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希臘”的起源與流變_風聞
diewisch-历史唯物观察者-2020-04-09 19:41
來源:《北京師範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4期 作者:徐松巖
內容提要:“希臘”(Hellas)意即希臘人所居之地。在希臘人到來之前,古代巴爾幹半島南部斷無“希臘”之名。公元前3千紀末開始,一批批希臘人移居該地區並與此前定居此地的皮拉斯基人相互融合,開啓了歷經千餘年希臘的擴大與皮拉斯基亞的縮小的進程。大約至古風時代之初,希臘的地理、語言、族羣、文化內涵基本成型;此後數百年直至近代,雖然隨着希臘人移居範圍擴大,出現“大希臘”和“希臘世界”的説法,但作為文化、族羣和地理意義上的“希臘”,其內涵和範圍已經不是問題。希臘被稱為“格里西亞”(Graecia)源自於羅馬人的訛誤。歷史上希臘地區長期處於異族統治之下,1822年希臘宣佈獨立之前確實不存在一個被稱為“希臘”的國家,但不容否認的是,以希臘半島為核心區域的“希臘”歷史文化,始終是真實存在的。
**關 鍵 詞:**希臘/希臘人/皮拉斯基亞/皮拉斯基人/希臘國家
**社科基金:**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古典時代希臘理想國思想及其現實基礎研究”(16BSS008)。
**作者簡介:**徐松巖,西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希臘研究中心。
近年來,在希臘歷史文化探討中,有一種廣泛流傳的觀點,認為古代希臘並不存在一個被稱為“希臘”的國家,也沒有一個被稱為“希臘”的政治實體,所以“希臘”在古代是不存在的。有論者由此斷定希臘古史是“偽史”,是文藝復興以後西方學者“杜撰”或“發明”出來的。此即所謂“希臘偽史論”。值得注意的是,倘若有人把“偽史論”挪移到埃及、印度、中國等其他文明古國的歷史上,那這些文明古國曆史的真實性甚至其是否存在都很成問題了。這涉及古代希臘半島上族羣、文化、語言的來龍去脈,以及如何認識和評價西方文明的起源和傳承等一系列錯綜複雜的問題,很有必要認真梳理,正本清源。筆者擬以希臘為例,從概念史的角度,探討古代“希臘”的概念究竟是如何產生的,經歷了怎樣的演變,“希臘”的古史是否存在,如何理解其真實性等問題。
一、從Graecia到Greece:羅馬人的誤解並以訛傳訛
現代世界上希臘以外的國家使用希臘國名時,通常就是英文的Greece,法文的Grèce,德文的Griechenland,俄文的Греция等。據考證,該詞均源於拉丁語Graecia,它源自於羅馬人對意大利南部沿海和西西里島希臘移民的統稱。羅馬人稱這一地區為Magna Graecia,可譯為“大格里西亞”或“大希臘”。公元前7-前5世紀,在“大希臘”地區,先後出現近百個希臘移民城邦。據説,這些城邦中有一部族來自於亞得里亞海對岸的西北希臘,該部族的原居住地是名叫Graecia(後來英語Greece“格里斯”的詞源)的小地方,具體位置至今難以確定。顯然,那時羅馬人所知不多,見識有限,並不清楚Graecia原本多大,只是由於Graecia的居民移至意大利,居住地擴大了,羅馬人便將錯就錯,把希臘殖民城邦所在地籠統地稱為“大格里西亞”了。羅馬人的國家興起於意大利半島中部第伯河畔,在不斷向外征服直至統治“大格里西亞”後,開始大量吸收希臘文化,拉丁語中Graecia一詞就成為羅馬人對意大利半島的“格里西亞人”居住地的稱呼,也成為對巴爾幹半島南部的“格里西亞人”祖居地的統稱。這種稱呼就這樣“以訛傳訛”①,沿用至今。
然而,我們注意到,現代希臘人並不使用Graecia(Greece)來稱呼本國。他們和古代希臘人一樣,用“
”來稱呼自己的領土。“
”拉丁化即為Hellas,意為“希臘人居住的地方”。Graecia和Hellas是什麼關係?難道歷史上真有兩個“希臘”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那麼,Hellas又是如何產生和演化的?
二、巴爾幹半島上的Hellas:從無到有
Hellas之名源於希臘人的遠祖希倫(Hellen)。根據希臘神話,丟卡利翁(Deucalion)是天神普羅米修斯的兒子。洪水洗劫了大地之後,只有他和妻子皮拉倖存下來。希倫是他們的兒子,後被尊為希臘人的遠祖。希臘人(Hellenes)意為“希倫的子孫”。公元前8世紀作家赫西俄德説,希倫三個兒子分別是多洛斯(Dorus)、克蘇託斯(Xuthus)和埃奧羅斯(Aeolus)②。伊奧尼亞人的名祖伊翁(Ion),乃是阿波羅之子。克蘇託斯是其繼父。後世希臘詩人炮製這則神話旨在説明,古典時期操希臘語多利斯方言(Doric dialect)、埃奧利斯方言(Aeolic dialect)和伊奧尼亞方言(Ionic dialect)的族羣,分別被稱為多利斯人、埃奧利斯人和伊奧尼亞人,有着共同的世系,源自於一個共同的祖先。
其實,希臘人並非巴爾幹半島南部即希臘半島的原住民,此地最初當然不應該被稱為“希臘”。一個多世紀以來歷史學、考古學、語言學、民族學等學科的研究成果已經證明,印歐語系希臘語族的居民,大約自公元前2500年開始的千餘年間,從巴爾幹半島中北部分批南下,逐步佔據一些地區,征服當地居民或與其和平雜居。其中希臘人大規模移居希臘半島(“皮拉斯基亞”)是在公元前1900年以後③。“希臘人的到來”是該地區一個重要的歷史節點。最早進入“希臘”地區的是阿凱亞人(Achaeans),他們自北向南進入伯羅奔尼撒半島,很可能就是邁錫尼文明的創建者,所使用的文字(線性文字B)被證實是希臘語;稍晚進入這一地區的有伊奧尼亞人、埃奧利斯人;最晚進入“希臘”並建立斯巴達城邦的多利斯人,南下的時間在特洛伊城陷後的第80年(約前1160)④。古典時代歷史學家希羅多德、修昔底德在追溯希臘民族歷史起源時,記載了古希臘人的共同記憶,也轉述了他們的共識。
Hellas經歷過從無到有,從小變大的動態演進過程。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修昔底德都確信,現在被稱為“希臘”的這個地方,最初並非為希臘人所居。希臘人在此定居,希臘語在此普及,是“希臘”這個地理概念出現的前提。古風時代初期,上述歷史條件基本具備。因此,“希臘”大致出現於此時。
三、Pelasgia的縮小與Hellas的擴大
考古資料早已確證,自公元前1.1萬年起,希臘和愛琴諸島的居民生活和海上交往未曾中斷。來自西亞、北非(古希臘人所稱“東方”)的移民,攜帶着較為先進的文化成果,自東向西進入愛琴諸島(基克拉底斯羣島)。N·G·L·哈蒙德指出,在這裏,“延續長達3000至4000年的新石器時代,幾乎完全是以來自東方的影響為特徵的。這是一個和平、安寧、從事農業、航海並有藝術風雅的社會”⑤。及至古典時期,希臘作家已很難弄清楚希臘人定居此地之前的族羣成分,一般統稱他們為“皮拉斯基人”(源自Pelargi,一種被稱為“鸛”的水鳥,暗示他們是海上移民),稱他們的居住地為皮拉斯基亞(Pelasgia)。隨着希臘人一批批南下,居住在這裏的皮拉斯基人或者被驅逐、屠殺,或者被同化。這是一個文化、族羣上相互融合的過程,一方面是當地居民的“希臘化”,另一方面也是希臘人的“皮拉斯基化”;同時並行的歷史進程,是“皮拉斯基亞”逐步縮小,而“希臘”則不斷擴大。
在族羣和地理意義上,關於皮拉斯基亞和希臘的消長,古代歷史文獻都有比較明確的記載。《荷馬史詩》提到皮拉斯基人居住在色雷斯、阿爾戈斯、克里特等地;希羅多德及以後的作家都將希臘及地中海地區的前希臘語民族統稱為“皮拉斯基人”。希羅多德《歷史》提供了至關重要的史料。他指出:拉棲代夢人屬於多利斯族,雅典人屬於伊奧尼亞族。這兩個民族從古老的時代起就在希臘佔着極為突出的地位了。雅典人在從前屬於皮拉斯基族,拉棲代夢人是屬於希臘族的;皮拉斯基人從來沒有離開過自己居住的故土,而希臘人卻是經常長途遷徙的。在丟卡利翁統治的時代,希臘人居住在弗提奧提斯的地方,在希倫的兒子多洛斯統治的時代,他們便移居到一個叫作希斯提埃奧提斯的地方;他們在被卡德摩斯人驅逐出希斯提埃奧提斯地區以後,就定居在品都斯,稱為馬其德尼人,從那裏再一次遷移到德里奧皮斯;而最後又從德里奧皮斯進入伯羅奔尼撒,結果他們就變成了眾所周知的多利斯人⑥。
希羅多德還斷言,皮拉斯基人是非希臘語的民族,屬於皮拉斯基族的雅典人,在他們成為希臘人的同時,必定更改了自己的語言。希臘民族自從出現以來,就從來沒有改變過所使用的語言。希臘人起初人數不多,勢力弱小;然而,他們卻逐步擴大和成長成為一個多民族的集合體,這主要是由於許許多多的非希臘語部落主動加入到他們行列當中的緣故⑦。這就是説,在皮拉斯基人所居住的皮拉斯基亞,隨着希臘人遷入、定居、融合,操希臘語的族羣居住地不斷擴大,皮拉斯基亞逐步縮小。
近代以來的考古學和語言學研究成果已經證實,在希臘人來到希臘之前,希臘各地主要是來自亞洲和非洲的移民。皮拉斯基人留下的遺蹟很多。據修昔底德記載,雅典衞城上有一段皮拉斯基人的城牆,直到公元前431年還保存着⑧。修氏很可能就是這段城牆的目擊證人。現代研究者指出,皮拉斯基康(Pelargikon或Pelasgicum)係指雅典衞城的古城牆,但也有學者認為修昔底德是把它與衞城城牆明確區分開的。考古資料證明,在希臘人到來之前,雅典衞城已有城牆建築。雅典衞城曾是皮拉斯基人的居住地,他們在此建立設防要塞⑨。古典希臘語中保存着的大量前希臘語的詞彙,可為皮拉斯基人廣泛居住此地的佐證。某些具有社會、政治特色的名字(如“王”、“奴隸”等),一些神祇、英雄的名字(如雅典娜、赫爾墨斯、米諾斯等),一些動植物、奢侈品、休閒用品的詞彙(如橄欖、葡萄、無花果、杉樹、櫻桃、水仙、浴盆等),都可以看到皮拉斯基人語言的殘存。前希臘語地名的特點是詞尾音節多為-ssos或-ttos、inthos或-indos和-enai。例如,Parnassos、Hymettos、Corinth、Athenai、Mycenai和Halicarnassos等。具備這一特點的地名多在小亞細亞。在希臘本土,在阿提卡和東伯羅奔尼撒較為常見,在色薩利和馬其頓也有,在西部和西北部就很少見了。這説明移民的分佈在東部較稠,西部漸稀,暗示這些居民來自於東方,自東向西在希臘各地擴散⑩。
修昔底德的記載和考證實際上認定並印證了“希臘”從無到有的過程。他在《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中強調,現在稱為希臘的地區,古時候沒有定居者;阿提卡由於土地貧瘠,其居民始終沒有發生改變(其實就是承認他們是皮拉斯基人的後裔)。修氏還指出,在特洛伊戰爭之前,這個地區確實沒有被統稱為“希臘”;甚至在丟卡利翁的兒子希倫的時代以前,連“希臘”這個名稱都不存在。這個地區以不同部族的名號,尤其是以“皮拉斯基人”的名號來稱呼。隨着希倫和他的兒子們在弗提奧提斯的勢力的增長,並且以同盟者的身份被邀請到其他城邦之後,他們才因這種關係而一個接一個地取得“希臘人”之名。經過很長時間,這個名稱才通用於這一地區。關於這一點,荷馬提供了最好的證據。荷馬雖出生在特洛伊戰爭以後很久,但是他從來沒有在任何地方用“希臘人”來稱呼全體軍隊。他只用這個名稱來稱呼來自弗提奧提斯的阿喀琉斯的部下,他們就是原始的希臘人;他們在史詩中被稱為“達那安斯人”、“阿爾戈斯人”和“阿凱亞人”。荷馬甚至沒有使用“異族人”一詞,大概是由於希臘人那時還沒有一個獨特的名稱用來與世界上其他民族區別開來。因此,“希臘人”似乎既包括採用這個名稱且互相之間使用共同語言的各城邦的人們,也包括那些後來把這個名稱當作全體居民的共同稱呼的人們(11)。
修昔底德對遠古時期希臘各地居民狀況的概括性論述,反映了古典時代雅典人對於希臘歷史傳説中所藴含的歷史事實的理解和認識。從中可以得出如下四點認識:第一,在希臘地區的居民被統稱為“希臘人”之前,他們大都是所謂“皮拉斯基人”,如阿提卡的原始居民就是皮拉斯基人的一支。第二,由前希臘時代到古風時代,希臘半島上的皮拉斯基人以及外來其他居民經歷了漫長的融合過程。直到荷馬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希臘人才成為“遍佈”希臘各地的居民。第三,希臘人的成分相當複雜,主要包括三種情況:移入該地的希臘人(“希倫的子孫”);接受希倫和他的子孫幫助或“保護”的那些居民;只是把“希臘人”當作共同稱呼的人們。第四,從語言上説,希臘人顯然包括那些操希臘語的希臘移民和原不操希臘語後又改操希臘語的異族人。換言之,古風時代希臘人是指移入的希臘人和“希臘化”了的非希臘人(主要是皮拉斯基人)。
當今最權威的古希臘語工具書,由H·G·李德爾主編的《希臘語-英語辭典》,在“
”一詞下蒐羅、梳理了古希臘文獻中出現的所有用法,歸納出六個相關義項。(1)源於多多那(Dodona)神諭所周邊地區;(2)希臘人遠祖希倫在色薩利地區創建的一座城;(3)弗提奧提斯的一部分,居民被稱為米爾彌冬人;(4)北希臘,與伯羅奔尼撒(南希臘)相對;(5)希臘,從伯羅奔尼撒到伊庇魯斯、色薩利等地;(6)對所有希臘人居住之地的統稱(12)。最後一個大致相當於後世所説的“希臘世界”。這六個義項大致反映了“希臘”這個概念的內涵在古代的衍化。新近出版的《布瑞爾古希臘語辭典》也有類似的總結(13)。
及至古風時代之初,“希臘”在地理上擴大,直至完全“覆蓋”皮拉斯基亞;很顯然,後者並未“消失”,而是在某種意義上被“希臘化”了。從古風時代到古典時代,作為文化、族羣和地理意義上的“希臘”,其內涵和範圍已經不是問題。
四、從古代“希臘”到近現代“希臘”
古代“希臘”在地理上大致是與皮拉斯基亞相重合的,但這並不意味着所有希臘人居住之地皆可稱為“希臘”。古風時代希臘人在地中海各地廣泛建立的殖民城邦,不同區域沿用各自地名。如西西里和意大利半島南部的希臘殖民城邦,就被稱為“大格里西亞”;愛琴海東岸、小亞細亞西部有希臘人居住的地方,自北向南分別被稱為埃奧利斯、伊奧尼亞和卡里亞;赫勒斯滂和黑海地區希臘人殖民城邦,也有其各自的地名,並未統稱為希臘。那麼,古代“希臘”在族羣、地理、文化意義上有沒有大致可以劃分的界限呢?
古典作家的記載似乎可以提供一個參考答案。希羅多德在説到波斯戰爭中希臘艦隊的組成時,強調當初皮拉斯基人統治着如今稱為“希臘”的地方;“希臘”諸邦就是居住在阿凱隆河以及塞斯普洛提人居住地以南的區域(14)。據希羅多德記載,波斯戰爭末期,處於波斯統治下的小亞細亞及附近海島上的希臘人諸邦,強烈要求“希臘”軍隊前去解放他們。可是,在“希臘人”看來,地處愛琴海東部的薩摩斯島,如同赫拉克勒斯柱(直布羅陀海峽)一樣遙遠,所以希臘人認為,愛琴海中部的提洛島以東海域,波斯人認為薩摩斯以西的海域,是希臘和波斯衝突雙方之間的一片戰略“緩衝區域”。這就是説,在希羅多德看來,“希臘”在陸地上(北部)和海上(東部)的界限是清楚的,它主要指希臘大陸及其附近島嶼(15)。
修昔底德在其著作中也多次述及這個問題。他將希臘人、馬其頓人、當地土著異族人並列;還提到希臘人共同的聖域,意即全希臘範圍內如德爾斐、奧林匹亞、地峽等,修氏所説的“希臘”指希臘大陸及附近島嶼,“希臘人”顯然不包括馬其頓人(16)。
自伯羅奔尼撒戰爭結束之時起,隨着標準希臘語(koine,“希臘普通話”)的形成和推廣,希臘人的“泛希臘”意識日趨增強,希臘人的族羣認同觀念逐步形成。馬其頓征服希臘以及隨後對西亞、埃及、中亞各地的侵佔和襲掠,操希臘語的希臘人廣泛散佈於地中海、黑海島嶼及歐亞非大陸上。在後世作家看來,希臘人居住範圍無疑急劇擴大了,於是出現“希臘世界”的概念,大致包括希臘大陸、愛琴諸島、大希臘、小亞細亞西部及黑海沿岸等地區,但是古代希臘作家似乎從未把“希臘”和“希臘世界”混為一談。
羅馬時代的希臘人散居歐亞各地,但是其聚居區依然是希臘故地。出生於各地並用希臘語寫作的歷史學家、地理學家、傳記家們對於“希臘”依然有明晰的概念。在波里比阿、阿里安、普魯塔克等人的著述中,都可以看到這一點。公元2世紀地理學家兼旅行家波桑尼阿斯在其關於“希臘”的專著《希臘紀行》中,聲言要記述“希臘所有的事”,所述區域包括阿提卡、阿爾戈利斯、拉哥尼亞、美塞尼亞、奧林匹亞、阿卡迪亞、波奧提亞、德爾斐等地。這顯然是那個時代的流行觀點,完全沿襲古典時代希臘作家的傳統看法(17)。
羅馬帝國時代直到歐洲中世紀後期,希臘人和希臘文化的核心區域,依然在希臘半島及愛琴海沿岸地區。羅馬帝國在文化上大致分為兩個部分,西部的拉丁文化區和東部的希臘文化區,後者即歷史上的“東羅馬帝國”或“拜佔廷帝國”。她雖被稱為羅馬帝國,但其統治區域主要是操希臘語的“希臘人”。希臘語不僅是帝國民眾日常用語,也是從事文學、教育、宗教、法學、貿易活動的官方語言。在東羅馬帝國存續的千餘年中,古希臘文獻的傳抄、整理和研究未曾中斷,官方或民間重要文獻均以希臘語寫成。1453年奧斯曼土耳其人攻陷君士坦丁堡後,大批希臘學者攜帶古希臘抄本逃往意大利,成為“文藝復興”運動的重要誘因。西歐諸國文人墨客時隔千年,再次看到輝煌燦爛的古希臘文化成就時,為之驚歎不已。對於近代歐洲人而言,古希臘文化重見天日,可算作是他們的“發現”,絕不是他們的“發明”。
以上簡略考察“希臘”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從古到今的演化過程,可以看到,在1822年希臘宣佈獨立之前,這片土地及其居民長期處於異族統治之下,確實沒有一個被稱為“希臘”的國家存在。但是,自“希臘”概念的出現直到19世紀初,在這兩千多年的歷史長河中,以希臘半島為核心區域的“希臘”歷史和文化,始終是真實存在的。學界傳統上把古代“希臘、羅馬”並舉,使人們容易誤認為古代“希臘”是一個國家。研究古希臘史的視角可以是區域史、族羣史,也可以是城邦史、文化史,但絕不是什麼“偽史”。在語言、地理、族羣、文化意義上研究其歷史,正如在同樣意義上研究古代“中國”、“印度”、“一帶一路”一樣,都有其各自的學術價值和現實意義。
註釋:
①古代歷史上這種“訛誤”很多。“腓尼基”源自於希臘人的稱呼,羅馬稱其為“布匿”。所謂“腓尼基人”、“布匿人”所指族羣相同,但它們並非腓尼基人的自稱。同樣,古代中國域外的人們對歷代“中國”的稱呼,我們未必全知。就已知情況來看,外人的稱呼與族羣自稱不一致,是很常見的。
②Hesiod, Fr. 5 and 7; N. G. L. Hammond, A History of Greece To 322 B. C.,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7, p. 39.作者參考了N·G·L·哈蒙德:《希臘史》,朱龍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邊碼,下同。
③現代學者對於印歐語系的“希臘人”南下的起始時間有不同看法,大致在公元前2500至前2300年之間。在早期希臘底III時期(公元前2100—前1900年),只有少量的操希臘語的部族進入希臘地區;此前他們主要居住在伊利里亞的西南部、伊庇魯斯、馬其頓的西部以及色薩利的西北部。G. A. Christopoulos, J. C. Bastias, History of the Hellenic World: Prehistory and Protohistory, Athens: Ekdotike Athenon S. A., 1970, pp. 371-375.
④Thucydides, The History of the Peloponnesian War, I. 12. 3.中譯本參閲修昔底德:《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上、下冊,徐松巖譯註,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
⑤N. G. L. Hammond, A History of Greece To 322 B. C., p. 37.
⑥Herodotus, The Historiae, Ⅰ. 56.中譯本參閲希羅多德:《歷史》,上、下冊,徐松巖譯註,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
⑦希羅多德:《歷史》,Ⅰ.57-58。
⑧修昔底德:《伯羅奔尼撒戰爭史》,Ⅱ.17.1-2。
⑨Simon Hornblower, A Commentary on Thucydides,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91, Vol. 1, pp. 269-270.
⑩G. A. Christopoulos, J. C. Bastias, History of the Hellenic World: Prehistory and Protohistory, pp. 364-365; A. Sherratt, The Cambridge Encyclopedia of Archaeolog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0, pp. 48-53; 保羅·麥克金德里克:《會説話的希臘石頭》,晏紹祥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1頁;N. G. L. Hammond, A History of Greece To 322 B. C.,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7, pp. 38-41。
(11)修昔底德:《伯羅奔尼撒戰爭史》,Ⅰ.2.1-3.4。
(12)H. G. Liddell and R. Scott compiled, Greek-English Lexicon,
, revised by H. Stuart Jones,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96, p. 535.
(13)Franco Montanari, The Brill Dictionary of Ancient Greek (the English translation of Franco Montanari’s Vocabolario della Lingua Greca), Leiden: Brill, 2015, p. 663.
(14)希羅多德:《歷史》,Ⅷ.44、47。
(15)希羅多德:《歷史》,Ⅷ.132。
(16)修昔底德:《伯羅奔尼撒戰爭史》,Ⅳ.124.1、Ⅴ.18.2等。
(17)Simon Hornblower & Antony Spawforth eds., The Oxford Classical Dictionar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p. 1129; Pausanias, Periegesis of Greece (Description of Greece), Translated by W. H. S. Jones, Loeb Classical Library,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London, England: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2, Vol. 1, Introduc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