪可言。

趙構是為了議和而殺岳飛。秦檜是為了殺岳飛而促議和。如此而已。

替昏君奸臣去給岳飛找罪狀，那才真是雞蛋裏挑骨頭。

但在這過程裏，其實還有個流氓貨色。

眾所周知，南宋所謂中興四將：岳飛、韓世忠、張俊、劉光世。

劉光世很早就驕惰不戰，沉溺酒色，晚年研究茶道了，不提。

岳飛、韓世忠與張俊，是為當時三大將。

《宋史·岳飛傳》明説了：岳飛在諸將中最年輕，功勞又大，韓世忠和張俊一度也不爽。岳飛就一直遷就他們二位，緩和關係。

區別是，韓世忠是個直腸子好漢，張俊卻是心胸狹窄的守財奴：自己鑄堆白銀球，叫做“沒奈何”，賊都偷不走，嘿嘿。

金人攻打張俊負責的淮西，張俊不敢出戰，岳飛出戰了，得了封賞。張俊覺得很丟臉。

岳飛平了洞庭湖後，送給張俊和韓世忠各一艘樓船。

韓世忠一個直腸子真軍人，看着很高興；張俊是個守財奴，就不爽了：送我打仗用的樓船幹嘛？我要錢啊！

仇，就這麼結下了。

之後，趙構召集韓世忠、張俊與岳飛，解兵權，在朝為官。

三人並無異議，三個宣撫司取消。

當時韓世忠和岳飛都故作閒適，並無怨言。而且岳飛“固請還兵權”，是自己要求還兵權的。真是很會做人了。

但秦檜和趙構又來了。

《三朝北盟會編》卷二○六，《張俊、岳飛往淮東撫定韓世忠之兵》，朝廷派張俊和岳飛一起去弄韓世忠的軍隊：意思不難明白。

張俊當時跟秦檜心照不宣，打算把韓世忠的背嵬軍拆散混編，徹底摧毀韓世忠嫡系。

岳飛反對這麼做。大概張俊不爽了：

“我們要搞韓世忠，你居然不幫着落井下石？”

後來韓世忠軍中，有個叫景著的，不小心對總領胡紡説了句：“二樞密若分世忠軍，恐至生事。”——秦檜想拿這話做文章，説韓世忠要反。

岳飛趕緊派人告訴韓世忠，秦檜要弄你。

**韓世忠急忙進宮面見趙構。**趙構真看着韓世忠，就沒法子了：

——當年韓世忠救過趙構的命。功莫大於救駕啊。

——韓世忠戰功赫赫，手指還廢了，右手連拿筷子都不方便。他在御前一舉手，趙構再不要臉，也沒法弄他了。

韓世忠就此逃出生天，但岳飛就糟了。

秦檜和張俊本來想搞韓世忠，被岳飛阻止了，好，那就往死裏搞岳飛吧！

這也是為什麼韓世忠後來，會闖府對秦檜發怒：

“莫須有三字何以服天下！”

一是他性格耿直，二是他被岳飛救了一命，他是個知恩圖報的熱血漢啊。

所以，您看：

對趙構這路缺少安全感的昏君而言，岳飛有兵權有軍功，本身就是個罪狀。

對秦檜這路控制慾極大的奸臣而言，岳飛居然功高清白，而且不配合自己耍流氓搞誣陷，也是個罪狀。

對張俊這路囤積白銀鑄成球的守財奴而言，岳飛樣樣都襯出自己不像個合格的將軍，真是太不爽了，哼。

韓世忠在怒斥“莫須有三字何以服天下”之後，閉門謝客，絕口不言兵。

岳飛死後，他又多活了九年，病故那天還被策拜為太師。

他資助了老年的劉錡——那是劉三相公，當年取得順昌大捷的名將。很巧的是，劉錡後來的諡號，也是“武穆”。

最動人的故事，則出在韓世忠兒子韓彥直身上。

因為韓世忠絕口不言兵，也不讓兒子當軍人，所以韓彥直後來當了文官。

但當文官，不妨礙他做事。

《宋史》説得明白：

時朝廷還岳飛家貲產多在九江，歲久業數易主，吏緣為奸。彥直搜剔隱匿，盡還岳氏。

又乞追貶部曲曾誣陷岳飛者，以慰忠魂。

岳飛家返還的資產，韓彥直替他們弄清楚還回來了。

當年誣陷過岳飛的人，韓彥直處理了。

“以慰忠魂。”

説回開始的翠微亭。

當年岳飛在池州翠微亭寫過：

“經年塵土滿征衣，

特特尋芳上翠微。

好水好山看不足，

馬蹄催趁月明歸。”

於是韓世忠在杭州，也建了一處翠微亭：那是岳飛去世兩個月後的事。

這個亭子，這個名字，寄託了韓世忠的一切心聲。

每一出悲劇前後，總會有人性的黑暗與光明面。

秦檜、張俊與他們身後的趙構，那就不用提了。

韓世忠質問秦檜、默默建亭與韓彥直多年後的排查追問，多少是我們的一點安慰：

世上終究是有好人的。世界沒那麼好，但也沒那麼糟。

以及，終於，岳飛沒有救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