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雙雙們為什麼在今天的大銀幕上消失了?_風聞
拿了桔子跑哇-2020-04-14 19:59

作者:張 泠(專欄作者、紐約州立大學Purchase分校助理教授、芝加哥大學電影學博士。)
在勞動中獲得尊嚴的女性們
我想重點推薦三部中國電影,大家可能會覺得我這個推薦有點守舊、過時,但是現在每次重看這幾部電影,我還是覺得它們非常有意義。這三部中國電影產生於1950、1960年代,在當時都深受歡迎,對上一代、上兩代的中國人都產生過深刻的影響。
第一部電影是1959年由長春電影製片廠王家乙導演的《五朵金花》。《五朵金花》是關於白族青年的故事。一位男青年阿鵬在“三月三”這個傳統節日上遇到一位女青年叫金花,他們彼此愛慕,相約下一年相見。阿鵬下一年就到蒼山洱海找金花。他一路上不斷地找,遇到了四位金花,但都不是他想找的人。這四位金花,都是白族的勞動婦女。她們有的在生產隊積肥,有的是飼養員,有的在鍊鐵廠工作,有的在開拖拉機。經過種種巧合、錯過等等,阿鵬終於找到了自己想找的金花,是公社的副社長金花。
1950年代末,官方政策和民間實踐都在提倡“勞動最光榮”“婦女能頂半邊天”“男女都一樣”等等。這種性別平等,超越民族差別,無論你是漢族還是其他的少數民族。女性的社會地位從哪裏獲得呢?一方面是參與社會勞動。這是一種馬克思主義的性別觀,恩格斯説過類似的話,就是女性在參與社會勞動中才能獲得平等和尊嚴。另外一方面是家務勞動的社會化。當時的社會化,比如説有食堂、託兒所、洗衣組等等。那麼女性就不會再為家務勞動完全牽絆,她們在家務的空間之外可以通過勞動獲得經濟獨立,在家庭之外建立一個以女性為中心的彼此支持的社羣,也出現了大量的婦女幹部。
這裏有一個“大躍進”的背景,現在大家對“大躍進”的歷史評價基本是持否定態度的,但在當時的整個社會運動中其實是比較複雜的,有一些歷史細節也會被遮蔽,所以我讀了一些當時的材料、口述歷史和其他歷史、人類學、性別研究等。相當多的基層勞動婦女認為,那個時候是性別解放和平等最徹底的時代,那時也提出了男女同工同酬。所以把這個電影放在當時的歷史背景,對於我們理解當時複雜的歷史環境和人的狀況,還是有幫助的。
我推薦的另外一部電影是《劉三姐》,大家可能聽説過或者看過,是1960年長影廠的蘇里導演的。《劉三姐》很有意思,因為它帶有鮮明的社會主義特徵。我教過一門課,叫“電影聲音”。我把這部電影以“社會主義歌唱片”的形式播放給美國學生看。我還有點忐忑,他們會不會覺得這部電影特別奇怪,但是通過之後的討論我發現他們非常喜歡。除了電影形式喜聞樂見之外,這部電影對貧富懸殊的社會結構的批判,對為富不仁的地主的批判,對貧苦的民眾團結反抗的認同,是很能引起觀眾的共鳴的。我任教的學校是一個公立大學,有相當一部分學生家庭條件比較拮据,比較貧困。也有相當多的少數族裔的學生,比如非裔和拉美裔的。我覺得他們對這種社會批判的訊息非常敏感,所以他們很喜歡這部電影。如今中國的貧富差距問題還是一個重要的問題。再重新回到那個時代,認識當時的文藝工作者是如何批判這些狀況的,我覺得還是有一定的相關性。
還有一部電影是《李雙雙》。我提到的這三部電影,都是以女性角色命名的。《李雙雙》這部電影是在1962年由上影廠拍攝的。這部電影是根據當時很有名的作家李凖的小説改編的。電影是在河南的農村拍攝的,主要講述李雙雙從一個普通的家庭婦女成長為一個公社的勞動者,再到後來的領導者。她要進入到公共空間,一開始有封建意識和夫權意識的丈夫喜旺,當然是不同意的,認為她只是給自己洗衣服、做飯、帶孩子的一個人,她不需要去從事公共勞動。李雙雙經過鬥爭,和喜旺磨合,夫妻最後達成了一致。從封建夫權到平等互助,都是以喜劇的方式呈現的,現在看還是有非常鮮活的生活氣息,在當時風靡一時。
我提到的這幾部電影都有“社會主義現實主義”色彩,也涉及到現在大家在性別研究領域討論的一些問題。比如,美國布朗大學的王玲珍教授就提出“社會主義女權主義”的概念。“女權主義”是一個外來的概念,在國外經過了幾波鬥爭與發展,現在佔主流的是個人主義的新自由主義的女權主義,跟身份政治密切聯繫在一起,很多學者也對此提出批評和反思。但是王玲珍和其他一些學者指出,性別平等並不僅僅是個人行為,也不僅僅是性別,而是與階級、民族、國家之間的平等密不可分。説到民族國家,當然就跟“反殖”有關(前殖民國家與前被殖民國家的關係、所謂“第一世界”與“第三世界”國家的關係);再比如説中國的性別平等,跟漢族與少數民族的關係是怎麼樣的?跟1940年代中國在反封建反侵略反西方殖民主義之間的關係又是怎麼樣的?所以我們討論性別平等的時候,應該把它放在一個更大的社會背景和更復雜的權力關係之中去理解。
為什麼大銀幕上很少有可愛的中老年女性形象?
我覺得現在國內電影裏的女性意識,跟社會主義時期的性別意識和實踐相比,是一種倒退。那當然,這也是一個全球的問題,比如説新自由主義、個人主義、資本主義對羣體意識的異化。在中國,表現在對於外表和年齡的性別歧視。我覺得現在中國對年輕女性的這種意識形態控制簡直成了一種美貌拜物教,所以很多年輕女性會不惜整容、打扮。
關於年齡歧視,表現在新聞輿論和影視妖魔化大媽,或者婆婆、媽媽,尤其是一些基層的、底層的。青春、美貌、富有成了界定女性的標準,勞動婦女被貶低了,意味着她們基本不會以正面形象出現在公共領域裏面,不會成為金花、李雙雙、劉三姐這樣的主角了。
我們的電影、電視的創作者,到底起了一個什麼樣的作用?我有時候甚至覺得他們像製毒者,在販賣精神毒品,讓大家花錢去買,去電影院看,其實是體現了創作者想象力匱乏,生活經驗匱乏,對女性的複雜性缺乏尊重和認知,跟現實嚴重脱節。這也是性別意識的傲慢和無知。比如説,整個流行文化都在傳達年輕女性要天真、幼稚、無辜才會可愛。中老年女性因為太過自信了,也沒有成為被客體化的性感對象的可能性,所以中老年女性通常被醜化,比如説跳廣場舞的大媽,或者兇惡的婆婆、媽媽之類的。但是,如果你去接觸,會發現這些中老年女性的活力和生命力是讓人吃驚的,吃苦耐勞,有豐富的人生和社會經歷,有豐富的精神世界,但是為什麼沒有人願意去理解?只願意把她們當作笑話來醜化。
女演員是被動的,因為現在中國電影裏面的女性角色太單一了,根本沒有給好演員施展的空間。我覺得現在很多中國電影的問題是,他們只關注戲劇衝突,他們的電影裏沒有人。人是要通過豐富的日常細節,通過互動來表現出來的。現在的電影太功利了,一味強調要製造戲劇衝突。每個人都不是扁平的,不光是女性,男性角色也是這樣。創造足夠豐富立體的女性人物,很耐心地、細緻地去描摹她的內心,這個是非常重要的。
突破舒適圈,對於創作者尤其重要
現實生活和工作中,我欣賞的女性很多。就不一一列舉了。其中一個例子是我在電影學院讀研究生的時候,當時有一位女老師,楊遠嬰老師,她現在還是很受人尊敬的學者。我當時年少無知,碩士沒有畢業,當時她是我的人生楷模。後來我們一直保持聯繫,直到現在我們還是經常聯絡,我覺得有這樣的一位女性學者在學術領域作為一個模範、一個榜樣是非常重要的。還有我通過媒體得知的一些女性科學工作者,比如説屠呦呦、李蘭娟,當然,不是説那些默默無聞的女性勞動者就不值得欣賞和尊重。另外就是我身邊接觸的一些女性學者,我覺得她們的眼界非常開闊,見解深邃,很關心社會,也致力於為弱勢羣體發聲,很有正義感,有知識分子的擔當和責任感,又不脱離基層生活。我覺得這些都是很值得我敬佩和欣賞的女性。
因為個人生活圈的侷限,我接觸這樣的女性比較多一些,當然也希望以後能擴展自己生活的圈子。回國的時候我參與到更多的社會實踐的活動中,會認識更多自己圈子之外的女性。其實我最近一直在反思知識精英圈子內部的同質化、同構化,怎麼樣突破自己的舒適範圍,怎麼樣突破自己的圈子去意識到更廣大的世界,跟不一樣的人去交往,我覺得這個對任何行業的人都是重要的,尤其是對於創作者和研究者來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