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沒有崩潰,羅馬人還在硬剛_風聞
心之龙城飞将-2020-04-02 11:21
來源:新週刊
沒有勝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unsplash
只有等意大利、西班牙、美國等國家和地區的疫情都平息了,抗疫才能夠説竟全功。
意大利全境封鎖,進入了第四周。
在疫情的風暴眼,米蘭變成了一座空城。街上空空蕩蕩,人類像科幻片一樣消失了。
米蘭大教堂前的廣場,昔日站滿了自拍的遊客,如今只剩下飢餓的鴿子,無聊的警察,還有幾輛孤零零的摩拜單車。
這是將近700年後,意大利再一次面臨隔離檢疫狀態。

米蘭大教堂前空無一人。/La Repubblica
如今為傳染病所做的“隔離”(Quarantine)措施,始於14世紀黑死病蔓延的意大利,源自意大利語quaranta giorni,意思是40天。
因為人們發現,從感染黑死病到死亡,大概需要37天。威尼斯為了防止輸入性病例,要求入境船隻必須在港口以外停泊40天,所有船員安然無恙才能進城。
和今天一樣,1348年的意大利為了控制疫情,也實行了旅行禁令和貿易禁令,工廠和屠宰場被關閉,彌撒、葬禮都受到了限制。

意大利疫情數據。
截至2020年4月2日7時,意大利死亡病例達到了13155人,確診110574人,按此計算死亡率為11.9%,是海外疫情最嚴重的地區。
很多家庭在短短几天內支離破碎。在倫巴第,一個家庭的三兄弟在一星期內先後去世,去世時三人分別為88歲、85歲、83歲,最後去世的二哥不知道他的兩位兄弟已經先後去世了。
也有好消息。熱那亞一位102歲的老人住院20多天後康復出院,其間她只有輕症,沒有做過太多治療。她是意大利年紀最大的康復者,也是唯一一個經歷過1918年大流感的病人。
對逆境中的意大利人和醫護人員來説,這是一個振奮人心的希望。

2020年3月27日,教宗方濟各在雨中來到聖伯多祿大殿前,通過直播與教眾禱告。

死亡率不準確,
意大利人沒有更脆弱
意大利進入緊急狀態已經兩個月了,陽台的歌舞聲開始消退,人們靜靜在家隔離,等待疫情過去。
街上的救護車警報聲卻沒有停下來。
如果救護車警報聲越來越響,很可能是來接走家裏的老人,然後救護車往醫院開去,警報聲又慢慢遠去——有的人去了醫院後就回不來了。
醫院的情況更令人擔心,由於塞滿了新冠肺炎病人,很多醫院早已變成了傳染源之一。
病牀不夠用了。意大利的重症監護室(ICU)病牀只有5000張,相比之下,德國有2.8萬張。很多醫院的病牀早已爆滿,八成多的ICU病牀都調配給新冠肺炎患者,有牀位空出來,往往就意味着有人去世了。

2020年3月18日,意大利空軍飛機正在轉運一名重症病人。/Aeronautica Militare
根據最新統計,意大利新冠肺炎感染者的平均年齡為62歲,病亡者平均年齡為78歲。一般認為,感染者以老年人為主,是意大利患者死亡率過高的原因之一。
因過量使用抗生素,意大利國民的抗生素耐藥性比歐盟平均水平要高,每年因此死亡的人數超過1萬人,佔歐盟此項數字的三分之一。
此外,意大利人的吸煙率也比其他國家高很多,24%國民吸煙,而英國是15%。吸煙會削弱肺功能,抵抗力更差,因此感染了新冠病毒後,男性比女性更容易發展成重症。
這些社會因素或許都影響了意大利感染者的死亡率,但仍然不足以解釋,意大利的死亡率為何比其他國家高二三十倍。

新冠肺炎逝者在教堂等待下葬。/NBC News
決定性因素是意大利的統計方式。
據意大利政府首席科學顧問沃爾特·裏恰爾迪(Walter Ricciardi)表示,意大利將所有直接或間接因新冠肺炎死亡的人,都納入到了統計數字當中,這就導致意大利死亡人數過高。
而意大利國家衞生研究所重新評估後認為,意大利的死亡病例中只有12%是直接和新冠病毒相關的,88%患者感染前都有一到三種基礎疾病。
這並不是説,間接因併發症死亡的人不應該被統計到死亡數字裏。而是説,簡單將死亡人數除以確診人數只是表面致死率(CFR),並不能體現病毒的真實危險係數,尤其是對不同年齡段而言,也無法用來給其他國家作為防疫措施的參考數據。

醫院走廊也擺滿了病牀。/NBC News
意大利國際政治研究院研究員馬特奧·維拉認為,實際致死率(IFR,死亡人數/感染總人數)才是比較準確的指標。
然而,因為檢測不足、大量輕症患者在家隔離不確診以及無症狀患者的存在,沒有一個國家能夠搞清楚本國有多少人感染了新冠病毒,也就難以計算實際致死率。
馬特奧·維拉團隊通過模型推算,意大利實際感染者大約為53萬人(在35萬到120萬間波動),是當時官方數字的10倍,實際死亡率大約為1.14%(置信區間為0.51%至1.78%)。
也就是説,意大利境內的新冠病毒並沒有比其他國家更致命,意大利人也沒有更脆弱。
但馬特奧·維拉也警告,他們預估的實際感染人數距離羣體免疫所需人數還有很大一段距離,“與新冠病毒的對抗仍將漫長”。

意大利感染者不同年齡段的實際死亡率。/Verity et al.

沒什麼勝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
醫護人員們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意大利貝加莫(Bergamo)一家醫院的10名醫生在《新英格蘭醫學雜誌》旗下平台發表了一篇論文——或者説是求助信,他們形容説:
“新冠病毒就是發達國家的埃博拉。”
這種病毒沒有那麼致命,但傳染性特別強,且醫療化、集中化程度越高的社會,人口密集,病人扎堆,病毒就越是廣泛傳播。
意大利已經有7100名醫護人員感染了新冠病毒,佔全國病例的7.2%,超過50名醫生不幸病亡。

意大利,一名急診室醫生感染,情況危急。/BBC
在疫情最嚴重的倫巴第大區,護士Daniela Trezzi於3月10日確診新冠肺炎,在家隔離一段時間後,在家自殺身亡。
她沒有留下遺言。同袍説,Daniela Trezzi被確診後一直很害怕自己會感染其他人,很可能因此而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
意大利全國護士聯合會在悼念聲明中説:“我們選擇了這個職業,為了追求美好,也為對抗病魔:我們是護士。”
他們要對抗的病魔不僅僅是新冠肺炎,還有隨着疫情一起蔓延的抑鬱症。
據六位中國醫生2月18日在《柳葉刀》發表的報告,在前線抗疫的1563名醫護人員,有50.7%出現了抑鬱症狀,44.7%感到焦慮,36.1%陷入了失眠的痛苦裏。

Daniela Trezzi年僅34歲。
死亡與感染,並不是最令人痛苦的。
作為醫護人員,早已做好心理準備面對生離死別,但新冠病毒襲來之後,沒有人準備好了如何應對這種抉擇:
倫巴第大區有800張ICU病牀,疫情暴發後的三個星期裏,有1135人需要ICU病牀,該如何分配?
電車難題在意大利醫院裏出現了。
“如果你接收了一位82歲的高血壓病人,此時有兩三位病人在ICU病房外等候,他們更年輕,有更多機會生存下來,你會如何選擇?”
危機時刻,很多人都會認同,真正勇敢的人是承擔內心痛苦與道德責難,儘可能拯救更多生命的人。這也是意大利麻醉、鎮痛、復甦和重症監護協會(SIAARTI)對前線醫生給出的分診建議。
除了病人的年齡和健康狀況,意大利醫生還需要評估他們的家庭背景。如果病人離開醫院後有家人可以照顧他們,當有病牀空出來時,他們有更多的可能得到優先安排。
SIAARTI主席、都靈麻醉師Marco Vergano説,如果他面臨這種抉擇時沒有把機會給生存機會更大的人,他認為這也是一種不道德。
這個建議立即遭到了其他醫學協會的抨擊,同行批評其公然主張放棄老年人。但Vergano醫生認為,那可能是因為他們不知道前線的情況。前線醫護和普通民眾,能夠理解這種抉擇的艱難和痛苦。

貝加莫市民為感謝醫護人員張貼的海報。
一名重症監護室醫生説,由於上了ICU病牀後需要插喉管,他的父親已經84歲了,讓他在病痛中承受這種侵入式手術的痛苦是不負責任的。
意大利民眾拍攝了一段短片《給所有抗疫一線醫生的信》,除了對前線人員表示感謝之外,還鄭重地表達了歉意:
因為意大利政府在過去十年裏削減了400億美元醫療系統開支,關閉了上百間醫院,辭退了6萬名醫護人員,導致醫療系統在疫情襲來後很快就捉襟見肘,迫使醫生們不得不選擇救治誰、放棄誰。
在一個不允許協助死亡的天主教國家,醫護人員的選擇將會同時面臨職業道德、良心與信仰的責難。
沒什麼勝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

3月19日,意大利博洛尼亞,有人在窗户外掛上意大利國旗,上面寫着“一切都會好起來”。/Pietro Luca Cassarino

在大流行中,沒有任何地方是孤島
經過一個多月的漫長戰疫,意大利疫情看到了拐點出現的希望。
昨天,意大利高等衞生研究院院長布魯薩費羅表示,意大利疫情的增長態勢已經開始放緩,近期有望壓平曲線。
緊急呼叫電話明顯開始減少。負責倫巴第地區緊急呼叫服務的公司Soreu della Pianura透露,疫情暴發初期,他們一天會接到2300個電話,到了上週三,這個數字降到了800。
米蘭大學病毒學家Fabrizio Pregliasco預測,目前意大利疫情已經趨向穩定,大約到四月底就可以看到曲線明顯下降。

六國疫情增長曲線動圖。
儘管如此,未來一個月也不能掉以輕心,部分地區的情況依然危急。意大利民事保護部門負責人博雷利也警告説,最壞的階段還沒過去,沒有人可以放鬆警惕。
疫情再次暴發,主要是因為隔離措施放鬆,這是1918年大流行最大的教訓之一。
根據美國《國家地理》3月27日發佈的研究,1918年疫情最嚴重的美國,多個城市在疫情緩解後放松管制,隨後又迎來了一次暴發,甚至比上一次持續時間更長,情況更嚴重。
在舊金山,政府看到疫情緩解後取消隔離措施,不久就出現了一次持續時間更長的疫情暴發期。聖路易斯市暫時放開隔離管制後,死亡人數急劇增加,即使再次恢復隔離也難以遏制。

舊金山市疫情。灰金色柱狀為社會隔離措施的持續時間,曲線為每一萬人的死亡人數。/National Geographic

聖路易斯市疫情。/National Geographic
在2020年的大流行中,意大利人至少已經有兩個深刻的教訓。
疫情暴發後,意大利參照戰時的分診原則來分配ICU牀位,評估標準主要為病人年齡及存活率,但這種粗疏的分診模式會把醫護人員推到道德的兩難境地,在科學上也未必經得起考驗。
事實上,雖然新冠肺炎重症患者需要兩週以上的治療,但很多研究表明,患者短期內接受ICU治療一樣可以有效提高生存率。
加拿大一項針對甲型H1N1流感的研究發現,如果病人使用了五天呼吸機後轉到普通病牀,他們生存下來的幾率將達到70%。
英國的一項研究顯示,即使病人只接受了48小時的ICU治療,隨後將牀位讓給更危重的病人,他們的存活率也達到了59%,這顯然受益於ICU治療。
也就是説,一個能最大限度地利用現有資源的分診模式,可以顯著地降低病人的死亡率。大流行衝擊醫療機構的同時也衝擊了人性,人類在醫學技術、社會管理上如何拖住死神的腳步,依然有很大的進步空間。

意大利一家醫院的ICU病房。/CBS
另一個慘痛的教訓對全人類都適用:在大流行中,沒有一個地方是孤島。
在新冠疫情變成大流行之前,很少國家對國外的疫情足夠警惕。意大利衞生部副部長桑德拉·贊帕説,他們當時並沒有重視中國的疫情和警告,只是把遠東的事情看作“一部與己無關的科幻電影”,等到意大利疫情暴發後,歐洲很多國家也以同樣的目光看待意大利。
意大利作家弗朗西斯卡 · 梅蘭德里(Francesca Melandri)以過來人的角度,給英國寫了一封信,同時也是給那些曾經不夠重視疫情的國家:
“我從意大利,也就是從你們的未來給你們寫信。再過幾天,我們的處境就將成為你們的處境。疫情趨勢表明,我們正相擁共舞,只不過我們比你們早早邁了幾步。”

意大利人在排隊購物時保持距離。/Ian Art Photography
然而,抗疫勝利這件事,卻無法比其他國家提前完成。
今天全球化的特點就是命運共同體,牽一髮而動全身,無論從中國到美國的企業多麼想復工,無論產能恢復了多少,沒有全球各國的訂單,世界經濟就無法恢復正常。只有等意大利、西班牙、美國等國家和地區的疫情都平息了,抗疫才能夠説竟全功。
疫情過後,世界會變成什麼樣?經歷過黑死病的意大利人或許也可以給我們一個參考答案:人們展現了非凡的韌性,面對瘟疫對世界的改變,他們適應並且生存了下來。
我們已經在適應中。

https://www.cdc.gov/quarantine/historyquarantine.html
https://www.nytimes.com/2020/03/01/opinion/coronavirus-italy.html?fbclid=IwAR1r8J8D5mkeP_GgVWAVRQQkgXfAv3xBNmrlqHFenD1cUUJsSgW5E5e1CQQ
https://nypost.com/2020/03/29/102-year-old-woman-from-italy-recovers-from-coronavirus/
https://edition.cnn.com/2020/03/28/europe/italy-coronavirus-cases-surpass-china-intl/index.html
https://www.nytimes.com/interactive/2020/03/27/world/europe/coronavirus-italy-bergamo.html
https://www.nationalreview.com/2020/03/waiting-for-coronavirus/
https://www.cebm.net/covid-19/global-covid-19-case-fatality-rates/
https://view.inews.qq.com/a/20200328A046IF00?uid=100214410871&chlid=_qqnews_custom_search_all&devid=d69e93c69edc7dee&qimei=d69e93c69edc7dee
https://catalyst.nejm.org/doi/full/10.1056/CAT.20.0080?fbclid=IwAR0wa6jzq-t_YYlZlYQtWiVmphT8pjyGBCndLhJGSN34dBaeZJoGP0sfneo
https://nypost.com/2020/03/25/italian-nurse-with-coronavirus-kills-herself-amid-fears-of-infecting-others/
https://www.thelancet.com/journals/lanpsy/article/PIIS2215-0366(20)30077-8/fulltext
https://www.nytimes.com/2020/03/23/world/europe/italy-coronavirus-hospitals.html
https://www.euractiv.com/section/coronavirus/news/all-is-well-in-italy-triage-and-lies-for-virus-patients/
https://www.thestar.com.my/news/world/2020/03/17/special-report-039all-is-well039-in-italy-triage-and-lies-for-virus-patients
https://www.nytimes.com/2020/03/21/us/coronavirus-medical-rationing.html?action=click&module=RelatedLinks&pgtype=Article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20/mar/26/as-if-a-storm-hit-33-italian-health-workers-have-died-since-crisis-began
https://www.nationalgeographic.com/history/2020/03/how-cities-flattened-curve-1918-spanish-flu-pandemic-coronavirus/?utm_source=pocket&utm_medium=email&utm_campaign=pockethits
https://www.nybooks.com/daily/2020/03/27/plagues-and-pandemics-further-rea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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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風暴中的意大利發生了什麼2020年04月02日 08:12:59來源:冰點週刊
3月23日,在意大利博洛尼亞,警察攔下過往車輛準備檢查人們出行的“自我聲明”。詹尼·斯基基/攝(新華社發)
本文約 4998 字
預計閲讀時 13 分鐘
作者 |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王夢影
編輯 | 陳卓
中國姑娘魏玲(化名)即將擁有一個女兒。她生產的醫院離家很近,孕產樓層之上的兩層,住滿了新冠肺炎患者。
她在意大利,這個有着6000多萬人口的歐洲國家新冠肺炎確診病例過10萬。兩個月前,這個數字還是3。到格林威治時間3月31日凌晨4點26分,這裏11591人因病毒死去,死亡率為全球最高。治癒14620例。
早在2月25日,《自然》雜誌評論文章指出這種有着冠狀突起的病毒將掀起一場世界級的傳染病,“勢頭無法阻止”。3月11日,世界衞生組織將新冠疫情定性為全球流行病。到今天,病毒蔓延至204個國家,697244人感染,33257人死亡。
意大利處於全球疫情的漩渦之中。該國一名一線醫生形容“彷彿突然被一場海嘯襲擊”。這裏的決策者和醫療工作者試圖向中國尋求經驗和幫助;而在美國、加拿大以及世界其他國家,“意大利教訓”正越來越多地存在於媒體報道和論文之中。

海報:意大利新冠肺炎確診病例超過10萬例 新華社記者 胥曉璇/編制
一
在席捲全球的風暴中,意大利的情況特殊。它的老齡化程度在全球僅次於日本,是歐洲“最年老”的國家——超過23%的居民在65歲以上。
在此次意大利疫情中,受害最深重的也是老人。截止到2月29日,意大利新冠病毒感染者中,50歲以上的老人佔73.1%。這其中又有一半在70歲以上。他們大都患有或多或少的基礎疾病。
魏玲熟悉這些老人。他們漫步在街頭巷尾,不因為年齡而放棄享受生活,喜歡午後牽着小狗站着啜飲一杯濃縮咖啡,和同樣上了年紀的夥伴悠悠聊天。走路需要人攙扶的老太太,也要在裙子下露出穿着絲襪的腿,即使在冬天也是如此。
魏玲的婆婆就是這樣一個“優雅老人”。2020年春天,她抱怨膝蓋不舒服,魏玲建議她將裙子換成褲子,她拒絕了。
老太太決定去社區診所看看膝蓋。她1月初掛號預約,被告知將在5月看上病——那時天氣已轉暖,她的疼痛很可能已經好了。
在意大利居住久了,魏玲習慣了醫療系統漫長的預約等待時間。1978年以來,公共衞生服務系統在意大利建立起來,家庭醫生、社區看診和大病治療費幾乎全部可由國家負擔。但也可能是因為如此,排隊看病的人總是很多。
這個春天,衞生系統早已經感覺到了額外的壓力。3月3日,意大利疫情呈燎原之勢時,2019年12月底的情況才出現於本地報紙《共和黨人》報端——49歲的意大利醫生帕格利亞回憶起,他所在的醫院接受了格外多的肺炎病人。當時,新冠病毒感染並未作為檢查選項。那時他預感到未來人數還會增多,於是給自己的急診室增加了18個牀位。
意大利的大多數媒體上,病毒“不過是一場大型感冒”的論調曾十分流行。米蘭薩科醫院臨牀生物學、病毒學和應急生物診斷學實驗室主任吉斯蒙多公開表示,因為意大利的醫療條件和收入水準,“無需對中國武漢的疫情緊張或過度警惕”。
吉斯蒙多所在的倫巴第大區是意大利最富裕的區域之一,貢獻了2019年意大利國民生產總值的五分之一,其中米蘭佔全國的10%。截至3月29日,倫巴第大區確診病例41007例,佔全國確診病例的近一半。
“新冠病毒,並不致命,但傳染性極強。社會越是醫療發達,人口集中,病毒傳播越是放肆。” 米爾科·納科蒂醫生在論文中説。
他是倫巴第大區教皇約翰二十三世醫院麻醉科、兒科急救醫生,也曾參與過“無國界醫生”,見過埃博拉如何傳播。病毒在意大利發展的態勢仍讓他驚訝。他所在的醫院位於貝爾格莫,確診病例比米蘭還多。
他與9位同事認為有必要發出前線的呼聲,在《美國醫學學會雜誌》上聯合署名發表了一篇《從意大利新冠疫情和人道災難暴發中心發出的呼籲》。
納科蒂所在的醫院,900張病牀中的300張為新冠肺炎患者所用,ICU牀位中70%預留給具有一定存活機會的重症患者,不夠。位於米蘭的另一家醫院,ICU的牀位翻了兩番,僅限新冠肺炎患者使用,不夠。
納科蒂和同事們目睹着“病人需要等待幾個小時才能獲得一張急救病牀。年老的病人孤獨死去,無法獲得心肺復甦治療,也沒有接受姑息療法。”在整個倫巴第大區,“大部分醫院過於擁擠……病人躺在牀墊上,牀墊置於地板上。衞生系統勉強維持新冠肺炎外的常規服務,孕期檢查和接生甚至也受到影響。”

3月29日,在意大利阿爾巴附近韋爾杜諾的一家醫院,護士為重症監護室做準備。新華社/法新
這是一場硬仗。意大利許多醫院的藥物、呼吸機、供氧和防護裝備不足。在意大利馬焦爾醫院,醫生開始自制呼吸機:以潛水面具為基礎,藉助3D打印,接上氧氣瓶使用。
貝爾格莫大學研究團隊3月20日發佈在《柳葉刀》上的模型顯示:自“1號病人”出現以來,意大利的感染總量一直高速增長。如果這種狀況持續下去,到4月中旬,全國病牀缺口將超過4000張。
ICU也告急了。發表在《美國醫學學會雜誌》上的另一項研究指出,意大利病毒感染者的16%進入ICU治療,遠高於中國5%的比例。造成差異的原因尚難以確定,研究者猜測“可能與人種和年齡有關”。一項發表於3月13日的研究預測,到3月20日,全國將需要14542張ICU牀位。一週後,現實與預測重合了。
倫巴第大區,退休醫生和毫無工作經驗的醫學畢業生同時被“徵召”上前線。在帕格利亞的醫院,醫生們“直到每天下午5點,都不知道第二天我們當中誰將能夠工作,誰將被隔離,誰將會住院”。
納科蒂醫生的文章描述了醫院是如何成為“感染的中心”的:大量人羣湧入醫院,感染者和未感染者擠在一起。病毒也搭上了急救車,在車廂和運輸人員的軀體間傳播,隨着地區系統接送病人在整個大區內自由流動。不少醫務工作者成為無症狀感染者,或即使表現出症狀,也無人能顧及。
“這進一步增加了抗疫一線的壓力。”超過62名醫生與護士在這場戰“疫”中犧牲。這其中,兩名護士選擇了自殺,一位離世前已有高燒症狀,一位確診感染。
3月7日,意大利醫學倫理權威指導機構,意大利麻醉、鎮痛、複雜和重症監護學會(SIAARTI)發佈了8頁的行動指南。指南指出,“先到先得”的原則恐怕不適合此時的意大利了,要以“羣體的利益最大化”為先,在資源稀缺的情況下,“資源分配需要保證——那些有機會被成功救治的病人先獲得急救。”
他們提出了一套全新的標準,用於決定哪種病人率先獲得急救,擁有使用呼吸機等醫療資源的機會。標準包括:病人是年老還是年輕,有沒有基礎疾病,身體強健還是脆弱,以及搶救成功後預計還能存活多久。
指南要求,醫生間應該廣泛傳閲這份新的資源分配標準,並詳細告知病人,以此讓一線醫生作生死抉擇時“擺脱情感和道德壓力”。
文件在國際醫療界引發巨大倫理爭議。而在意大利一線研究者和醫生3月發表的論文裏,對更新資源分配標準的討論早已多次出現。
“我們在戰時。”一篇發表於3月13日的論文指出,“在一場人道主義危機之中。”
二
“西方醫療系統的基礎是以病人為中心的治療服務,但對抗疫情需要我們改變這種思路,轉為以社羣為中心。”納科蒂醫生在論文中表示,“扭轉這場災難的局勢,只能依靠啓動全方位的衞生服務。抗疫措施需要面向整個國家,而非只靠醫院。”
醫院之外,社區不容樂觀。殯葬業不堪重負,棺材堆積在米蘭城外的一座小教堂內,致使教堂暫時關閉。數個監獄發生暴動,造成至少6名囚犯死亡,大約20名獄警和醫護人員受傷。城市心理醫生的熱線被打爆,一位母親聊了一個小時,想知道孩子的發燒是否源於肆虐的病毒。
“醫院不是最危險的地方。”一位一線醫生在接受英國天空電視台採訪時頭也不抬地説,“外面才是。”
貝爾格莫大學團隊對比了中國湖北省新冠疫情發展的趨勢,建立了疫情在意大利發展的模型。他們發現,新增病例有可能在未來衰減,然而他們認為,中國“以犧牲經濟的代價”執行隔離的力度,不一定能在意大利實現。
孔特政府採取了逐步加緊的措施。2月20日“1號病人”出現後,意大利政府設立了“紅區”。“紅區”內,全民隔離,軍隊防守,違規出行可面臨約合人民幣1610元的罰款至3個月監禁。到3月,“紅區”的範圍從意大利北方的幾個城市,擴展到整個倫巴第大區。“封城”前,該地區幾處火車站出現了逃離的人潮。
至3月28日,第一例新冠確診病例出現兩個月後,全國“與國民生活無關”的商業和生產全部關停。旅遊業停擺,威尼斯與羅馬的博物館空空蕩蕩。演唱會和足球聯賽延期,與娛樂、體育相關的國際轉播訂單也全部暫停。寶馬在意大利全線停產,工作人員在家辦公。米蘭,所有走秀取消,衣香裙影不再閃現在街角。時尚巨擘喬治·阿瑪尼公開表示:我很擔心。
即使如此,孔特政府仍然受到了反對黨派的猛烈攻擊。“我們每一步都做到了,可都晚了。”一位反對黨人在接受《紐約時報》採訪時説,“病毒永遠先我們一步。”
病毒緊逼之下,這樣的交鋒並不少見。孔特曾公開批評倫巴第大區處置疫情不當,而大區負責人則回應:不知道他在説什麼。
《歐洲醫藥科學評論》的一份研究報告指出,在意大利,衞生系統高度去中心化,區域決策者享有更多管理和組織的權力。中央政府制定全國醫療保障計劃,但從疫苗接種到流行病防治,各地的執行並不統一。
在檢測病毒的問題上,中央和地方立場一致。孔特政府在全國緊急徵召24個病毒實驗室,負責病毒核酸檢測。而倫巴第大區採用了被媒體稱為“激進”的檢測原則,對無症狀患者也進行病毒檢測。但是,這也遭到了一些來自反對黨派的批評,稱之為“加劇恐慌”。
一些政客試圖挽留經濟的活力。2月27日,意大利民主黨領袖尼古拉·津加雷蒂在社交網絡上發佈了一張自己與朋友聚餐的照片:臉頰被酒精燻得泛紅,笑容燦爛,親密碰杯。當天,全意大利的確診病例上升至650例。10天后,這個數字升至5883例,其中包括津加雷蒂自己。
“這杯開胃酒敬米蘭!”他的配文説,“我們不要丟了習慣,意大利和米蘭不可阻止。”與此同時,“不要丟了習慣”的口號在社交網絡上傳播。
“我們的習慣得改了,現在就要改。”總理孔特在3月7日的新聞發佈會上説。
三
改變習慣並不容易。人們並不總是能一下子就意識到,新聞裏的病毒與自己有關。
波蘭卡特維玆大學的一羣計算機科學家試圖探究世界關注新冠病毒的變化趨勢,預發表於在線學術平台arXiv上。他們找到的指標是搜索引擎對於“冠狀病毒”一詞的搜索熱度。
他們發現,中國網民對這種病毒的關注度最早達到頂峯。差不多一個月後,意大利,韓國才達到與當時的中國接近的熱度。而再過一個月,世界其他國家對病毒的關注度才到達中、韓兩國頂峯時的水平。
在意大利,第一、二例輸入病例出現後,國內的關注度反而下滑。“1號病人”確診,關注的曲線陡峭上升,近乎垂直。這以後,熱度再次回落,直至3月19日的駭人病例總數把關注拉回高峯。
魏玲太熟悉意大利人這種性格了:“他們尊重個體,享受生活是最首要的。”這種氛圍有可愛的一面。在意大利待久了,她也不怎麼逼着自己了。
但這種“自由”,往壞了説是“缺根弦”。在疫情初期,她所在的地區華人社區已經開始緊張。她的意大利朋友仍然不願意放棄社交,每天去酒吧和朋友聊天。一箇中國朋友“斥巨資”購買到了N95口罩,她的意大利丈夫卻不願意讓她使用——在意大利,只有真正得病的人才佩戴口罩。
“你們為什麼不做準備呢?”魏玲也曾對意大利人的做事方式表示疑惑。而她的丈夫開玩笑道,“我們是意大利人,我們從做不準備。”
實際上,在魏玲印象裏,2月裏,她周圍大筆採購口罩的好像只有華人。很多購買者是支援內地的華人留學生。到3月,世界衞生組織官員在接受採訪時宣佈,整個意大利個人防護設備進入緊缺狀態,告急的有手套、口罩和消毒水。而在商店裏,她已經找不到口罩了。
隔離期的意大利人民發明出了各種苦中作樂的方法。“陽台音樂會”在各地出現,有人貢獻出美聲詠歎,有鄰居合作樂隊合奏,還有一整個小區奏響起中國樂曲,為了向大洋彼岸同在奮鬥的人民致敬。在倫巴第,一對夫婦夜夜播放電影,幕布就是對面的小區牆面。電影裏的人代替現實中的人翩翩起舞。
更多意大利醫生開始看向中國,發送郵件詢問共同對抗肺炎的策略。3月18日,由浙江組建的中國赴意大利抗疫醫療專家組12名隊員抵達意大利。同時抵達的還有9噸援助物資,包括30台呼吸機、20萬隻醫用口罩、5萬個N95口罩和一大批檢測試劑。物資上書“相知無遠近,萬里尚為鄰”。
一線醫生納科蒂與同事們聯名呼籲,“全球協調一致”與新冠病毒抗爭。”這將是一場持久戰。”他們説,“在我們富裕的倫巴第地區發生的這場災難,有可能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重現。”
(本文部分內容引用來自《自然》《美國醫學學會雜誌》《柳葉刀》《醫學病毒雜誌》《國際傳染病雜誌》《新英格蘭醫學雜誌》和在線學術平台Academia、arXiv上公開發表或預發表的研究、通信文章及評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