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證書”是一沓沓接收函_風聞
土土爸爸-2020-03-28 09:01
冰點週刊
03-28 08:00
過去兩個月裏,武漢任何一支尋常的志願者車隊,都見到過這個封閉的城市生出的各種需求。其中這樣一支隊伍,給殯儀館送過菜,給緊急建成的火神山醫院送過物資,在隧道里到處尋找流浪漢遞上盒飯。城市不同角落裏,有人需要衞生巾,有人扭傷了腳,有人要給小奶狗打疫苗。在一個感染了病毒的三口之家,父親去世後遺體被送至殯儀館,需要身份證才能辦理火化手續。女兒站在路邊打車始終打不到,在微信朋友圈裏感慨世態炎涼。車隊裏的志願者輾轉找到她,冒着風險拉她去了殯儀館,送去那張小小的卡片。
這支車隊裏,有人春節前老家親人去世,等着疫情快點結束,回去奔喪。有人在做小生意,門面耗着,養家餬口的壓力很大,成員李小熊説:“大家都不是條件很好的人,還都在幫助別人。”“李小熊”是個化名——這是她受訪時的意願。
車隊裏一個叫“屈屈”的24歲姑娘,用板車推着堆成山高的物資滿城跑。她是甘肅人,因為疫情留在武漢,自學給志願者理髮。她並不富有,但別人吃不上熱飯,她就送去微波爐。有一次李小熊跟她約地方見面,説遍了武漢的地標,她都不知道,可她自信地説:“你要是問我各個醫療隊在哪,全武漢我都能找到。”
為了避免上廁所,有的車主連水也不喝
李小熊總結自己,第一愛美,第二愛打遊戲。她是醫療美容從業者,兼職做遊戲主播。在遊戲世界裏,她擁有專業的“裝備”,帶隊參加過國際性比賽。她兩個月沒碰過遊戲了。車隊每天免費運送人員和物資,起名“風神突擊隊”,他們自己做了車標,貼在擋風玻璃上。
這些車主是處於供給和需求之間的人。他們牽過線的物資包括一次性頭繩、指甲刀,甚至2萬支護手霜,還有人提出要向逝者捐贈墓地。需求和供給伸出無數線頭,需要人工捏合在一起,李小熊覺得“很費腦子”。“在疫情裏經歷最多的是,手機滑開之後,突然忘記要幹嗎,腦子一片空白。”
車主平時都愛惜車,但加入車隊後,有些散裝蔬菜拖泥帶水,照樣往車裏搬。團隊偶爾意見不合,鬧起矛盾,只要任務來了,爭吵馬上中止,大家接龍似地站成一排傳送物資。有時候,兩三個人要搬100多箱礦泉水或者泡麪。那些20多歲的年輕人,在家裏平時連碗都不洗,“每天都在抱怨説腰痠背痛累死了”,她總以為他們以後不會出車了,結果第二天一大早,他們還會問“今天有什麼任務”。
李小熊住在武漢大學中南醫院旁,1月23日武漢“封城”,當天下午,她看到醫院缺物資,便打算購買一批口罩捐贈。她在微信朋友圈發了需求,留下電話,幾個小時後,同樣願意捐贈的朋友以及面臨物資短缺的其他醫院也找來了。為了運送物資,她又徵集私家車主,車隊自此匆忙設立,當天就集合了60人。
緊接着,需要接送的醫護人員找來。醫院三班倒,凌晨三四點也有醫護打來電話。車隊跟着連軸轉,為了避免上廁所,有的車主幹脆連水也不喝。
除夕夜那晚,李小熊後座上的醫生突然崩潰,嚎啕大哭。“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受不了了。”醫生邊哭邊喊。“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識到疫情有多麼嚴重。”她説。以前她總覺得“數據看起來還好”“這個病沒什麼大不了,過幾天就沒了”。親眼見到一個成年人的崩潰,她一邊流淚,一邊繼續在手機裏“盤數據”——就算哭,她也不能耽誤對接信息。同她一樣,車隊成員在開車時,想到心酸的事情會忍不住流淚。
“封城”之初,李小熊平均一分鐘能接到兩個求助電話,一天能加滿好幾個微信羣。她寫了幾個回覆模板,方便複製粘貼,有的是道歉解釋自己回覆緩慢的原因。兩個月後,車隊從高峯期的三四千名成員,退落至固定的二三十人。武漢正在改變,接送醫護人員有了公共交通;防疫部門接管了醫院的物資補給;連市民缺醫少藥也能網上下單同城配送了。往日生活正一點點浮出水面,因疫情而湧現的志願者將慢慢退出。
陸續退出的人中,有人辦不出“防疫通行證”,有人表示“説實話,每天搬運物資特別累”,有人看到有志願者染病,慢慢退出了。她覺得對此應該理解。她自己就是武漢的幾萬個確診病例之一,甚至一家三口都感染了病毒。
“我幫助了那麼多人,但救不了自己的家人”
車隊組建幾天後,1月28日,李小熊拿到了自己核酸檢測為“陽性”的結果。當時她手機裏仍像前幾天一樣接收大量需求和贈予信息。只是她感覺自己不同了,“右下肺異常密度,考慮感染性病變”像是來自地獄的難懂語言。
發病後,她躺在牀上,全身痠痛。微信響了,她沒力氣打字,就側頭,摁着屏幕發語音,“拇指腫成一個大紅球,跟動畫片裏的一樣。”
做志願者時,她把車反覆消毒,自稱有潔癖,口罩戴了兩三層,“可能就是戴多了,佩戴方式不對,被感染了。”
壞消息排着隊,2月1日,她父親開始發燒,接着是母親。自從做志願者,李小熊把自己關在房間,幾乎不與父母見面,也正因此,直到父親住院、母親隔離,一家人散落在不同地方,她才知道當初一牆之隔,一家三口都在各自的牀上搏命。
父親狀態最不好,“像被髮燒熬幹了”,三五天內迅速嚴重,在房間門外都能聽到他的喘息聲。2月7日,父親突然昏迷,母親哭着給社區打了100多個求助電話。李小熊打市政熱線,填求助表格,想盡辦法拼得一張牀。
她用“萬能”的朋友圈求助,但一分鐘後又刪掉了。“我每天跟醫護對接,有醫生跟我講過牀位緊張到什麼程度,有時死去的病人屍體還沒拉走,救護車已經把下一個病人搬來了。”
她不想別人看到她的求助,平添一份絕望。母女倆只能再打120,得到答覆前面還有400人,“我心裏吶喊,我家人下一秒就要死了”。最後因為沒有醫院的接收條,急救車來了又開走了。她守在父親身旁,生怕下一秒人就不在了,“唯一的感覺是,我幫助了那麼多人,但救不了自己的家人。”
2月10日,父親等到了牀位。李小熊後來才知道,母親當時情況也不好,但她遮掩着肺部CT檢測報告,睡覺也戴口罩,已經偷偷給120去過電話,怕自己撐不住。隔壁房間裏,女兒的手機從早響到晚,她知道女兒在做好事,也不多打擾。少有打過去的時刻,還被忙着“搬運”信息的女兒摁掉了。她有時擔心,自己會不會就這樣聽着女兒講話的聲音,默默走掉。
那條在朋友圈裏只存在了一分鐘的求助信息,還是發揮了作用。“我每天眼睛一睜開,手機上兩三百個人給我發消息,你今天好點沒?你爸媽病好一點?你們家在哪裏,我過來給你們家送飯、送肉、送水果、送藥!”
一個不熟悉的小夥子,步行一個小時,為她媽媽買了三盒鹽酸阿比多爾。坐過志願者車的醫生遠程看病,讓她把片子發過去,護士送來消毒水,麪包店老闆送去麪包。她説自己想吃肉,一羣人送來自家做的臘肉。大部分人在家裏躲避病毒,但有人願意頂風騎車為她一家做飯。“全世界的關心都籠罩着我,我就得堅持下去。”
她吃朋友救急的藥,慢慢自愈,把陰性的檢測結果發到朋友圈,“從來沒有那麼多人給我點贊,都説好人有好報。”她以前在微博上也有十幾萬粉絲,但她真真正正覺得自己是“網紅”,卻是因為做志願者。
“即使再來一次,即使知道要被感染,我還是會做(志願者)。”她説。
2月17日,她因為核酸檢測轉陰後又復陽,住進了方艙醫院。母親在微信上每天發來很長的文字鼓勵她,“寫作文似的”説“你病好了媽媽才會好”。她的回覆有時“比較官方”,有時則是“我在忙,沒事別給我發信息”。一家三口分別時,她甚至想到會不會是最後一面,母親説,一家人要比賽看誰先回家。
她平時是個孝順孩子,自己想買個300元的面霜,能放在網絡購物車裏猶豫幾個月,給母親買護膚品,刷幾千元不心疼。
在方艙,她還在做“雲志願者”,“艙友”們看她抱着手機一天忙到晚,夜裏熄燈了,她的手機還亮着,醫生、護士以為她失眠,提醒她不要熬夜。她覺得幫助別人能讓自己暫時屏蔽對疾病的恐懼,照常做志願者,只是把微信名改成了“李小熊生病中回覆慢”。
全家人裏,母親贏了“比賽”,最早結束隔離,回到空蕩的家中。3月1日,李小熊也出院回家了。家裏養了10年的寵物狗興奮得幾乎要跳到她的頭上。父親最近一次核酸檢測結果已是陰性,預計不久將出院。
關心別人的時候,別人也在關心我們
“人家問我為什麼一直堅持做志願者,沒有辦法,事情一直找上門來,你不可能不理。”李小熊説,她從不會對求助的人説“我不知道”“我沒辦法”。“別人電話打進來的時候,只要通了説一句‘你好’,他們覺得就有希望。”
不需要任何機構給志願者發榮譽證書,車隊成員拿着厚厚一沓白色單子説,“這就是我們的榮譽證書。”那是每次運送物資後,接收單位開的接收函,李小熊曾在一天曬出17張單子,報告“已送達”。
“後來不發了,有的人把我們的圖偷走,PS上自己的logo(圖標),到處搞募捐。”她不喜歡那種拉拉橫幅、喊喊口號、拍拍漂亮視頻的“志願者”。
有時跑得遠,來回上百公里,別人送給志願者加油卡,他們把卡留給120,“既然從疫情開始沒收過錢,以後也不會收。”
車隊成員開玩笑説,志願者收了錢還叫志願者嗎?那叫上班。
他們頂多會吃醫院送的熱乎飯,有時廚師下班了,專程回來給他們做,這讓他們覺得,“關心別人的時候,別人也在關心我們”。
幫社區的老人跑腿買藥時,藥店老闆往他們兜裏塞過酒精。車隊沒地方洗車,清洗店主動幫忙消毒。疫情發生初期,有人給志願者捐防護服,他們聽説一家醫院所剩不多,便送了過去。兩名醫生拿出幾套給他們,志願者不收,發動車子離開,醫生在後面追,從車窗裏扔了進去。
還有外地人在網上看到李小熊的聯繫方式,也轉去捐款,託她幫忙買物資捐給醫院。讓她驚訝的是,在這個過程中,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懷疑過她的真實性,沒有人怕她騙錢,“每個人都很信任我,這種東西挺難能可貴的”。
但到了後期,一些運輸公司明明收了錢,還利用免費的志願者送物資。接收方的態度開始變得不客氣。還有人會冒充醫護人員搭車,只是為了去見女友或者去購物。有時好不容易把物資送到了地方,對方又説不要了,“我已經睡了,明天再送過來”。“像我們欠他們似的。”李小熊説。
隨着媒體的報道,關於李小熊本人的流言也多了起來,説她作秀,説她是為了出名,“那麼多志願者,怎麼就火了她?”
李小熊哭過,夜裏睡不着覺,害怕給車隊帶來壞名聲。有一天,車隊送完貨,把車停在路邊,開會分配任務,隊友説“以後有任何事情坦白跟我們講,我們好知道如何維護你”。“我當時就哭了呀,我還以為他們會怪我。”
做了志願者後,李小熊開始理解很多東西,比如人性本善,比如醫患關係。疫情開始時,許多病人住不上院,大鬧醫院,覺得醫護人員工作效率太低。“其實醫生也痛苦,他們也無能為力。”李小熊接觸之後才理解,在朋友圈發表了感想,很多醫生和護士對她説“謝謝”。
之前,李小熊的微信名叫“少女熊”,她扎“丸子頭”,愛逛遊樂場和動物園,喜歡粉色,家裏有很多玩具熊。她愛美,就算做志願者忙得灰頭土臉,也要畫畫眉毛。她有一件粉色的防護服,心口畫了只熊,是一位新朋友為她畫的。有人説“疫情期間還有心思打扮”,她不以為然,“我努力又不是做給別人看的,做善事也要光鮮亮麗地去做。”
她沒想過會認識這麼多人,“疫情結束後,很多人就會把我刪了”。幾天前,一個女孩突然在微信上聯繫她,她不記得對方是誰。女孩告訴她,“封城”那晚,她的朋友胃出血吐了血,是志願者半夜把人送去醫院。
“我以為沒人記得他們(指志願者)是誰,事實上一定會有的,做得夠多,總會有的。”李小熊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