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靜的去世,讓我想起了17年前的悲劇_風聞
比耶男孩-比耶男孩官方账号-我们与世界平等地交换意见。微信搜“比耶男孩”2020-04-11 18:04
本文來自公眾號:比耶男孩(biyeahboy),作者:葉麗絲
1
4月11日,是韓文濤啓程回國的日子。
他是張靜靜的丈夫。作為山東第一批援鄂醫療隊員,張靜靜剛剛結束了在黃岡兩個月的援助任務,本來計劃在4月5日回家,卻突發心臟驟停。
經過全力搶救,4月6日晚,張靜靜還是去世了。
這是一個令人悲傷的消息。
張靜靜只有32歲,她的丈夫韓文濤長期在非洲工作,剛滿5歲的孩子留在老家。
受疫情影響,張靜靜去世後,遠在非洲的丈夫無法第一時間回國。經外交部多方協調,韓文濤將於4月11日從塞拉利昂乘包機到布魯塞爾,從布魯塞爾回國。
張靜靜的悲劇發生後,讓人開始擔心那些從一線回來的醫務工作者的身心健康。
自1月下旬開始,來自全國各地共有343支醫療隊、三萬多名醫療人員支援湖北,與當地的醫療工作者一同並肩作戰。
而他們,還只是這場疫情裏全國醫療工作者的縮影。全國各地還有數不清的醫護工作者,在各自的崗位上,為這場戰役加倍地付出。
對於所有身處抗疫一線的醫療工作者來説,死亡,是他們要為自己的這份職業付出的最為慘痛的代價。
據不完全統計,截至4月4日,全國至少有59名醫務工作者在新冠肺炎疫情中不幸去世。而在他們之中,至少有20人因感染新冠肺炎去世,至少有53人是在抗疫一線犧牲。
而更不為人知的是,這些醫護工作者可能會長期受到心理疾病困擾。
世衞組織在2003年出版的《緊急情況下的心理健康》提到,大型災難發生一年內,超過20%的人可能出現嚴重的心理疾病,需要長期心理干預。
換句話説,時間並不會撫平一切傷口。
2
此次疫情,很容易讓人想起17年前的SARS。
那次疫情過後,在一線犧牲的醫療工作者身後,留下後遺症的是他們飽受折磨的家人。
2003年非典,北大人民醫院共有93名醫護人員相繼病倒,其中91人在日後的治療中陸續康復,2人不幸病逝。
其中一位,就是參與護理了當時北京第一批非典患者的急診科護士王晶。
王晶的追悼會
和剛剛離開的張靜靜一樣,王晶離開的時候也只有32歲。在她的追悼會上,有這樣一個畫面令人心碎:
年僅7歲的女兒佟藝捧着媽媽的照片。
事實上,在王晶去世前,家人一直對她的女兒隱瞞王晶的病情。直到王晶病逝,家人不得不告訴了佟藝真相。
佟藝只在剛剛得知媽媽去世消息的那一天在家人面前哭過,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她都沒再向家人提起過媽媽。
但很快,王晶的丈夫佟險鋒就發現,女兒佟藝開始偷偷地在夜裏起牀,不聲不響地對着家裏的電腦發呆。
後來,佟險鋒才發現,女兒佟藝把網上很多緬懷媽媽的文章都摘錄下來,收集在那台電腦文件裏,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這成了她唯一能表達思念的方式。
王晶在臨終前反覆叮囑的就是佟藝的學習,在她發給佟藝的短信裏,有這麼一條:
媽媽謝謝你,你要聽話,好好學習,媽媽為了你跟爸爸好好活着。
佟藝説,媽媽總希望她考100分,這也成了王晶去世後,佟藝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的生活信念。
本來在一家外資企業做技術工種的丈夫佟險鋒,在王晶去世後,在滿負荷的工作量和精神壓力下,開始在工作上開始出現差錯,不久後就辭職了。
很久以後,他形容自己那段時間裏的狀態就是:什麼都不想做,整天就是坐在那發呆。當時那種狀態,怎麼説呢?就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3
即便是在疫情中被感染後幸運痊癒的醫護人員,死裏逃生後,他們依然有很多要面對的“疫情後遺症”。
在2003年的非典抗疫中,這種“疫情後遺症”普遍體現為伴隨終生的病痛和因此導致的人生改變與家庭變故。
由於當時對病毒缺乏瞭解,加之事態緊急,2003年非典中,激素類藥物在不少患者身上被超劑量使用。
非典過去後,有一些死裏逃生的患者,卻被查出了患有嚴重的股骨頭壞死、肺纖維化等疾病,成了“非典後遺症患者”,終生與病痛為伴。
在北京,有超過300人被確診為非典後遺症患者,他們之中有近一半是當年因公感染非典的一線醫護人員。
武震是北京花鄉醫院的內科護士,非典時正在人民醫院急診科實習。非典痊癒四個月後,她被查出非典後遺症,全身除了兩個肘關節,其餘股骨頭全部壞死。
而在“非典後遺症”下,這些曾經的一線醫護人員,被摧毀的不只是健康,還有自己乃至整個家庭的生活。
曾經是一家醫院消化科主任醫師的餘勝光,在非典早期臨危受命,負責當時醫院的整個非典病區,那年,他48歲。
在救治病人的過程中,餘勝光感染了非典,一度被專家當成死亡病例研究。
從開始的發燒、胸悶到後來的心衰、腎衰、肺滿布陰影,餘勝光在治療過程中報過三次病重,三次病危,最後死裏逃生。
出院以後,餘勝光的“抗非”事蹟得到了認可,他也得到了榮譽,但榮譽的代價是巨大的:多系統多臟器的併發症、後遺症一直在折磨着他,骨頭 8 處壞死、肺纖維化、肺結核、病毒性心肌炎、糖尿病、左腎結石、多發性末梢神經炎、植物性神經功能紊亂……
因為“非典後遺症”,餘勝光根本無法繼續以前的工作,他再也沒有拿過獎金和年終獎,曾經意氣風發的他不得不面對未到退休年齡就得辦理病退的現實。而後續巨大的營養費、護理費和治療費用又擺在眼前,他在經濟上也開始出現困難。
但生活的壓力不只來自於此,當初因為餘勝光感染非典,2003年4月初,餘勝光正在上高三的女兒被學校“轟”回了家,一個補課老師也請不到,在高考前最關鍵時期一個人呆在家裏,最後只勉強考上了北京一所普通大學。
生活不能自理、經濟困難、對家人的愧疚……想到這些,餘勝光整日憂心忡忡,寢食難安。得病以後,餘勝光幾乎和所有的朋友都斷絕了來往,他從來不主動打電話,朋友要來看他,也被他一口回絕。
後來,北京因公感染非典後出現“非典後遺症”的醫護人員被安排到了小湯山醫院做康復治療,在心理測試中,餘勝光被診斷出存在中、重度抑鬱症狀。
4
3月,意大利有2名護士因感染新冠病毒自殺,儘管還不確定他們確切的自殺原因,但新冠肺炎疫情導致的工作壓力和擔心自己會感染他人都與此相關。
如今國內的抗疫形勢雖然已經好轉,但對不少醫護人員來説,抗疫給他們帶來的巨大的身心壓力是很難在短時間內消除的。
北京大學醫學院的醫學心理學教授官鋭園通過網上問卷,調查了311名疫情期間武漢一線醫護人員的心理狀況,結果顯示有大約三分之一的參與調查者曾經存在一定的心理問題,還有三分之一的人,希望得到網上或電話心理諮詢服務。
對於一線醫護人員來説,從疫情高峯時期到後疫情時期,最容易出現的心理問題就是急性應激反應和創傷後應激障礙。
雖然醫護人員是一個在日常工作裏常要面對生離死別的羣體,但在大規模的疫情下,每天都有病人離開,死亡帶來的壓力遠超出他們所能承擔的範圍。
即便當時不覺得有什麼,那是因為他們的身體和精神由於高強度工作還處於亢奮狀態,一旦這種亢奮狀態停止,很多問題都會暴露出來。
一位醫生這樣描述他在武漢早期牀位緊缺時的挫敗情緒:
看着危重的病人只能住在普通病房,因為牀位和醫療資源的限制失去最佳的治療機會,這是他作為一名醫生,感到最痛心的事。
醫務人員的傷亡也是醫護羣體產生心理創傷的直接原因。
李文亮醫生去世後,他的最後一條微博成為了這場疫情裏許多人傾訴煩惱的樹洞,“李文亮”這個名字也成為了許多普通人對於這場疫情傷痛記憶代表。
李文亮醫生的最後一條微博
但對於醫護羣體來説,這種結果更甚。
2月18日,武昌醫院院長劉智明感染新冠肺炎,搶救無效殉職。對於院內的許多醫生和護士來説,劉智明是他們的精神支柱,他的離開,讓他們覺得整個團隊失去了主心骨。
除此之外,為了搶救劉智明,醫院動用了所有能想到的先進手段,最終還是沒能留住他的生命,這讓武昌醫院的醫生和護士一度對新冠肺炎的治療喪失信心。
所幸,早有人注意到了醫護工作者的問題。
2月21日,上海第九批援鄂醫療隊到達武漢,這批醫療隊共50人,全部都是精神衞生專業的醫生和心理治療師。
他們到武漢的工作是:保障在武漢一線工作的醫務人員的心理健康,同時兼顧到患者的心理健康。
上海市精神衞生中心副院長王振是上海第九批援鄂醫療隊的隊長,他在武漢的時候,也碰到過不少出現自責情緒的醫生。他説:
特別是武漢當地的醫生,他們看到了很多的患者,也盡了最大的努力去搶救,但結果還是有人離世了;或者聽到自己的同事、自己認識的人染病後搶救無效去世,這種心理打擊還是非常大的。
3月18日,醫學期刊《柳葉刀》的網站上線了一篇由北京大學精神衞生研究所劉肇瑞主任主持的調查研究論文,這篇研究論文認為,在中國新冠疫情中,有1/6的醫護人員存在心理困擾。
基於研究者自2020年2月17日至24日對中國大陸31個省、348家醫院的4679名醫生和護士的調查數據分析,心理困擾、焦慮症狀和抑鬱症狀的患病率分別為15.9%,16.0%和34. 6%。
3月23日,《美國醫學會雜誌》也線上發佈了一篇題為《在暴露於新冠病毒肺炎 (COVID-19) 的醫護人員中,與心理健康狀況相關的因素》的論文,這篇論文的研究基於2020年1月29日到2月3日,對34家設有發熱門診或病房的定點醫院裏1257 名醫護人員的調查。
根據論文中的調查結果,接受調查的醫護人員中有很大一部分人出現了抑鬱(50%)、焦慮(45%)和失眠(34%)症狀,而心理困擾的比例達到了71.5%。
其中,心理問題尤為突出的是武漢市的女性醫護人員,以及直接為疑似或確診 COVID-19 患者提供診斷、治療或護理的一線醫護人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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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醫學網站Medscape發表一篇“訃告”,被稱是**“1995年創辦至今,最重要、最令人心碎的文章”**。
這篇文章是這麼寫的:
作為一線醫護人員,他們在診療新冠肺炎患者時,承擔着艱鉅的、耗費精力的工作,直面着巨大的感染的風險。全球已有百餘名醫護人員因感染新冠肺炎或因併發症去世。Medscape將持續更新本文,希望他們被永遠銘記。
Medscape
與普通人遠遠不同,在這場疫情裏經歷過太多次生死的醫護人員來説,這場疫情留下的,遠非劫後餘生的喜悦,而是回家後仍需要安眠藥的睡眠,口罩在臉上留下的傷痕,還有許多難以面對的慘烈記憶。
薩特説過:
對於過去我無能為力,但我永遠可以改變未來。
希望從現在開始,那些在疫情中經歷過傷痛、挫折和生死離別的醫護工作者,能夠得到關愛。
張靜靜的悲劇不再重演。
本文來自公眾號:比耶男孩(biyeahboy),作者:葉麗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