娛 · 薦 | 對同性戀的異樣目光下,還有父權_風聞
娱志TheReview-娱志TheReview官方账号-用我们的方式爱娱乐2020-04-02 15:42
作者 | 霂霖、SANE
編輯 | 鯨落
《燃燒女子的肖像》作為一部敍述女同性愛情的電影,在2019年的LGBT影片中備受關注,同時也在戛納的主競賽單元獲得了金棕櫚獎的提名。劇作文本簡單:畫家瑪麗安受僱為小姐埃羅伊斯作肖像,以讓她能夠早早嫁人。為了完成肖像,畫家、小姐和女僕三人在荒涼的小島上生活,經歷波折,畫家與小姐日久生情,但最終小姐嫁人,畫家離開,塵埃落定。
關於凝視
霂霖:談到這部電影,逃不開的詞是**“凝視”**。瑪麗安看着埃羅伊斯,她用眼睛記錄這個人,無論是之前為了作出逼真畫像的凝視,還是後來為了離別後能更清楚勾勒愛人眉角的深情注視。她用炙熱的目光看對方,但開始的凝視是男性的,居高臨下的,是創作者對於繆斯的凝視,是《婚姻故事》中對於“導演的演員”的凝視。所以她看不懂她。
埃羅伊斯感受到了瑪麗安的凝視,儘管一開始別有用心。埃羅伊斯從出生到修道院再到出嫁,從來沒有感受過如此的凝視,熱烈而持久。於是她被吸引了,她看了回去。從此目光對視有了意義,暗流洶湧,情愫萌生。
這場對視在第一幅畫完成後終止了,埃羅伊斯感受到了欺騙,為自己的情感而後悔。但同時她明白了抗爭的無效,於是她又看向了瑪麗安,想用自己人生中屬於自己的最後五天,用雙眼感受這個帶給她第一次心動的人。但這次對視她感受到了回應。不是目光的回應,而是愛的回應,她因為被愛而幸福。瑪麗安也終於看懂了埃羅伊斯,畫出了滿意的作品。不僅是出嫁畫,更是那副《燃燒女子的肖像》。
**她們同樣在對視中凝視着自己。**瑪麗安凝視着那個如果父親健在的自己,埃羅伊斯凝視着那個從未進過修道院的自己。瑪麗安在埃羅伊斯的眸中看到了畫板,《四季》和點燃的煙斗,埃羅伊斯在瑪麗安的眼中望到了沉默的抗爭,米蘭的紳士和篝火邊燃燒的女子。這是女性眼中的女性。同時,當男性觀眾以為自己在凝視着電影中的兩位女性時,她們也在凝視着我們。你在看着“我”嗎?還是看着“我”反射着你自己?
我們沉默。我們凝視着因為性別處處受限的女畫家,凝視生理期和墮胎的痛苦,凝視着女人何苦為難女人,也凝視着那個沒有男性也生活得很好的“孤島”。一部剝離了男性目光的電影,並不等於“厭男”,而是試圖讓男性理解他們有意無意中給女性強加的性別壓迫。“不是你在電影裏,而是電影在你當中。”
SANE:導演確實在技法上具有鮮明的“凝視”意味。場面調度富於藝術感。服飾上,畫家與小姐許多恩愛場景都着以綠色和紅色的搭配;**鏡頭,小姐與畫家獨處時,上半身肖像常是特寫,充滿凝視和微妙的呼吸感,畫家觀摩她柔軟的耳垂,脖頸的線條,肌膚的顏色,毛孔,一張一弛。**讓人想起《情人》裏的鏡頭掠過杜拉斯的肌膚,她平坦的小腹起伏,凝視着的男人好像屏幕前的觀眾,也有緊張和不安。
但這種凝視真的非常“女性”嗎?或者説,以性別作為立場劃分,真的有那麼重要嗎?一部為女性而創作的電影,並不是非要專注於女性之間的愛意表達才足夠彰顯誠意。
影片在戛納大熱後,很多觀眾討論片中缺場的男性角色和導演女性主義的身份,但若以影片中男性角色的出場幀率多少來判斷電影的視角或導演的姿態,似乎有些唐突。
電影被爭議和議論的非男性視角大概有些強説新愁的意味——因為我們本不需要大張旗鼓地表達對男性凝視的拋棄,只需要描寫女人們的肖像就足夠。
這部電影其實是女子的羣像,是許多個“她們”的肖像,許多個“她們”的故事。
不同相貌的女性們在這個電影裏掠過,她們存在卻同片名《燃燒女子的肖像》一樣,突然地出現,恍惚地切斷,但一直在被講述。
關於愛情
霖霖****:**是愛情出了問題嗎?**故事進行到這一步,怎麼有情人不能在一起,怎麼偏偏只有言而未盡的告別?十八世紀的法國不應該是這樣的,應該是機智聰明的費加羅和蘇珊娜戰勝了伯爵,舉辦了圓滿的婚禮;應該是坦誠的貴族小姐朱麗可以得到丈夫的支持重新與聖普樂見面;書裏描繪的自由愛情為什麼降臨不到瑪麗安和埃羅伊斯的身上?
她們互相説給對方聽,但更是説給自己聽。她們不能在一起,是因為她們都是女性,都是那個時代話語體系下的邊緣人。我們無法假設如果瑪麗安是男性,這個故事會不會有好結果,因為那樣就不是這個故事了,這個獨屬於她們的故事。導演Celine説,她所理解的真正的悲劇,是先賦予兩人愛情的可能性,再使它終因男權社會的運作機制而歸於不可能。切莫忘了****悲劇從何而來,因何而生。
**自由的本質不是去讓你成為大多數,而是讓你平等安心地做少數。**像瑪麗安和埃羅伊斯這樣的人一天不能選擇自己的命運,一天不能自願説出“再見”,都不算自由。
這是一個關於女同性戀的故事,但這更是一個關於女性,關於愛情的故事。
相愛卻不能在一起,這不是愛情的問題。
Non possum fugere.
SANE:這確實是一個關於女性的故事。但除去她們的愛情,我更想談談其中的配角女性和導演的立意。
儘管片名是《燃燒女子的肖像》,但肖像出現很多次:隱秘的、裸露的、雀躍的、痛苦的——電影並不只在記錄一雙女子的羅曼史,而是記錄了不同女子的影像:小姐、畫家、女僕、母親、甚至死去的姐姐。
角色是劇作描寫的關鍵。除去主角以外每一位女性角色的出場,其實都帶有深刻意味。
女僕:畫家的引路人,帶她進入小姐的生活;大多數時候,她是母親與小姐之間的傳話筒,一個不需要太多着墨的“工具人”,但電影一開始卻明示了她未婚先孕的身份,且刻意不交代孩子的父親。劇情鋪開,男性角色的隱匿一方面是在女同性戀電影中缺場的常態,另一方面則更有交還自由給女性的意味——她主張自己的身體,可以孕育生命,也可以逃脱桎梏。
母親:帶有強烈的父系家長權威色彩。逼迫小姐嫁給不具名的未婚夫,而畫像則是最後通牒的要挾,從頭到尾都是包辦婚姻的督促者。
姐姐:這位從未存在的人物,卻也是鮮活的制度與傳統壓迫女性的悲劇,為了逃避婚姻,以死亡為結束。
畫家、小姐、女僕,很多時候在畫面與劇作中作為三角的平等存在,構圖鮮明。許多場景中,她們佔據着同樣的戲份,烹茶、吃飯、看書、打牌,其樂融融。
如果真的有這樣一個荒島,她們不過是三位不被世俗容忍女性的桃花源罷了。
但顯然,結局註定是悲哀的,也是不圓滿的。
關於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
霂霖:影片中反覆出現的希臘神話,是一個刻意強調卻不失深意的意象。談起那個神話故事,我有着與影片主人公不同的理解。歐律狄克是愛俄耳浦斯的,但她也是真的想離開他。一直以來我們認為這個故事的主人公都是俄耳浦斯,但如果主人公是歐律狄克呢?畢竟這樣的話,選擇權便是她的了。無論分別還是相遇,她終於有了選擇的權利。於是她作出了選擇,她呼喚丈夫回頭。俄耳浦斯回頭,是詩人的回頭,成就了故事的浪漫,但也是愛人的回頭,選擇了成全與放手。他們是幸福的告別。
瑪麗安和埃羅伊斯卻不是這樣的,因為她們沒有選擇的權利,沒有逃脱的方法。所以才會深情到説“你要我抗爭嗎?”“不。”我想要幸福,但更想要你好好生活。所以瑪麗安才會憑空想象出埃羅伊斯穿着婚紗的模樣。它將在記憶裏永存,無論是過去,未來,還是現在。她們告別對方,同時也告別了自己的愛情和幸福,她們是痛苦的告別。所以埃羅伊斯説“回頭”,不説“再見”。因為她不是心甘情願的。
SANE:她們的悲劇,其實是一種基於身份的原罪。這本來就是一個從一開始就能望到悲劇的故事:小姐出嫁,兩人分離。但沒有人有權力給她,小姐的“命運”打上這樣消極的標籤,她的存在,甚至親姐姐的死亡也無法阻止待嫁的必然。
最後是妥協嗎?像無數同性題材電影會面對的原生性悲劇一樣,Ta們最終會落入這個“正常”世界的桎梏。現實的異性戀主義制度讓每一位觀看者在這個故事的開頭能夠輕易地想象到不完美的結局,所以——“這一次,目光沒有相遇”。
不是每一種頭破血流的反抗才是值得歌頌的,觀眾已經不期待畫家和小姐的圓滿了。因為在這一系列美妙的女子的肖像展演中,導演是多麼不遺餘力卻充滿靈性地表達着:她們苦澀卻勇敢,她們勇敢也浪漫,她們能忍受孤獨卻不耽於世俗,她們也想要跑,和自由。
起碼在觀影后,作為觀眾能還原的早已不僅是一對愛而不得的情人的畫像,而是那些身不由己的女性:被家長與包辦制度壓迫的、為追求自由婚姻而死亡的、諂媚與服從異性制度(當然也是不得已)的、為爭取自己身體自由而勇敢的,不一樣的女子們。
《羅馬》裏有一段描寫貫穿始末,甚至是那部電影中我最喜歡的部分。女主人家中的女僕意外懷孕,被胎兒的父親拋棄。女僕不忍墮胎,忍受孤獨痛苦生下小孩。嬰兒出生的啼正映着電影的尾聲。物是人非,以中產階級家庭的張揚為開篇,到孤寡女性們相互扶持為結局很難説孕母在其中只是一個簡單的配角。受孕、懷胎、分娩、引產,誠然“女性專屬”的經歷,也在一部與同性相關的電影中被描寫,其實也昭示了電影並非純粹囿於同性之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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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東師範大學傳播學院學生娛評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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