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亮老師,寫盡文人的酸腐(轉)_風聞
邓安令THU-2020-03-29 03:51
原文,微博@觀視頻工作室
先講點個人小意見,還是要提防內地香港化,前有教育局長女兒邱晨(金主是李開復),後有要求寫信鼓勵方方的宿遷語文老師(可能不止一個)(宿遷是首個把公立醫院打包給金陵藥業的地方)不得不防!另外,今天,超國民待遇的香港電台記者問世衞,台灣可不可以加入!今年加大了對電台的撥款……作協,記協,似曾相識……
滿城風雨的方方日記終於在第60篇完結。無論支持者還是反對者,我猜懂事的人都會暗地裏鬆一口氣:再寫下去,恐怕就要給初中生回信了。
這不,美國洛杉磯時報在頭版讚美了方方。我大致讀了一下,寫的就像你們想的那樣。作者是個華裔,看專欄照片,就像個學生。
(洛杉磯時報報道鏈接:https://www.latimes.com/world-nation/story/2020-03-21/chin
(洛杉磯時報報道鏈接:https://www.latimes.com/world-nation/story/2020-03-21/chin
我之前只是看熱鬧,沒有參加那“美好的仗”,現在來説説這個“美好”。
我對方方本身沒什麼大意見,寫日記是她的自由,別人讚美或者嘲諷她也都是自由。只是她已被粉絲們架上了英雄和“最美女神”的位置,那就不是個人自由的事了。方方日記是一個文學事件,也是一個輿情政治事件。
先談政治。首先要把陰謀論撇去。方方們認為極左分子在猖狂進攻自己,這主要是自己的幻覺。誰叫她是個率真直白的老太太呢——我就這脾氣,誰來質疑我罵誰,你們都是極左分子。看上去吵架是她人生的一部分,別人太客氣了反而對不住她。
反對者也有陰謀論,比如挖掘代理發佈日記的“二湘”的美國背景。我看根本不需要挖背景,她們的表現只是中國當代文藝界智識水平、情感水平和邏輯水平的平均狀態。那一溜聲援方方的文人如閻連科、張欣欣、林白等,都是當代文學史教材榜上有名的1980年代作家。他們的作品內涵幾乎一樣,頭頂上是“文明論”的星空(反西方就是不文明),手中是人道主義的大旗。去看看閻連科接受外媒採訪,一副諾貝爾文(政)學(治)獎預備隊員的樣子,號稱以感受黑暗和書寫黑暗為己任,和龍應台一樣號稱反對一切暴力(每當他們看到中國人暴起反擊敵人暴力的時候,就會這麼説)。他們的“良心”一向就是公開掛在脖子上,不需要任何陰謀論。説他們要搞顏色革命,那是談不上的,他們離不開這個體制,只會讓體制消沉。他們也並不危險,浮出水面的都不危險。
其次要把方方的讀者區分開。部分讀者是因為疫情帶來了悲傷苦悶,何況很多人還經歷了生離死別,情緒需要有人代言。國家養了那麼多作家、媒體不給力,才給了方方機會。隨着國內疫情防控得力,這部分讀者漸漸離場。另一部分粉絲政治色彩比較濃厚,可以稱為啓蒙派、良心派。他們的觀點淺白、常識,一看可知,主要就是高揚個人權利,反對歌功頌德,揭露黑暗真相。方方最後一篇日記,罵罵極左、把中美大國博弈貶作“政客互懟”,只有醫生合作是人道主義攜手大愛。粉絲們高喊“良心”、“啓蒙”、“如果極左橫行,改革必定失敗”,然後合唱一曲“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光榮散場。
我觀察下來,這部分粉絲以學校文史圈師生、作協文聯的文化人、體制內不滿者和媒體人為主力,年紀都比較大。反對方方的人則遍佈B站、知乎等年輕人社區,微博上的反對者也以年輕人為多。有方方粉絲搞了一個讀者調查,顯示粉絲組成裏教師、公務員比例極高,50、60、70後讀者佔了80%以上,基本映證了我的觀察。
他們的言論,可以看作2010年左右社交媒體上公知大V喧囂言論被壓抑之後的一次重返舞台,論題都一樣。但這次是自編自導。一位文學教授稱讚方方日記是“人類不亡,啓蒙不死”。是的,他們總是夢迴1980年代,假想自己站在文革結束後的荒嶺上啓蒙大眾,從而獲得一種英雄文人的幻覺和優越感。這是他們的壓箱底保留劇目,把一切質疑自己的人都看作極左,就像唐詰可德把風車看作怪獸。他們理解不了社會的進步(因為沒有按照他們想象的方式進步)。這種左右之爭的話語早已經脱離當代中國現實,但他們需要這個氛圍,Yesterday once more,舊夢重温,老朋友啊怎能忘記。所以他們才特別需要那種粗陋的“高中生”來信以及一些人的謾罵,其實他們喜歡的很,忙不迭地寫回信,因為這能讓他們找到批判極左的往日感覺。
馬克思説重大歷史事件總會出現兩次,第一次是悲劇(正劇),第二次是鬧劇,是對第一次的拙劣模仿。從方方日記提到的遇羅克事件算起,這個劇目至今已經上演了不知道多少次。遇羅克是真正的悲劇,真正的犧牲,通過北島最好的詩歌獲得了文學形象。現在是什麼劇我就説不清了,只看見活人在扮演死者,每一次都要假裝中國人民還沒有被啓蒙,每一次又都要假裝啓蒙勝利了,美好的仗已經打過了,優秀的良心佔領高地了。也許從正劇到鬧劇是一個梯次下降的過程,最終的鬧劇還沒上演。這不,據説有些中小學教師正在給學生推薦方方日記,好把劇目保留下去。
吳法天説:“我是文革以後出生的一代人,很難理解從文革過來的方方,為什麼那麼熱衷於運用文革時代的語言。”這個問題其實有答案,自由主義者鍾愛的大師以賽亞·柏林就説過(大意):中世紀雖然結束了,但中世紀那種不妥協、戾氣的脾氣被啓蒙派們繼承了下來。同樣,號稱反文革的人也許恰恰繼承了文革的脾氣。網友戲説方方粉絲:別問,問就是極左。戴着極左時代的眼鏡,就只能發現極左。真正的衝突是什麼。這個最後説。
再説文學。
災難時期需要相應的文體,公開的日記雜談具有“陪伴”的心理治療功能,也能發揮社會批評功能。很多人批評方方道聽途説,我倒覺得這沒啥好爭的,人家就是要替城市記日記。
方方文學自有其脈絡。很早以前看過她的小説《風景》,描寫底層殘酷人生。我記得寫一大家人睡一間小屋子,小夥子只能睡牀底下。我小時候家裏也只有一間屋,能夠體會。後來學了文學史,知道那被稱作“新寫實主義小説”,誕生於1980年代末期,當宏大政治理想退場,文學家開始強調對生活原生態的寫實,喜歡講市井蕪雜生活,家長裏短,這風格倒是契合疫情日記。同一批的還有劉震雲的《一地雞毛》,寫機關單位裏那點官場破事,人物灰頭土臉。有着這樣壓抑情緒的小公務員最容易反體制又常常離不開體制。方方自己似乎還繼承了一點文革末期傷痕文學的路子,傷痕文學雖然主題是批判文革帶來的人道主義傷害,但氣質仍然是滿滿的文革風,非此即彼、控訴批判。
她後來的作品我沒有看過。我不是針對誰,坦率的講,是幾乎所有當代文人作家的作品我都不看了,因為不值得看。他們説要講人性複雜,要講內心豐富,要講寫作技術,但他們不明白,他們那點文人生活內容和認知水平是憋不出來什麼豐富人性和技術的,只是小資人性的循環發酵而已。現在主流文學圈評價最高的當下小説,要不就是文人寫文人,要不就是文人根據網絡段子寫弱者。讀那些小説不會增加知識,不會提高認識水平,甚至也沒有多少快感,不如去看爽文。讀歷史、技術史、人物傳記都比讀他們能開拓想象力。不要忘了,新世紀最偉大的中國文學不是由文人而是由一個電廠的小工程師完成的。
他們説這個工業化、商業化、官僚化的世界太功利,需要有人來守護人文精神,來拯救人們的靈魂。這想法也沒錯,但問題是你們有多強大豐富的靈魂?就比如P大的文人們,天天批評精緻的利己主義者。每個人都在批評別人,也就意味着每個人都是,還那麼洋洋得意。
新一代人看網絡文學和二次元作品。《那年那兔那些事兒》意味着,我即使再温柔和平,也不會忘了鬥志。他們喜歡《三體》,前方沒有烏托邦,是選擇躺下歲月靜好,還是戰鬥到最後一刻,沒有必然答案。1976年北島寫下“如果海洋註定要決堤,就讓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如果陸地註定要上升,就讓人類重新選擇生存的峯頂”,我喜歡他的詩,但如果世界真的毀滅,北島並不真的知道如何“重新選擇生存的峯頂”,當下理科生寫的《臨高啓明》卻可以告訴我如何從頭開始修路、建廠、造船……並且團結羣眾。
新寫實主義文學從此就沒法再振作起來,不是説作家們就不想,只是新的振作理想到來了,他們感受不到,或者不願接受——沒有啓蒙過的中國怎麼就能崛起呢?你説星辰大海,他就説是痴人説夢,你説奮發圖強,他就説是國家主義。你學會了國際鬥爭遊戲規則,他就説你是政客互懟,你説中華復興,他就説他只在乎小民的尊嚴。彷彿小民的尊嚴和國家強盛沒有關係。他們只會割裂,只會文革式的二元對立思維。他們無法理解新的複雜世界。
方方是成功的,但她的成功卻是人文學科的失敗。
一個意大利作家在疫情中寫下犀利文字:“我們知道,當你們被要求足不出户,有些人會引用福柯和霍布斯。但很快,你們就會有其他事情要做。你們要吃飯。這不僅僅是因為燒飯是你們還可以做的為數不多的事情之一。”
福柯、霍布斯以及種種西方理論,就是我們人文學科的看家本領。不會做別的也沒什麼,理論、話語技術也有用得上的地方。比如病毒命名的鬥爭,這是重要的話語工作。美國人故意稱“中國病毒”、“武漢病毒”,拒絕稱新冠病毒,用心險惡。而為萬物命名,本來就是人文社科專業的任務,結果只有寧南山和袁嵐峯這樣的工業、科普黨在勉力為之。一堆人文社科教師忙着誇讚日本“風月同天”有文化嘲笑中國人沒文化,或者忙着粉方方。還有的教授,平時理論高深,概念繁複,到了關鍵時候就給我們談談人道主義良心和方方的“正義感”。
歸根結底,文人還是有一種本事——明明在寫墓誌銘,卻像在寫激情的生活詩。
真正的衝突是什麼?
方方及其中老年粉絲和對手的衝突,主要不是什麼左右之爭,而是新舊之爭,是兩代人對於重大政治主題的感知的衝突,是情感和趣味的衝突。
每一代人的心靈都被那一代的重大歷史政治事變所塑造。上一代人經受過文革和改革開放的雙重衝擊,他們感知的是左右拉鋸、國家與個人的糾葛。新一代人則經歷從南海撞機、大使館被炸、奧運火炬之辱直到美國貿易戰。一邊體會着實實在在的大國崛起,一邊在中西衝突中看清了叢林世界的真相。
兩代人的情感模式也差異巨大。老人們沿襲了革命的怒目鬥爭,那是一種“撒淚祭雄傑,揚眉劍出鞘”式的情感及其喜劇式模仿。新一代人雖然處於激烈大國博弈時代,卻又同時深受消費娛樂文化薰陶,沒有那麼怒目圓睜。他們是用表情包戰鬥的一代,是戲仿歐美版方方日記的一代,擁有的是“我就喜歡你看不慣我,又不得不和我一起建設社會主義”式情感。
新一代人有很多“奇怪的知識點”是老人不理解的。微博上一位叫做“凱申物流總經理”的網民和方方發生了爭吵,方方不知道“常凱申”正是正常愛國青年對蔣介石的戲謔稱法。不能怪一個老人不理解新段子,只是越不理解就越是憤怒。
所以這是一個不甘油膩的中老年油膩中國與一個生動粗糙年輕中國的碰撞。前者掙扎着不想把自己的正劇漸漸變成喜劇,後者卻在自己的喜劇裏漸漸生出了正劇。
我們的體制和社會問題很多。反對方方的人同樣也在倡導改革、批判灰暗面。正義感並不是方方們的專利。但年輕一代認識到,主導當代世界的主要矛盾是中西國際秩序之爭,是命運共同體與霸權等級格局的競爭。西方列強打着文明旗號卻不斷教我們做人,不去掌握秩序就會死。解決內外矛盾,需要高度的認識能力和平衡能力,放在全世界比較,中國已經做得相當好。這方面不在這裏多説,新一代思想者們已經説了很多。懂的自然懂,不懂的也沒有辦法。
我們處在春天裏,春天也會疾病叢生。這場天啓般的疫情讓大國博弈、社會治亂、個人得失、不同時代主題攪在了一起。這是命運安排的多聲部大戲。願把握住我們的正劇,欣賞局部的喜劇。就讓方方日記埋在春天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