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東北女人的婚事_風聞
真实故事计划-每天一个打动人心的原创真实故事2020-03-31 01:32
從少女到女人,丁紅的婚事一直為母親阻撓,她每每不願,也每每屈從。最後一次戀愛,她終於與母親取得了一致意見。這卻是不幸的開始。或許,等待別人給幸福的人,往往都很難獲得。
這真實故事計劃第552個故故事時間:1990年-200
去年冬天回到故鄉為電影堪景,我走遍了整個小城,一切都發生了改變,棚户區改造工程的變化抹去了往昔的痕跡。記憶裏的秘密已經融化在時間、空間、空氣中。
當我站在冰封的河面,我看見一個抽冰嘎(一種在冰面上玩的陀螺)的少年,他不慎落入冰窟窿中。在刺骨的冰水中,慢慢下沉的少年隱約看見一團紅色迅速向他靠近,隨後,一雙手緊緊拽住了他。
險些葬身冰河的少年就是我,把我拉出冰窟窿的人是我鄰居家的姐姐,她叫丁紅,大我6歲,那年我上二年級。
出了水面後,我發現她穿着一件紅色棉服,正是我看見的那團“紅色”。我渾身濕透,顫抖着問她,為什麼感覺她剛才過來的速度像閃電,她笑着指了指她的冰刀。那之後,我在心裏暗自叫她“閃電姐姐”。
作者圖 | 故鄉的景色
後來的每個冬天,我經常去看閃電姐姐滑冰,粘着她讓她教我滑冰。丁紅笑起來有兩個酒窩,那時電視台正播放一部叫《東邊日出西邊雨》的電視劇,周圍的大人都説她像許晴。她有兩個姐姐,但只有她喜歡帶着我們這幾個周圍的小孩玩。後來她初中畢業,就幾乎看不見她了,大人們説她去市裏讀中專去了。
3年後,丁紅中專畢業,帶回一個男朋友。我從長輩的閒聊中得知她的那段感情。那是她的初戀,男朋友帥氣且安靜。丁家人見過男孩後,丁母讓丁紅找機會去男生家看看。於是,跟着男朋友坐了火車,換乘了汽車,又搭了一段拖拉機,還走了一段山路,最終抵達了她男朋友位於山上林場的家。
我的故鄉沒有農村這個説法,林場其實就是最窮的地方。
回到家中,丁母詢問丁紅關於男孩的家庭狀況,丁紅如實作答。男孩的父母都是憨厚老實的農民,他們家中的地面都是土地,看得出非常窘迫。丁母當即反對,讓她趕緊結束這段戀情,還拿丁紅的父親舉例子,説一定不能再犯自己的錯誤,當年自己就是沒看清人,在那麼多追求的人裏面選了你爸爸,要是自己嫁給那個誰誰誰現在就是官太太了。丁紅她回嘴説,如果你當年嫁了別人,我也不是我了。
儘管丁紅捨不得,一場痛哭之後,她還是聽了她母親的話。
丁紅畢業後在故鄉的小學上班,遭到了一個叫周天的男青年的瘋狂追求。周天年長她幾歲,家在小城算是很有錢的人家,他父母是生意人,周天自己則靠門路倒賣木材,平時出手十分闊綽。
周天的嬸嬸和丁母是老相識,聽説丁紅和周天談戀愛了,她私下來找丁母,説自己這個侄子脾氣不好,不建議丁紅和他在一起。但丁母卻説,有的人在外面脾氣不好,在家對老婆可好了,沒有反對這樁婚事。
據説,周天提親前,給丁家拉了一卡車上好的紅松木材,當時一車紅松木材很值錢。
兩人的婚禮辦得很氣派,當時丁紅已經懷孕,她後來順利生下一個女兒,取名為甜甜。
丁紅坐月子期間發生了一件事,周天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小城什麼事情都藏不住,丁母知道之後非常生氣,堅持讓女兒離婚,一再説這樣的男人不能和他過下去。然而,丁紅考慮到甜甜年紀尚小,準備原諒周天。丁母卻非常堅定,她告訴丁紅,周天做出這樣的事,丁紅與他一定沒有好結果,還告訴丁紅,哺乳期離婚爭奪財產是有利的。
丁紅再一次痛哭,和周天離了婚。
這次失敗的婚姻讓丁紅身心俱疲,她變得不太説話,時常在下班以後獨自去堤壩上看着河水發呆。
那個時候,省城裏的一些院校的成人自考開始招生,廣告發到了丁紅所在的學校。
丁紅拿到招生簡章看了很久,決心重新開始生活。她辭掉了工作,去哈爾濱進修法律,想用事業拯救自己。或許,是她不想招惹那些被她的樣貌吸引的男人,到哈爾濱讀書之後,她不愛打扮了。
依然有人對她獻殷勤。她已經見慣那些男青年的把戲,有時會直接掏出女兒的照片,以此嚇退那些發出信號的男青年。我感覺不到她的自卑,只覺得她自與周天離婚後,封閉了自己的心。
那年冬天寒假她回到小城。我在冰場旁見到了她,她獨行在冰面上,像一隻孤雁。或許她也只有在滑冰的時候,才感覺自己是鮮活的。我曾經的閃電姐姐又回來了,但是她好像不快樂。
我聽母親説,丁紅和小姚是在松花江溜冰時結識的。一開始,丁紅的冰刀出了問題,不慎扭傷了腳,小姚開着自己的出租車把丁紅送回了家,還給丁紅買了膏藥和保健品。丁紅恢復後,二人經常相約滑冰。
與周天相比,小姚沒有花言巧語,雖説顯得有些木訥,但是都在行動中表達着對丁紅的愛。他知道丁紅曾經有過婚姻,也接受丁紅的女兒。他對丁紅百依百順,人前從未大聲對丁紅説過一句話。丁紅在省城讀書時,學校不提供宿舍,她在偏遠的地方租了房子。小姚每天早上七點半到丁紅的住處的路口等着接她上課。
11月的一天早晨,超過了約定時間還不見丁紅的身影,小姚開始擔心,於是敲開丁紅的門。
房間裏冷得如同冰窖,原來供暖鍋爐出了問題,丁紅凍病了,燒得很嚴重。小姚把丁紅送到了附近的診所。等丁紅緩過來之後,小姚握着她的手,説,如果丁紅不嫌棄,希望由他照顧丁紅。小姚的柔軟得到了丁紅的回應,她接受了小姚,搬進了小姚家,和小姚的父母一起生活。
後來,丁紅帶小姚回到小城,大家紛紛祝福。小姚還送了我一份禮物——一雙藍色和銀色相間的速滑冰刀。
作者圖 | 故鄉的街景
丁紅和小姚一直沒有領結婚證。大家猜測,在丁紅的心裏,還是懼怕婚姻會給自己帶來傷害,又或者是擔憂對方在婚姻中會發生改變。總而言之,小姚尊重丁紅,也沒有強求一紙婚約。
後來在小姚的提議下,丁紅也把女兒接到了身邊和小姚一起生活。雖沒領證,卻早已是一家人的感覺,小姚的父母待丁紅如親女兒一樣。丁紅嘗試着讓甜甜對小姚改口。有一年,丁紅的姐姐丁莉在哈爾濱做鼻癌手術時,小姚的姐姐和父母跑前跑後的照顧丁莉。手術之後不久,丁莉還是去世了。
那幾年,丁紅幾乎沒有收入,小姚起早貪黑地跑車,擔負自己和丁紅母女的日常開支。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日,丁紅大學畢業,開始準備考律師執業資格。
在律師考的培訓班,丁紅的輔導老師是律師,南方人,來哈爾濱生活了3年。
輔導老師事業有成,温文爾雅,有生活品味。丁紅從未遇見過這樣的男人。她沒有像幾年前嚇退追求者一樣,掏出女兒的照片嚇退他——如果她這樣做,應該掏出的也是和小姚一家三口的照片。
她開始抽煙,酗酒,每每小姚提議去溜冰,丁紅總是藉口複習太累沒心情。另一方面,她開始不去上課,似乎是想要躲着律師。不知丁紅內心經歷怎樣的掙扎猶豫,最終,她藉口家裏人多影響睡眠和複習,從小姚家搬了出來。
儘管丁紅沒有特意提過小姚,但那個律師不知道為何,知曉許多小姚的事情,也展現出掌控一切的信心,律師主動提出,想到丁紅父母家拜訪。當丁紅帶着律師在小城亮相,丁母掩藏不住欣喜,反覆和丁紅説,你終於遇見了配得上你的男人。
丁紅第一次和母親有了相似意見,她主動告訴母親,律師能在事業上為她提供有力幫助。那之後,丁母開始慫恿丁紅和小姚一刀兩斷,逢人便説,丁紅的運氣多麼不好,説小姚嫌棄丁紅有孩子,甩了丁紅,女兒好可憐。面對丁母的欲蓋彌彰,小城的人們早已清楚丁家母女的真實打算。
不知不覺中,當年單純的丁紅,被母親教成了世故的模樣。
回到哈爾濱,丁母常常打電話催促丁紅,但丁紅沒有立即和小姚攤牌。她和律師約定,暫時只可秘密約會,她還沒有想好該如何和小姚開口。
丁紅將攤牌的地點選在溜冰場。她找出久已不用的冰刀,和小姚提議去溜冰。他們並肩踩在了松花江上滑冰場的冰面上,夕陽照在冰面上反射成大片的紅。
她對小姚説,想先分開一段時間。一開始,小姚不明白什麼是“先分開一段時間”,反應過來之後,他問丁紅是不是愛上了別人。丁紅撒了謊,她説是自己的問題,需要靜一靜。
小姚問,女兒怎麼辦?
丁紅説,女兒當然是和我一起走。
小姚痛哭着挽留丁紅,他跪在丁紅的面前反省自己的缺點,而丁紅不為所動。
我不知道丁紅是否頗費了心思與小姚劃清界限。猜疑是一種天賦,談論八卦的時候,人人都是劇作家。沒人知道小姚怎麼能接受這樣的背叛,正如沒人知道他如何度過那段日子。
我們只知道後來的事,丁紅考上了律師,在那個律師的幫助下進入一家事務所工作。
自那之後,丁紅的人生開始邁進精英階層,多年的努力沒有白費。温斌對她很好,把丁家人接到了城裏住。丁母終於有機會擺脱過去的那個小城,帶着外孫女、和老公一起進了省會,和女兒一起生活。據我的母親回憶,他們搬走那天,丁母説自己還會回來的,來通知大家女兒的婚訊。
據説,後來小姚找過丁紅一次,他對丁紅説,其實他知道他和丁紅不是一路人。小姚語氣平靜,感謝了丁紅和他在一起的那幾年的時光,祝福丁紅早日找到對的人。離開時,他撞見甜甜放學回來,小孩尷尬地不知道該叫誰爸爸。
雖然沒有人在等,最終也沒有人聽到丁紅婚禮的喜訊。我猜,丁紅沒有和律師結婚。有一陣子,小城裏沒人再提丁紅。
最後一次她的消息傳來,足以讓小城裏的所有人震驚。
在一個普通的初冬早晨,有人闖入丁紅家中。人們發現丁紅時,她躺在血泊中,當時剛起牀的甜甜以及在做早飯的丁母,也都躺在血泊中。
案情重大,警方調查了丁紅的社會關係,從她的小學、到中專、成人自考、到各種法律班律師班的經歷,從林場初戀到前夫周天,再到律師。唯一聯繫不上的是小姚和他的出租車。
次年春天,冰封的松花江開化,熱愛滑冰的人們結束了一冬的運動,換經營漁業生意的人們去捕撈開江魚。冰封了一整個冬天的魚最肥美。
伴隨着開江魚一起被打撈出來的,還有一輛出租車,駕駛室裏坐着冰封了整個冬天的小姚。
在故鄉小城,現在還偶爾能見到精神失常的丁母遊蕩街頭,她是兇殺案中唯一的倖存者。果真應了她的那句話——“我會回來的”。
那個一切都聽妻子的丁紅父親,他一直存在,卻很少有人提及,似乎他在這個家庭中一直缺席。
如果沒有丁紅,我的生命也早已被冰封在1992年的冬天。而那個長眠冰下的人,曾送我一雙好看的冰刀。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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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陳瑆
編輯 | 温麗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