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鄉之:偷桃_風聞
高飞锐思想-曾高飞,资深产经观察家2020-03-29 10:20
我們那一代,在農村長大,男孩子幾乎沒有沒做過小偷的,包括我這種三巴掌扇不出一個響屁來的老實孩子。
當然,那時候,家家户户都窮,沒什麼可偷的,無非是種在地裏的瓜,長在樹上的果。那時候,正在長身體,又成天吃不飽,很快就餓了,眼睛發慌,四肢乏力。瓜田李下,順手牽羊,那是常事,大家見慣不怪了。
偷東西,終歸品德不好,要被管教的。偶爾一兩次,沒啥,就怕偷東西上癮,成了習慣,也壞了名聲,在村人留下慣偷印象,若干年後,娶親成家都難。只要不小時偷針,大時偷金,活動一下手腳,適可而止,也無傷大雅。
那年月,農村男孩的成長,都要經歷這麼一個階段,繞都繞不過去。
附近瓜果,最讓我們垂涎的就是鄰村的水蜜桃。

方圓數里,桃樹就那麼一棵,矗立在我們出村,鄰村進村的馬路邊的矮坡上。冬天,桃樹光禿禿的,一點想象力都沒有。可到了春天,就完全換了一副模樣。桃樹是第一個迎春報春的,突如其來,一夜之間,葉子都還沒長出來,就已經千朵萬朵的桃花開了,豔豔麗麗,密密麻麻,簇簇擁擁,潑潑灑灑,層層疊疊,在料峭春寒中,張揚着春的氣息。遠遠近近的蝴蝶和蜜蜂趕集一樣,湧過來,在花叢間起起落落,追逐嬉戲,用自己的方式擁抱春天。
一陣春風,落英繽紛,在地上鋪一層厚厚的花毯。花落了,青澀的小果就掛在枝椏上了。果們的身上毛茸茸的,就像披了一件毛線衣,抵禦着春寒。雖然春風春雨很無情,要吹落滿地的小毛桃,但沒關係,樹上還有滿滿的一樹桃子。那樹桃子像那時候沒有污染過的夜空上掛着的滿天星斗,閃爍在我們的瞳孔裏,也閃爍在我們的記憶中。
桃樹掛果後,村裏的小孩每天都要有意無意從樹下路過,偵察桃子的生長情況。有時候也在桃樹做短暫停留,從掉落在地上的密密匝匝的桃子中,挑選那些大點的,新鮮的,放進口袋帶回家,偶爾也拎起衣角,擦去桃上的泥巴和長毛,把桃子準確地丟進嘴裏,試探性地咀嚼起來。這個時候的桃,雖然沒有成熟,但不酸,不澀,不苦,也沒有其他什麼異味,只是不甜而己,可是已經能充飢了,因此也漸漸地受到我們的注意和歡迎了。
陰曆四月,桃子就長到我們的拳頭那麼大了。長大的桃子,已經站穩了,經受得住自然的風雨了,難得平白無故地落下來。桃子們驕傲地挺在枝頭上,狡猾地隱藏在繁葉間,青青的,比晌午的陽光還耀眼。桃們那個尖尖的屁股,已經不經意地露出了若隱若現的紅暈。
從桃樹下路過,遠遠地,我們都要撿兩個石頭揣在兜裏,趁着沒人的時候,迅速掏出來,掄圓胳膊,用盡全力,往樹上扔去。飛起來的石頭,穿過枝葉,發出嗖嗖的響聲。與石頭一起墜落下來的,還有三五個桃子。如果有人聽到桃子落地的聲音,從屋裏走出來了,察看情況,我們就當什麼都沒發生,從從容容地路過,目不斜視,只管趕路。儘管他們知道,我們當中有人打桃子了,可又瞅不準是誰,只好罵罵咧咧,來到桃樹下,把掉落在地上的桃子撿走了。如果沒有人出來,被打落下來的桃子,就成了我們的了。我們派出代表,飛快地衝過去,把桃撿起來,然後快速離開,與我們匯合。
用石頭打桃,運氣好的時候,一人可以分到一個;運氣不好的時候,兩三個人分一個。沒洗,也來不及去毛,就你一口,我一口地咬起來。這時候的桃,已經味道很不錯了,雖然有點兒酸,但咬起來清脆,也滿口生津,甜到心裏面去了。

用石頭打桃是白天,也是典型的小打小鬧。白天吃桃的滋味,晚上還留在我們嘴邊,意猶未盡,也刺激得我們徹夜難眠。那夜,剛躺下,正準備入睡,就看見同牀的哥哥躡手躡腳地起來了,不由得也起了牀,跟在他身後。出了自家虛掩的門,村裏已經有幾個夥伴聚在村口,等着與哥哥會合。我本來是沒份的,因為我膽小怕事。可桃的美味刺激着我,我堅決要跟他們一起行動。我囁嚅着説:不讓我去,我就告發你們。
夥伴們沒辦法,只好把我帶上。那夜,月亮昏昏沉沉的,星星稀稀落落的,十步之內,不見人影,正合適做壞事。一行人,小心謹慎地往前移動,腳步聲掩沒在此起彼伏的青蛙和蟲子的叫聲裏。約十分鐘後,我們到了桃樹下,有些興奮,有些緊張。過了一段時間,確定沒人發現,於是開始行動。我自告奮勇,爭取表現,要求爬到樹上摘桃,夥伴們同意了。我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開始往樹上爬,不到兩三分鐘,就隱身在密密麻麻的樹葉間,一邊摸索着摘桃,一邊往樹下扔桃。桃子扔在地上發出咚咚的聲音,在夜間格外響亮,讓我們心驚肉跳。
這響聲,同時也傳到了桃樹旁邊主人的耳朵裏。主人醒了,點亮燈,一家子吆喝着,起牀,開門,準備捉賊。在他們點燈的時候,樹下的夥伴見勢不妙,拿起桃子,一溜煙地跑了。我在樹上,來不及下來,主人就已經到了樹下了。所以,只得躲在樹上,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能做的,只是在心裏不停地祈禱,千萬別被主人發現了。
主人聽着那陣雜沓的腳步聲,看着那羣影影綽綽的影子,一邊尖聲鋭氣地喊叫着,罵咧着,一邊用馬燈仔細地照看地上有沒有遺落的桃子,這樣折騰了一陣,把桃子撿光了,也就回去了。回去的時候,主人還用馬燈往樹上照了照,看看還有沒有人。樹很高,葉很密,馬燈光線柔弱,根本透不過樹葉,自然也就發現不了我。沒啥發現,主人也就回去睡覺了。
我在樹上一直待著,一動不動,直到主人上牀,吹燈,呼嚕聲響起,才輕手輕腳地溜下樹來。腳一觸地,就瘋了一樣往回跑。估計那是我一生中跑得最快的一次,比大學時體育課,八百米長跑考試還用心,還快。呆在樹上靜靜等候的那半小時,也是人生中最漫長的半小時,就像高考時最後半小時那樣緊張。

偷桃的情節,要在那個夏天反覆上演,也有被不幸抓到的時候,但不是我了,因為我只上樹偷過那一回桃。被抓到了,是要自家大人去領人的。大人很生氣,見面就甩過來兩個耳光,還要陪盡好話,替孩子做保證。到桃子徹底成熟,主人舉行摘桃儀式,那樹上的桃子已經所剩不多了。
種的桃樹,結了滿滿一樹桃,卻被別人吃了,自己沒吃到幾個,這讓主人很鬱悶。年年這種現狀,主人就生氣了,在我讀初二的那個夏天,主人摘完桃,就把那棵樹砍了。
沒有了桃樹,全村人都很懷念。看來,並不是我們幾個小朋友偷過桃,村裏有太多小孩都偷過。桃子偷回來,家長是一邊罵,也一邊品嚐過。在那棵桃樹被砍的第二年春天,村裏集體行動,派人從縣上買回來數上千棵桃樹,種在村後面的山坡上,差不多每家每户都有數十棵。
桃樹生長很快,第二年春天就開花結果,當年夏天,就有桃子吃了。第三年春天,滿山遍野都是桃花;夏天,樹上都是又大又紅的水蜜桃。
桃多了,家家户户都有了,就沒人偷了。桃子成熟的季節,一樹一樹的,都掛滿了。桃子不能放,在當季的半個月左右,要吃完。由於大家都沒錢,那些桃子也沒市場,只能偶爾賣出三五斤,其他的都要自己消化。所以,桃子成熟的季節,我們都要到桃林轉轉,看哪些桃先熟了,就摘下來,把自己餵飽。週末了,我也叫上要好的同學來家裏摘桃吃;或者摘了桃,用書包帶上滿滿一袋,到學校去,與他們一起分享。

江南水土好,桃子很甜。每年夏天,我都要回家一趟,吃上一頓桃,還要摘上一袋,扛回北京。雖然家鄉不如北京晝夜温差大,但家鄉的桃要比北京的好吃。北京的桃,大個,但不甜。家鄉的桃雖然塊頭小,但清甜。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意見,在北京的老鄉,吃過我帶來的桃的朋友,都這樣認為。
現在家鄉的馬路邊,都種滿了桃樹。從暮春開始,桃子就陸續上市,一直要吃到夏天過完。從桃林路過的客人,都要把車停靠在路邊,下來摘些桃帶走。那桃又脆又甜,價格也不便宜。
北京盛產桃,平谷的水蜜桃,就像王母娘娘的蟠桃那樣大,那樣豔麗;但北京的桃,我吃得比較少,因為北京的桃沒有故鄉的那種風味,就像北方的女子沒有江南的女子那樣温婉秀麗,總缺了點什麼。
2020年3月21日 北京右安門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