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暘:有些事兒,就得“一刀切”_風聞
自天佑之1962-2020-04-03 14:40
有些事兒,就得“一刀切”
原創 李子暘 鉛筆經濟社
馬里奧·普佐的小説《教父》和改編的電影,膾炙人口,但他的處女作《黑暗競技場》(the Dark Arena)知名度並不高,1955年出版時也確實不成功。直到寫出了《教父》,馬里奧·普佐才一炮走紅。
商業上不算成功,讀起來也能感到新手的不熟練,但《黑暗競技場》的題材內容很少見,寫的是二戰剛結束時在德國的美國佔領軍的故事。今天我借用裏面的故事講個道理。
馬里奧·普佐的創作風格是高度現實主義的,《教父》是如此,《黑暗競技場》也是如此。看了一下普佐的履歷,果然二戰時他曾在美軍中服役。這本小説基本上就是個紀實文學。
一般人想來,美國佔領軍在德國的日子,肯定是無憂無慮輕鬆快樂。要知道,德國二戰的投降,那可真是徹底投降。戰後,沒有任何納粹游擊隊、地下反抗組織等活動。盟國佔領軍開始很緊張,後來發現,德國人這次是徹底放下武器了。
雖然如此,看書名《黑暗競技場》就知道,雖然德國人徹底拋棄了納粹,完全服從盟軍的佔領和統治,但一場世界大戰的創傷,沒那麼容易癒合。至少在戰後初期的德國,生活很艱難,人與人之間的爭奪,無情又殘酷,整個社會像個“黑暗競技場”。即使是佔領軍,也不能超脱在外。
戰爭題材的小説,寫勝利者的犧牲,或者寫戰敗者的屈辱,都難免老套。普佐卻另選角度,把生活的無奈展示給你看。
主人公莫斯卡是個美國大兵,二戰中在歐洲打了不少仗。戰後退伍回到美國。家裏有日夜盼望他平安歸來的母親、哥哥和未婚妻。他果然平安回家,看上去一切都好,大家可以盡情享受美好的和平生活了。但莫斯卡知道,經歷過戰爭,他已經永遠不再是戰前那個無憂無慮的青年了。
沒有緣由,他好像就是難以忍受平靜的家庭生活,不久就決定和未婚妻分手,重返德國。這種心理似乎很難解釋,但並不少見。後來,在美伊人質危機中也有類似現象。被長期監禁的人質終於返回美國,家人去機場熱烈歡迎久別的親人,親人重逢的照片還榮獲攝影大獎,可惜當事夫妻不久後就宣告離婚。
生活中的有些東西,可能一旦失去,就永遠失去了。
回到德國,莫斯卡以平民的身份在美軍基地裏找到一份工作。在剛剛戰敗的德國,這些美國人,不管是軍人還是平民,都是人上人。不過,深入這些人上人的內部,其實也是一地雞毛。
有一次在美軍官俱樂部,莫斯卡和一幫軍官一起玩擲骰子。一個上校軍官搞錯了賠率,少押了錢。莫斯卡提醒上校他搞錯了。上校有點兒尷尬,掏出錢補上了。
只是一件小事,但過了一會兒,上校的副官把莫斯卡叫到旁邊,責備他冒犯了上校,並説如果再有類似情況,他就要把莫斯卡轟回美國去。然後副官輕蔑地説:你們這種老百姓,根本就不應該進入軍官俱樂部。
莫斯卡當然不是什麼“老百姓”。不久前,他還在戰場上浴血奮戰。他冷冷地問副官:“上尉,你得了幾枚戰鬥勳章?你跳過幾次傘?”。
一般來説,接下來的情節應該是,副官意識到,自己面前的這個人,雖然身份是個平民,但其實是個真正打過惡仗的陸軍老兵。副官至少應該有些尷尬。
但馬里奧·普佐的現實主義就是這麼毫不客氣。我覺得他很可能見過或者經歷過類似場景。副官不但沒有絲毫尷尬或者歉意,反而同樣冷冰冰地説:在場的軍官中絕對有比你更偉大的戰爭英雄,但他們並沒有像你那樣冒犯長官。
莫斯卡完敗。
當然,這仍然只是一件小事。但馬里奧·普佐就是用一系列這種小事讓讀者逐漸進入了**“黑暗競技場”的氛圍。**後面有大得多的事情在等着莫斯卡。
當初打仗的時候,莫斯卡找了一個德國姑娘做女友。戰爭結束以後,他回國,兩人的關係也就斷了。回到美國,莫斯卡沒怎麼想過這位德國姑娘。他也不是因為這個才和美國未婚妻分手的。
回到德國以後,他很快就又找到了這個德國姑娘,兩人再續前緣,又過上日子了。過了一段時間,德國姑娘懷孕了,隨後生下了一個男孩。莫斯卡決定要和這個德國姑娘結婚。
美國大兵和德國人結婚,剛打完仗時當然是完全不可能。過了一段時間,有了新規定,和德國人結婚可以,但要打報告申請,等待批准,而且結婚以後就不能繼續留在軍中了。也就是説,美國大兵或其他準軍事人員,和德國姑娘搞對象或者隨便玩玩,可以,真要結婚,就只能結束軍隊的職業生涯,啓程回國了。
這規定很合理。畢竟是不久前的戰場死敵,防備是必須的,不可能讓德國人以美軍家屬的身份出入兵營或者軍事基地。
莫斯卡還不想馬上放棄在美軍基地的工作,所以就沒有立刻打報告申請結婚。這一耽擱,就出事了。
起初,德國姑娘——現在已經是孩兒媽了,一側的牙發炎,臉腫了。不是什麼大病。莫斯卡帶她去軍事基地的醫療所看病,醫生診斷是細菌感染,打一針青黴素就能好。
問題就出在青黴素上。青黴素用於臨牀是在1940年代初,效果雖然非常好,堪稱神藥,但產能不足是個大問題。即使對美國來説,當時青黴素的產量,也只能滿足軍隊的需要,不可能敞開供應。
所以,在美軍基地裏,青黴素也是個寶貝,嚴嚴實實地鎖在醫生的櫃子裏。莫斯卡是美國人,如果有病當然可以用,但他的德國未婚妻不能用。如果他們兩人結婚了,那沒問題。醫生説了,拿出結婚證明,馬上就打針。
為什麼這麼嚴格?醫生説得很清楚,**如果青黴素可以給美國大兵的女友用,那麼,****每個大兵都會帶着稍有不適的德國姑娘來基地打針。**青黴素有多少也不夠用。
莫斯卡能做的,就是趕緊打報告申請結婚。申請要集中送到美軍總部報批。本來公文旅行就要花時間,而且美軍當局有理由懷疑這份申請的真實性。莫斯卡本可以早就申請的,但他一直沒申請,現在這樣急慌慌的,其中是否有什麼隱情,需要調查。
這一耽誤,德國孩兒媽的病情嚴重了。無奈之下,莫斯卡只好去黑市買青黴素,結果還被人騙了,花了大價錢,買到的卻是過期無效的青黴素。
就這樣,莫斯卡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未來的妻子、自己孩子的母親病情越來越重,最終,死了。
小説的結尾是,莫斯卡找到那個欺騙他的黑市商人,一槍結果了他。
顯然,**莫斯卡的悲劇,來自美軍佔領當局在青黴素管理上的“一刀切”。**如果醫生能更靈活一些,不那麼死板,拿出青黴素給莫斯卡的德國未婚妻兼孩兒媽打上一針,就能挽救一條生命,避免這個悲劇。
但醫生的做法其實無可指責。以當時青黴素的高度稀缺和神奇藥效,如果不嚴加管理,勢必形成熱鬧的黑市交易。德國人會用各種辦法賄賂美國大兵,然後編造各種理由——每一個看上去都是刻不容緩、人命關天,讓美國大兵帶去美國醫生那裏打針。
這是真正意義上的悲劇,因為**根本沒有解決辦法。並不是某人使壞,或者有什麼明顯的制度漏洞。**大家都是好人至少是正常人。問題就在於,即使大家都是好人,悲劇依然無可避免。
選擇這種題材,也可看出馬里奧·普佐那種“冷酷到底”的風格。後來的《教父》,延續了這種風格。
值得思考的問題是:應該如何評價這種“一刀切”的規定?“一刀切”的規定,不可避免嗎?有沒有兩全其美的解決辦法?
接下來我們做一些更深入的思考。
經濟學上有個概念“交易費用”。粗率地説就是,你買東西時,必須支付的價格以外的費用。比如説,一個冰箱定價5千元,但你怎麼也不可能只用5千元就買到這個冰箱。你一定會花得更多。
你得花時間去網上或實體店挑選,確定買哪個牌子、什麼樣式的冰箱。這些時間對你來説就是費用。如果你是一個工作繁忙且收入高的人,這些時間會代價高昂。
你還得把家裏收拾一下,如果有舊冰箱,要設法處理了,給新冰箱騰出地方。舊冰箱裏儲存的食品,得安排一下,很多可能不得不扔了。這些時間精力物品的消耗都是成本。
如果商店把冰箱送貨上門,你得按照約定時間在家等着。如果你自己去取貨,就更費時費力了。新冰箱到家,你還得了解一下使用方法,熟悉各部分等等。這都是你為了新冰箱必須承擔的費用。
這還是一切正常的情況。如果你不走運遇上了質量問題,比如新買的冰箱出了毛病,要退換貨,你搭進去的時間精力就更多了。嚴重的情況下,你還要和商店交涉、投訴甚至大吵一架。
除了那定價的5千元,你必須要承擔所有這些“交易費用”,然後才能真正用上新冰箱。
電商等互聯網交易模式,可以大大降低這個交易費用,但怎麼降低,也不可能完全歸為零。交易費用就像摩擦力一樣,可大可小,但永遠都有。
實際上,互聯網就一定能降低交易費用嗎?也不見得。剛剛開始出現淘寶等網上店鋪時,大家都想,這下行了,可以徹底擺脱線下實體店的種種成本了,什麼租房啊、裝修啊、水電啊、展示樣品啊……這些交易費用都可以省了。到網上開店,弄幾個網頁,就開始賺錢了,多好。
真正做起電商才發現,哪有那麼簡單!線下要花大價錢租臨街旺鋪,網上電商也要投資才能擠進首頁至少是前幾頁,否則就無異於石沉大海。實體店鋪要花錢裝修,網上商店在頁面上照樣要投資找人寫代碼做出各種設置和裝飾。實體店鋪要有商品展示,網上商店也不是隨便照個照片就行,要想賣得好,得花錢請攝影師模特好好拍……
看,交易費用就像影子一樣,怎麼轟也轟不走。
為什麼交易費用轟也轟不走呢?主要是兩方面的原因:信息和信用。
你不知道哪個牌子的冰箱好,所以要花時間去挑選。【信息不足】
你不信任送貨上門的搬運工【信用不足】,並且,那個搬運工不知道你想把冰箱放在什麼位置【信息不足】,所以你必須在家等待。
你不瞭解新冰箱的用法,所以不得不花時間熟悉【信息不足】。
當然,遭遇質量問題更是因為信息不足。你事先並不知道這台冰箱有質量問題。
如果所有人都是無所不知、完全誠實可靠的天使,交易費用就可以為零了。天使當然不存在,所以,因為種種固有的不可能完全擺脱的不足,人們在交易時,必須在價格以外額外花費更多。
這個道理在其他領域也適用。
無所不知的天使當然知道莫斯卡是個作戰勇敢的美國士兵,他和那個德國姑娘也是真心要結婚,完全符合青黴素的使用條件,就是缺個一紙結婚證明而已。無所不知的天使也知道每個帶德國姑娘來打針的美國大兵的詳細情況,然後按輕重緩急正確無誤地排序,做出最合理的安排。
但是**管理者、官員都不是天使,他們始終都受困於信息不足和不能輕信別人。**莫斯卡可能撒謊,那德國姑娘可能根本不是他的未婚妻,只不過是花了一大筆錢或者乾脆就是陪他睡了,條件是得到青黴素。
所以,才制定了嚴格的規則,只有美國人或者美國人的合法配偶、家人才能使用青黴素。也就是説,“一刀切”的政策是不可避免的。即使是剛剛打贏世界大戰的強大的美軍,也同樣不能擺脱這個規律。
下面我們換個角度來思考這個問題。
由於車流量大,現在醫院往往成為交通的堵塞點。有一家醫院也是如此,門前的道路,經常被小汽車塞滿,堵得死死的,甚至往來的急救車都被堵住,耽誤了不少事。
有關部門很重視,想了很多辦法——禁止路側停車、加派疏導人員、增加附近公交站點等等,都不見效,堵塞依舊。最後只能使出“一刀切”,把道路改成單行道。這一下子好多了,交通堵塞大大緩解,至少急救車出入暢通無阻了。
但這一改,附近居民出行就很不方便了,本來可以直接開車出去,現在得繞上一大圈。而且,改成單行道以後,經常能看到“浪費”的景象。
車流量大大減少,道路經常很空曠。如果某人駕車違反單行道規定,逆行出去,實際上不影響任何人,只是讓他方便了一點。這符合“帕累托最優”,也就是有人獲益,但無人受損。可是,這種逆行行為卻會被罰款扣分。“一刀切”的單行規定就是這樣的。
問題出在哪裏?
想想就能意識到,那個違規逆行的人,之所以能“帕累托最優”,是因為只有他敢於違規,所以才能避免堵車之苦。如果沒有單行規定,大家就都會那麼走,道路就不會空曠了,也就沒有什麼“帕累托最優”了。
這實際上是整體利益和個體利益發生衝突的一種情況。“一刀切”的規定正是在作出利益的權衡、取捨之後的解決辦法。指責這種規定必然導致的“舍”,是沒有意義的。這種“舍”實際上就是交易費用在社會管理領域的表現。
而且,和交易費用一樣,技術進步、制度優化、增強責任心等等,能減少“舍”,但永遠不會完全取消“舍”。在社會管理領域,規定一定是某種“一刀切”,也一定會有局部看上去的“不合理”和“浪費”——但那只是從局部看上去的,如果從整體角度看,就是合理和正當的。
實際上,**人們經常指責抨擊的“官僚主義”,在很多時候無非就是政治領域的交易費用。**如果截取一個片段或者局部,官僚主義往往不合理,讓人難以忍受,甚至荒謬可笑,但只有理解整個體系為何會如此安排,才能真正理解為什麼會有“官僚主義”,以及找到可能的解決辦法——在很多時候,其實就是沒有辦法。
在這次抗疫過程中,我們看到了大量的“一刀切”。人們不得外出,更不能離開本省本市,出入小區都要檢查證件,外出就要戴口罩,有接觸史就要隔離十四天,等等,等等。
從局部觀察,能找到其中大量的不合理和浪費,但之所以如此嚴厲的“一刀切”,正是因為疫情讓整體利益和個體利益互相沖突的局面格外複雜難解。在這種情況下,個體利益必須為整體利益讓步,也就是必須接受“一刀切”帶來的局部損失和浪費,以換取整體的收益和安全。
那種指望着各種事情都避免“一刀切”,都能按照具體情況分別妥善處理的想法,是天真的,其實只是站在局部角度的發牢騷。他們所説的“解決”,往往是自私自利的局部優化,同時必然帶來整體的惡化。
實際上,更好的解決辦法,也就是實實在在地降低交易費用,減少取捨中的“舍”,都要靠真實的技術進步或者複雜的制度變革,而這其實很難,並且很不常見。
説到底,我們人類聚集在一起,以互相協作的方式形成一個整體,帶來了巨大的收益,創造出我們所見的繁榮和文明,但這個收益,必然伴隨着成本。
落實到我們個體,這種不可避免的“一刀切”,就要求我們具備一種能力,要能分辨出某些規定、要求,是普遍的只不過牽涉到你,還是專門針對你的刁難。
如果是後者,或許你應該作出針鋒相對的鬥爭,回擊刁難者,維護你的正當權益。但如果是前者,即使要承受代價和損失,成年人都應該坦然面對和合作,這是社會生活的必要成本。畢竟,你不是一個人的孤立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