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守襄陽:虛構與真實的英雄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0-04-09 22:28
金庸先生寫:郭靖守襄陽,堅持不退。
郭襄的襄,襄陽的襄。
為什麼是襄陽?
《神鵰俠侶》裏,提到襄陽,説了許多處典故。
郭靖跟楊過講解“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時,特意讓郭靖吟了杜甫的詩:
“大城鐵不如,小城萬丈餘……連雲列戰格,飛鳥不能逾。胡來但自守,豈復憂西都?……艱難奮長戟,萬古用一夫。”
——讓郭靖這個傻孩子吟詩,可見金庸先生是非得將這段話放出來,才爽。
後來郭靖更這麼説:
“襄陽古往今來最了不起的人物,自然是諸葛亮。此去以西二十里的隆中,便是他當年耕田隱居的地方。諸葛亮治國安民的才略,我們粗人也懂不了。他曾説只知道‘鞠躬盡瘁,死而後己’,至於最後成功失敗,他也看不透了。我與你郭伯母談論襄陽守得住、守不住,談到後來,也總只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己’這八個字。”
我們也知道,最後他也的確做到了。
後來楊過手下諸位,還提到了羊祜,提到了墮淚碑,提到了“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的確,羊祜當年也駐在襄陽。
為什麼這麼多傳奇,都駐在襄陽?
顧祖禹先生的《讀史方輿紀要》裏寫:
“湖廣之形勝在武昌乎?在襄陽乎?抑在荊州乎?
曰:以天下言之則重在襄陽;以東南言之則重在武昌;以湖廣言之則重在荊州。”
顧祖禹先生那時代的荊州,就是江陵了——今天的湖北省荊州市。
這地方堪稱楚地的核心。
所以伍子胥破了這裏,就能鞭屍報仇。白起打了這裏,楚國只好往東跑。
周瑜和曹仁爭這裏爭了一年多。呂蒙背後捅刀關羽,搶的也是這裏。
李靖拿了江陵,就滅了梁。
的確佔了江陵,就左右了兩湖地帶。
武昌漢口,是為武漢。九省通衢,直下東南,那也不用提了:這不李白都要送孟浩然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麼?
所以孫策孫權的殺父仇人黃祖鎮在這裏,孫權定都過這裏。那也不用提了。
襄陽呢?
取了襄陽,則有江漢。南可走江陵,東可下武昌。南軍北上,必取襄陽。所以關羽圍襄樊,岳飛自襄陽北上。連桓温北伐,也是走襄陽。
而北軍南下,當然也得定襄陽。
故此説:以天下言之,則重在襄陽。南北交織,一定會在這裏碰頭。
正史上有一個人,功績頗類於郭靖——甚至,還大一些。
岳飛麾下曾有一將,叫孟安;他兒子孟林也在岳飛麾下,代代岳家軍。
孟林的兒子孟宗政,鎮守襄陽。孟宗政的兒子,叫孟珙。
當時金國被宋蒙合圍,已經定都到蔡州了——今日的汝南。
公元1234年,即岳飛逝世九十二年後,宋蒙合軍,在蔡州攻金國。蒙古軍攻北,孟珙帶宋軍攻南。
當日金國的哀宗剛傳位,孟珙已入城。哀宗自縊,新皇帝死於亂軍之中,金國滅亡。
金哀宗的遺骸被孟珙帶回了宋都臨安,供在太廟中。
靖康恥,到此刻,才算是真的雪了。
之後,孟珙常年在荊襄一帶守蒙古南下。逝世後的諡號,是忠襄。
正史裏沒有郭靖。但襄陽還是扛了北邊小半個世紀。
孟珙當然是一代良將,南宋也就嶽韓可比。但他故世後,襄陽又撐了近三十年。
其秘訣説到底,就是南方的地形,以及熟悉南方地形的人民。
蒙金之戰時蒙古無常備水軍。只有“船橋軍”:臨水造船或架浮橋用的。
除了水,當然還有山。
蒙古名將之後阿術曾很無奈地説:
“所領者蒙古軍,若遇山水寨柵,非漢軍不可。”
這時蒙古騎兵的力量就沒用了,只好藉助漢軍。
題外話,顧誠先生《南明史》提到過,遊牧民族南下,因為各種原因(水土、氣候、境遇變化)無法保持充足戰鬥力時,就會開始依賴降將了。所以1650年後,吳三桂們就慢慢吐出了。
相對的,13世紀中後期,忽必烈就越來越多用漢將了。
可是依然拿不下襄陽。當時漢軍都元帥劉整直接對阿術説:
“我精兵突騎,所當者破,唯水戰不如宋耳。”
所以阿術也念叨:
“圍攻襄陽,必教練水軍、造戰艦為先務。”
按《元史·劉整傳》的説法,蒙古當時專門訓練了七萬水軍。終於逼得襄樊1273年陷落。
劉整很明白:
“襄陽破,則臨安搖矣。若將所練水軍,乘勝長驅,長江必皆非宋所有。”
襄樊陷落的過程,很慘烈。圍城五年後,守將呂文煥依然堅持。終於忽必烈勸道:
“爾等拒守孤城,於今五年,宜力爾主,固其宜也。然勢究援絕,如數萬生靈何?若能納款,悉郝勿治,且加遷擢。”
——五年了,也夠了;想想數萬生靈吧。
元將阿里海牙來勸降:
“君以孤城御我數年,今鳥飛路絕,帝實嘉能忠而主。信降,必尊官重賜以勸方來,終不仇汝置死所也。”
襄陽陷落後兩年多,伯顏與阿術由漢水入長江東下,取南京,然後會師臨安。結束了。
襄陽支撐了蒙古近四十年。襄陽一失,兩年後臨安開城。
説是襄樊之地,支撐了南宋北境四十年,也沒錯。
金庸先生以郭靖持《武穆遺書》守襄陽,那是以他為岳飛後身。郭靖無敵天下但終於殉城的情節背後,夾雜着金庸先生不知道多少“如果岳飛還在”的遺憾。
《神鵰俠侶》末尾,大汗蒙哥在襄陽城下被楊過一石頭打死。正史裏蒙哥是攻打釣魚城時喪命的。但金庸先生大概覺得不過癮,還是安排在襄陽吧,讓郭靖楊過,成就如此大功。
那也是內心塊壘不平吧?
但塑造單體的英雄,以及一次性的戰爭,是故事的需要。
正史裏沒有郭靖。
有孟珙;但他故世之後,襄陽又撐了近三十年。
世上當然有力挽狂瀾的英雄,但大多數時候,是許多無名的個體的英雄,那些湖北軍民,硬生生地為更東南的大家,守了那麼些年。
《三毛從軍記》末尾,有這麼段對白。
之前的號召令曰:
“以無數無名華盛頓,來塑造一個有名的華盛頓;以無數無名的嶽武穆,來塑造一箇中華民族的嶽武穆。”
身為士兵,經歷過戰爭後的三毛知道:
“三毛知道自己就是華盛頓,就是嶽武穆,只是無數的,無名的,而已。”
借這個角度想,郭靖(與後期楊過)這兩位虛構的、來自民間的角色,也可以看做是:
13世紀中葉,無數襄樊英雄軍民的凝合化身。
齊心合力地,為其他地方的人民,扛住了迎面而來的災難。
就像七百多年後這個春天,整個湖北的英雄人民們,所做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