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守在豆瓣上私信觀眾的獨立導演_風聞
世界说-世界说官方账号-我们只做大家看得懂的国际深度报道与评论。2020-04-01 11:05
編者按
這是一次很早之前就已完成的採寫,但因為疫情,因為修改,也因為一直試圖尋找一個更合適的時機,它的素材與初稿在我文件夾裏躺了數月之久。沒有想到,因為一次蝴蝶效應般的網絡浪潮,我們的主角在過去三十個小時內突然收穫了此前十年都未曾有過的關注與掌聲。
這或許是意外,也或許是偶然中的必然,這樣的人,從來都值得被更多人看見。
他叫蔣能傑,一位致力於拍攝公益題材的獨立紀錄片導演,也是我們《社會創新人物系列》第十篇故事的主人公。面對凋敝、斷裂和遺忘,一個人能改變什麼,他的鏡頭又能帶來什麼?蔣能傑沒有答案,但事情仍需有人去做。
“作為創作者,我的任務基本完成,公益題材,只有傳播才有價值,才能更好發聲。”一夜之間收到無數消息,蔣能傑在自己的微博上這樣説,“若能推動他們境遇改善一點,也不冤多年的堅持。”
“中國獨立紀錄片的問題:沒人看、難上映、沒錢賺,這本身就是一種藝術。”
2020年3月30日,有人在豆瓣電影的短評頁面留下了這樣的文字。電影名叫《礦民、馬伕、塵肺病》,在這樣一個毫不特殊的日子,這樣一部題材艱苦的現實紀錄片登上了豆瓣熱門電影榜單。
肺炎陰影籠罩下的日子,人們通過這部片子認識到另一種受傷的肺。片子帶着粗礪的真實,描繪了三幅受難圖景:礦難與礦民,馬伕與家庭,塵肺病患者與死亡。
● 《礦民、馬伕、塵肺病》海報 / 棉花沙影像工作室
過去沒有人要看這樣展現痛苦,也帶來痛苦的片子,短評中“獨立紀錄片”遭遇的問題,這部《礦民、馬伕、塵肺病》的確三者全中——默默無聞,無法上映,更沒有宣發資金,它的導演採取了一種彷彿天方夜譚的方式,他尋找每一個在豆瓣標記“想看”的人,然後加關注,發私信,豆郵內容是那部片子的網盤下載地址。
這位導演,名叫蔣能傑。
從開拍到殺青,這部成片僅有82分鐘的片子花費了蔣能傑十年時間,十年過去,他鏡頭下的主角們有些已經長大,另一些則已告別人世。
而十年對一個導演來説意味着什麼?可能是十四部影片疊加的軌跡,可能是鄉村與城市間徘徊的時間,或許是理想與現實之間的不斷權衡,也或許,僅僅濃縮於他本人習慣使用的介紹自己的方式:
“我是蔣能傑,拍紀錄片的,湖南人。”
● 蔣能傑 / 受訪者供圖
村小的孩子
蔣能傑與鏡頭之間的故事,最初從一所村裏的小學開始。
2001年起,全國掀起了撤點並校的浪潮,2004年,村中開辦多年但無力維修的村小學也難逃一劫,最終宣告裁撤,從此村中的孩子們只能到十公里外的鎮上讀書。絕大多數家庭無力支撐這樣的求學路,2006年,村裏集資在一間民房裏開辦了一個“臨時私立學校”,供初小的孩子們上學。
村中勞動力多半外出打工,村小當時在讀的22個孩子裏,17個是留守兒童。幾年後,村小的孩子數量翻了一番,老師仍只有一個,一批又一批的孩子在村小讀完低年級,然後也開始跟着哥哥姐姐一起,在清晨六點擠上前往鎮裏的破舊卡車。
湖南省新寧縣一渡水鎮光安村,這是村小所在的地方,也是蔣能傑自己的故鄉。
● 《路》中的一個鏡頭 / 視頻截圖
2009年夏天,剛剛大學畢業的蔣能傑帶着他的鏡頭回到村裏,將注意力定格在了這些孩子身上。黑白顛倒的三個月後,以對孩子們的訪談為素材的第一部紀錄短片《路》終於出爐,作為處女作,這部片子不久後入圍了中國紀錄片交流周,但在此之前,蔣能傑本人卻在北京耗光了有限的積蓄。
應聘,辭職,再應聘……為了籌集拍攝資金,也為了自己活下去,找工作是當時的他所能想到的唯一解決方案。依靠《路》的成績,蔣能傑進入北京一家大型影視公司,卻沒有離夢想更近一步——村小仍在召喚他,不斷回村繼續拍攝的直接代價,就是不斷地辭職。
2010年,因為終於得以重建並且重開的村小學留不住老師,蔣能傑辭掉北京的工作做了村裏第一個大學生老師,回去代了三個月的課。2014年,這段代課歲月、最初《路》的素材與此後繼續跟拍的三年時間,在蔣能傑的電腦裏擰成了新作《村小的孩子》。同年九月,《村小的孩子》在法蘭克福中國電影節首次放映,榮獲觀眾票選一等獎,二等獎是國內熱門電影《鋼的琴》。
● 《村小的孩子》海報 / 棉花沙影像工作室
執着於村小並非偶然,在撤校風波之前蔣能傑也曾就讀於這所學校,他的母親也曾是第一代打工大潮中的一員。後來的作品《加一》中,名叫加一的小女孩在父母離家那一刻沒有出門去送,而是自己一個人躲在被子裏默默哭了起來,蔣能傑小時也曾有過類似的時刻,只是或許沒有那麼傷心——那時的他,已經比鏡頭下的加一大了不少。
那時候每年節假逼近的日子,他就開始數手指頭,數完了也就盼來了。“只是沒過多久我就又想到要數手指頭了”。
而每一次母親離開,父親在旁邊扛着包,三姐弟就那麼在門口呆呆站着,目送母親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為什麼告別總是沉默,多年後蔣能傑才有機會得到母親的答案,“不敢回頭,不敢説話,一説話眼淚就出來了。”
從小成績不錯的蔣能傑在長大後考上了大學,讀了設計專業,但對於同樣屬於村小的孩子們,這並非大多數人的可選項。2009年剛讀初三的範魏媛在《村小的孩子》裏曾説,“沒希望(繼續)讀書,送不起,再便宜也念不起”,同一年大學畢業回到村小的蔣能傑則執着地將這個問題一遍又一遍地拋給鏡頭前的每一個孩子:“你長大了想做什麼?”
“打工。”這是每一個孩子的答案。
不同尋常的路
從每一個憧憬着外出打工的孩子開始,蔣能傑的鏡頭開始延伸向更深的地方。《村小的孩子》當中那些清晨六點去往鎮小學的孩子們,大多數人的終點將止步於2015年作品《初三》;2009年《路》中剛剛六歲、尚且滿臉懵懂的小女孩雲潔,則在2015年成了新作《矮婆》的主角。
● 2009年接受採訪時六歲的雲潔 / 視頻截圖
來來去去,相似的是命運與困境,不同的是每一個人的人生。
“他沒成長起來,他就馬上要做他喜歡的事情。”劉文良是《晚安廣州》節目的導演,他看完《村小的孩子》掉了眼淚,立馬邀請蔣能傑上了一期節目,之後兩人成了朋友。
他把《路》形容為蔣能傑的敲門磚,他敲進去了,卻走了一條不同尋常的路,而且還走成了。
棉花沙影像工作室成立於12年,是蔣能傑真正獨立的時刻。工作室最初設在光安村,只有他一個人。“資金是所有電視製作人員要面對的問題”,談到錢,劉文良嘆了口氣。
這當然也是蔣能傑的問題。但他的心態是:“有錢是有錢的玩法,沒錢是沒錢的玩法。”
“一個人”,很長一段時間內就是他的玩法。人力成本被最大程度地壓縮,拍、剪、上字幕,通通都由他自己來。長期大量的工作,讓他的手指落下了疾患,提一下沉的東西就會覺得很痛。13年工作室才招了第一個人,此後陸陸續續又進來兩個。其中一個他認為還不錯的也回了鄉村,開始做純商業的拍攝,“也沒怎麼做產品了”。
而養活自己的問題始終嚴峻。除了持續不斷的紀錄片取材,棉花沙工作室也接一些商業項目,其中一次,一個拍攝農村空巢老人的項目找上門來,要求拍拍能反映這些老人生活狀態的照片,再把照片拿去工業區和高校展覽。
● 參展攝影作品《老人,兒子,孫子》/ 蔣能傑
蔣能傑很快意識到,同為弱勢羣體,老人比小孩更邊緣、更容易被忽視。當地的空巢老人一位位進入了他的鏡頭,除了攝影,也做口述史,有些人在離開鏡頭之後依然孤獨,也有些人在離開鏡頭之後真的離去了。
展覽結束後幾年,一些親屬還會因老人過世而找上門來索要遺照。這是蔣能傑也沒想到的用處:至少還能為他們的家人提供一張照片。
而蔣能傑因此開啓了另一條探索之路:鏡頭所能觸及的不僅有孩子們的未來,也可以有老人們的過往。光安村幾位曾參與過抗戰、如今只能面對空巢的老兵成了蔣能傑的第一批拍攝對象,抗戰老兵系列紀錄片拍攝計劃於焉發起。
2013年,蔣能傑首部關於抗戰老兵的作品《龍老一生》問世,2015年又完成了同系列跟拍續集《龍老》,而此時,鏡頭前的主角龍運松老人已經離世。
● 龍運松老人在《龍老》中 / 視頻截圖
這位前中國遠征軍軍人晚景淒涼,但問題卻又並非生活窘迫潦倒所能概括——蔣能傑在拍攝者手記中記下了令他震撼的細節,其時國家低保與民間扶助的資金已夠老人在農村正常生活,但在問及老人有何心願的時候,這位終生未獲承認的抗戰英雄回答:
“去死,希望現在就去死。”
“我就是個記錄者”
從留守孩子,到孤獨老人,不同的境遇指向同一個原因,但答案卻非某一個人所能承擔。農村發展問題是太大的問題,想要通過鏡頭直面現實的人,不可避免會首先遭遇對自身意義與價值的拷問。
沉浮十年,蔣能傑對此給出了一個相當保守的答案:“我就是個記錄者,我就是一個發現者,我沒那麼偉大,我改變不了至少我可以讓更多人去看見去意識到這個問題,這是我們能做的事情,至少記錄歷史。”
對於創作,他拒絕去做任何預設負擔的考量。紀錄片的價值不與它的票房掛鈎,那是發行商需要考慮的事情;觀眾有多大的共鳴,能在公益上奉獻怎樣的力量,他同樣控制不了,那終歸是“他們做的事情”。“我沒那麼厲害,我雖然拿個機器,我自己都是個弱勢羣體一樣。”
不是沒有過通過鏡頭改變些什麼的美好願望。《路》拍完後,湖南衞視注意到影片中孩子上學交通不便的問題,曾經送給村裏一輛校車。但是當地道路太窄,安全問題難以解決。再後來,路修好了,當地政府卻無法負擔校車司機和汽油的開支。校車終究被閒置。
而創作本身,則在這樣的不斷承壓中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越來越強烈的孤獨感與越來越高的自我要求。
2018年,還在讀大三的許睿用微信聯繫了蔣能傑,希望來他的工作室做實習生。“他非常的猛,我覺得他的問題非常的猛”,許睿指的是《村小的孩子》中那個一次次得到了同樣答案的問題——“長大後你想做什麼?”
● 蔣能傑與村裏的孩子在一起 / 受訪者供圖
想象中總是容易,做起事來才發現紀錄片拍攝的難度超出預期。實習期間許睿曾領過去村裏拍攝素材的任務,恰好遇到一個小女孩站在田邊耕地的草上,唱歌。許睿悄悄打開攝影機。畫面中女孩兀自唱着,旁邊是她耕地的奶奶。過了一會他又關掉視頻,然後錄聲音。
事後再看這段內容時,蔣能傑和許睿都感到很可惜。風太大了,舔着耳麥過去,呼呼的風聲在空闊的環境中打轉,把歌聲壓了下去。蔣能傑問他,“你為什麼不去讓她再唱一遍?去一個安靜的環境中,離得近一些。”許睿對這種意見保持沉默,只是簡單回了一句,對,我當時沒有做到。
“你讓一個養成習慣三十多年的人,做了十年導演的一個人,去改變他的想法,那是不可能的。”這個大男孩感受到導演在工作中的固執,有時甚至覺得他過於苛求,工作中的蔣能傑並不是一個脾氣很好的人,領教過這一點的不止他一個。
2015年以小姑娘雲潔為主角的《矮婆》是蔣能傑的第一部劇情片,出於愛才之心,來自台灣的知名製作人廖慶松和林強分別接手了剪輯和配樂工作。兩位都在各自領域拿過金馬獎,但涉及片子,蔣能傑仍舊固執己見,只做自己想要的風格。“上面寫了我的名字,蔣能傑導演,那麼就來接受一個我的風格,我講故事的方式,能觸碰到你我也很高興。”
● 《矮婆》海報 / 棉花沙影視傳媒有限公司
而許睿理解並認同着蔣能傑的工作。“太多人干預他的創作了,有些片子還不能上映不能播放,他非常壓抑的。”他稱呼蔣能傑為“我導演”,沉默了一會兒,又強調,“我導演,他是非常好的一個人。”
畢業後,許睿留在棉花沙做了攝影導演。
等待故事發生變化
十年間,蔣能傑在村小做了五次統計,留守兒童的比例一直佔到75%上下,很多孩子的父母在他們不到一歲時就出去打工,彼此的形象正在他們之間逐漸消失。
《村小的孩子》裏,一位奶奶講過自己兒媳和孫子的故事:兒媳在外面賣衣服,正月揹着一個大袋子出去,十二月揹着一個大袋子回來,在路上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認識。鏡頭偏轉,另一個問題被拋出來:“你爸長什麼樣子你還記得嗎?”被問到的小男孩表情有些木訥,搖搖頭説,“不記得了”。
● 湖南省邵陽市新寧縣一渡水鎮光安村,蔣能傑鏡頭下的故鄉 / 網絡
留守不只是這些父母孩子要解決的問題,它也是整個社會要共同面對的問題。而問題上到處是連環的缺口。2004年,撤點並校後的村小沒了,孩子們面臨四個小時的山路;快捷的交通工具被捐來,卻沒有能負載它的馬路;路修好了,油錢和人工的費用又打上了問號。即使一切外部條件得到撫平,那個講台上的人也沒有了——張老師在對三百元的工資多次申訴無果後,最終黯然離開了。
劇情片《矮婆》裏,雲潔奶奶在一次危急搶救後回到家,當晚喊來自己的孫女,狀似無意地告訴她壽衣在哪,並叮囑她把粥放在牀頭,“奶奶自己待會起來喝”。第二天,奶奶沒有再醒過來,匆忙趕回的父親只能從自己女兒口中得知壽衣在哪。獨自在家帶着姐弟倆的老人,前晚已經默默服下了過量的安眠藥。
服藥的鏡頭最終被刪減,但蔣能傑覺得沒有影響情節的交代。電影完成後兩年,雲潔的奶奶真的去世了,電影彷彿成為了一個預言。被壓迫的現實在電影內外交織,它包含的是無法自由表達的創作,是鄉村的留守,醫療和養老保障,是家庭創傷下父母和子女的兩種缺席。
而時間勻速消逝,生活繼續向前。2013年10月,雲潔的父親蔣廉生回到家鄉做起了裝修工,妻子成為村裏的幼兒園老師。2019年,加一的母親徐梅也做出了辭職回家的決定。
至少在光安村,蔣能傑的鏡頭已經帶來了一些變化,一些大學生聯繫蔣能傑開展了留守兒童築夢計劃,有孩子對着屏幕那邊的媽媽説,“我愛你”,從此父母回家的頻率從三五年一次變成了逢節假日必返鄉。第二次鄉村攝影展辦了起來,有孩子形容相機給了他“看世界的神秘角度”。
● 蔣能傑 / 受訪者供圖
雲潔考入了一所職高學校的會計專業;蔣能傑之後,光安村迎來了第二位回村的大學生教師範樂梅。塵肺病患者趙品鳳留下的子女,也接受了來自公益機構的長期助學。
2020年1月13日,蔣能傑參加了央視節目《遍地英雄》。大屏幕上顯示出光安村棉花沙圖書室的畫面,蔣能傑的父親成了圖書管理員。孩子們在長桌圍坐一團,開着讀書會。不同面孔在這十年的記錄中不斷閃回。
而蔣能傑依然在鏡頭之後,他的工作也在繼續。“我們把這個叫做:等待故事,發生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