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軍炊事兵物語（20）——經理學校考試_風聞

充滿“節日氣氛”的夏威夷奇襲作戰在午飯之前就宣告結束了，機動部隊調轉航向返航，感覺航速都和出擊時一樣，沒有任何改變。在攻擊隊出發後，整個艦隊都沒有采取防備敵軍來襲的行動。開戰的興奮勁兒沒過多長時間就消失了，艦內很快就恢復了往日的平靜，所謂“節日氣氛”僅僅持續了一天，我們下級兵的內心中還隱隱感覺不滿足，而老兵們又板起面孔，橫眉豎眼地挑刺，真是令人厭煩！

“準備分飯！”

“別磨磨蹭蹭的！”熟悉的耳光聲又在艦內響起。

機動部隊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悄無聲息地航行在海上，至於到底駛向何方，我們還是隻能猜測，大概是返回本土吧。大海寬闊蔚藍，海浪平靜温柔，但我們在甲板下工作的主計兵並沒有太多機會眺望大海，只是偶爾從事倒剩飯一類的作業時才能登上甲板，但也就是那麼一小會兒工夫，不敢多看幾眼，逗留久了會吃耳光。

在艦隊返航途中，我曾兩次跑到甲板上領略機動部隊的雄姿，一次是倒剩飯的時候，我看到了排水孔一側的艦隊，另一次是前往軍艦另一側的蔬菜庫取菜，又看到了另一邊的艦隊。回想起來，當時兩艘戰列艦航行在編隊的中央，四艘航母分列兩邊，每邊兩艘，再外側就是巡洋艦和驅逐艦。機動部隊艦艇眾多，我視野所及也只是其中一部分，在遠處水天線以下還有更多的艦艇。雖然我身在海軍，卻過着好像與海軍無緣的生活，既沒有看見過艦炮開火，也沒有見過飛機翱翔。就拿這次“夏威夷奇襲作戰”來説，攻擊隊什麼時候出發，又什麼時候返回，我們都無從得知，只曉得這次作戰是在早飯前開始的，在午飯分飯時結束。

■ 海軍炮術學校的學員們在進行操炮訓練，“霧島”號副炮炮位的訓練也是這般光景。

在夏威夷作戰結束後，艦隊又恢復了日常訓練，位於主計科居住區的副炮炮位也像往常一樣進行瞄準和裝填訓練，炮手們一次次將訓練炮彈裝進炮膛，又一次次退出炮彈，反反覆覆，好像機械運轉，我們何嘗不是如此呢？在航空母艦上，每天都會起降飛機進行警戒和訓練。我們這些主計兵一直很好奇飛機是怎樣從軍艦上起飛，又如何降落在甲板上。我是同年兵中少數看過航母起降作業的幸運兒，當然也為此付出了點兒代價。

某一天，我奉命去蔬菜庫取土豆，在經過上甲板時恰好看到平日裏總和“霧島”平行航行的航母正向相反的方向高速航行，舷側突出的煙囱里正冒出白煙，我甚感驚奇，以為發生了什麼事故，禁不住停下腳步駐足觀察。看了一會兒發現並沒有異常情況，這才放下心。後來我才知道，那是航母在起飛艦載機時需要迎風航行，而從煙囱裏冒出的白煙其實是蒸汽，用於抑制黑煙，減少煙霧對甲板作業的影響。我從航母的航行狀態就知道是在迎風前行，不過，關於煙霧的事情則是後來請教別人才知道的。

就在我準備開路時，另一幕吸引了我。一艘驅逐艦正高速跟在航母的正後方，這又是怎麼回事？我注意到驅逐艦的航速接近全速，艦尾留下的白色航跡比軍艦本身還要長。我加入海軍這麼久，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場景。當時航母正在進行起降訓練，零戰一架接一架地從甲板上飛上天空，感覺酷極了，我完全被迷住了，已經不記得手裏還提着土豆。就在我意識到已經在甲板上停留太久，準備返回廚房時，眼前的一幕讓我差點驚叫起來：一架零戰不知什麼原因嘭地一聲扎進航母附近的海中，在碩大的航母面前，這架飛機就像一隻蒼蠅一樣，只在海里激起一朵小小的水花就消失了。當時的我肯定吃驚得連嘴都合不攏，隨後發生的事情讓我明白了那艘驅逐艦為什麼要跟在航母后面，就是為了營救落水的飛行員。“這個也挺酷的……”這次意外在我這個主計兵的腦袋裏只留下了這個印象。

耽誤了時間的我毫不意外地受到了懲罰。“你這混蛋！到底幹什麼去了？！”啪啪！又是兩記清脆的耳光。旁觀的老兵在一邊小聲嘀咕道：“肯定是看飛機看呆了。”這些老兵還真是一語中的，只怕他們自己以前也因為同樣的事捱過揍吧。那位飛行員是否得救我不知道，但能夠看到這難得一見的瞬間，我覺得挨兩個耳光也值了，我的同年兵未必能有這樣的機會，很多人從未見過航母起降飛機的情景。

■ 反映“加賀”號航空母艦進行艦載機降落訓練的圖畫。

戰爭初期，日本海軍實力尚存，在夏威夷作戰後的一段時間裏很是洋洋自得，不過訓練還是一如既往的嚴格。我倒覺得有戰鬥發生時心情更加放鬆，只是想到接下來好幾年要一直呆在廚房裏，真心感到未來一片黑暗啊！那種踏踏實實幹好炊事兵，退役後會大有好處的想法，無論是哪一個主計兵都不會有。處在戰爭時期，我們這些徵兵不能像和平時期那樣服滿兵役就可以退役，也不知道戰爭何時結束，如果要繼續海軍生活，至少換個輕鬆點兒的崗位也好啊，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都這樣想。我思前想後，只有一條路可以改變現狀，那就是報考海軍經理學校。

海軍經理學校與海軍兵學校、海軍機關學校並稱“海軍三校”，都是軍官學校，只是經理學校的地位無法與前兩所軍校相提並論，主要培養主計科軍官。下士官兵也可以報考經理學校，但與那些士官生不同，入學後只是帶有進修性質的練習生，不過結業後會被分配到經理或衣糧等部門，雖然同屬於主計科，但分到那樣的崗位就可以從炊事作業中解放出來。

■ 在艦上的經理室內，管理財務的主計科軍官在分裝薪金，以便隨後發放到官兵手中。

以商業公司的部門結構類比，海軍中的經理科相當於總務科，屬於管理部門。值得注意的是，並不是只有主計科才能報考經理學校，機關科和兵科的下士官兵也可以參加考試，比如一名機關兵在完成經理學校練習生的進修後，臂章上的扳手就變成毛筆，成為一名主計兵。所以，經理崗位並非主計科獨有，報考的人頗多，競爭也激烈。那麼主計兵能否參加機關學校練習生的考試呢？答案是NO。之前一直想加入機關科的我對於這條規定感到非常不滿。

經理學校的考試在考生所屬部隊進行，身在海兵團就在海兵團，如果加入艦隊就在所乘艦艇上考試。我所在的“霧島”號每隔半年組織一次考試，眼看着又要到考試時間了，分隊士每次訓話必定都會鼓勵我們踴躍報考。不過，老兵們從來不會勸下級兵去考試，這並不奇怪，他們壓根不想參加考試，要不就是屢試不中而徹底放棄了，還有我們下級兵如果進修回來，搞不好地位比他們還要高，那就尷尬了。

考試為期兩天，第一天為筆試，第二天為實地操作，筆試考場設在後甲板的士官艙，實地操作則在廚房進行。實地操作主要是考驗烹飪能力，凡是參加考試的人可以不參加當天的作業，所以即使對自己的手藝沒有自信的主計兵為了偷懶也會去考試。在下定投考的決心後，我趁半舷上岸的機會特意到佐世保的書店買來考試題集，認真研讀起來。可是有一天，老兵對準備考試的下級兵們譏諷道：“你們就這麼討厭做飯嗎？是不是？”這番話讓我的信心大為動搖，想到自己的手藝並不出眾，幾次想要放棄。老兵們的冷嘲熱諷如同鬼魅般纏着我，如果考試不及格，還不知道會受到怎樣的嘲笑呢，這樣的內心鬥爭每天都在上演。

第73期經理術練習生的考試在夏威夷作戰後不久如期而至，各科考生共有21人，而錄取名額只有1～2人。我心裏已經有了不會及格的覺悟，只是抱着盡力一試的態度走進考場。筆試科目有數學、國語和營養學，屬於基礎知識，營養學也在海兵團學過，其實並不難。可是，我已經很久沒有拿起鉛筆寫字了，又處在壓抑的生活環境中，面對試卷上的考題仍感到相當難。

不論對錯，我勉強完成了數學考試，可是國語考試讓我徹底犯難了，漢字是我的弱項，做到一半就卡住了，因為忘記了“諮”字怎麼寫。就在我倍感苦惱時，我的試卷上突然出現了一隻手，用食指一筆一劃地寫出了我苦思不得其解的“諮”字。我抬頭一看，竟是我的分隊士。考試當天是主計科的分隊士擔任監考，隨着他食指的划動，我立即明白他在告訴我答案！託了分隊士的福，我總算完成了國語考試，而且時間上提前了不少。

為何分隊士會偷偷幫我呢？至今仍是一個謎。我曾推測，分隊士此舉可能是為了維護主計科的面子。經理本是主計科的專業，如果其他科的考生金榜題名，而本科士兵卻名落孫山，實在説不過去。分隊士在發現我可能落榜時，及時推了我一把。

説到其他科，兵科和機關科都有好幾個人蔘加考試，他們要是沒有一定的把握肯定不會報名，想來都是頗有實力的競爭對手，這讓我不禁想起了足摺岬通信隊那位廚藝一流的一等兵。不過，主計科畢竟有主場優勢啊，監考的分隊士就像比賽中偏心的裁判，只想着讓主計科的考生通過考試。

儘管如此，我還是對其他科參加經理考試的士兵深表欽佩。我們這些主計科的下級兵報考也算是專業對口，即使這樣都會受到老兵們的嘲諷，其他科的老兵對於那些跨科考試的水兵必定態度更加惡劣，一定會説出“這麼討厭機關科嗎？”“再也不要回來啦！”之類的狠話。要是他們考試失利，還有何顏面回到本職崗位呢？不過，轉念一想，我自己還命運未卜，多餘為其他科的水兵操心。

■ 日本海軍經理及衣糧專業的兵種技能章，分為普通科和高等科兩種。

第二天的考試前需要填寫志願，我的第一志願是經理，第二志願是衣糧，然後就準備接受最後的實地烹飪考試。讓我喜出望外的是，烹飪考試的科目並非煮飯做菜，而是極其簡單的刮魚鱗，在砧板上放着21條魚，只需刮完3條就行。這幾乎是我每天都要做的活，簡直太小兒科了，我三下兩下就完成了，第一個走出了考場，看着其他考生還在慢騰騰地刮魚鱗，心中頗為得意。當我離開廚房時，監考的分隊士對我説了句“你就是經理了”，這顯然在暗示我已經通過考試了！

心情舒暢的我跑到甲板上眺望海景，感覺就像迎來新生一般，再過幾個月就能進入憧憬中的經理學校，徹底擺脱煩人的炊事作業，何其爽哉！然而，我突然意識到有什麼事情好像不對，急忙跑回廚房，卻在門口被分隊士攔住，他劈頭就是一句：“高橋！考試要刮三條！三條！”我之所以比其他人更早離開考場，是因為得意忘形的我只颳了兩條魚！我想返回考場重新做一遍，分隊士卻説：“晚了。”這一變故讓我的愉悦心情頓時變得悲觀失望。

下期預告：在海上漂泊時間長了，最渴望收到親友，特別是異性的來信，可是海軍裏毫無隱私可言，所有信件都要經過審查，你情我愛的火辣詞語是不能寫在信裏的，搞不好會被迫當眾讀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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