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非典型」奈飛體育劇，借足球拍出了資本主義簡史_風聞

演化生物學家賈雷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的《槍炮、病菌與鋼鐵》，揭示了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環境因素，對於形成人類社會歷史最廣泛模式的深遠影響。

而奈飛(Netflix)拍攝的這部《The English Game》網劇，追本溯源19世紀末現代職業足球發展的歷史，以及其背後的環境因素和社會矛盾。看懂了這部劇，我們也許能對為何體育發展至現今的方式和模式，有更清晰的認識。

文 / 陳點點

這部六集的迷你劇在Netflix上架後，可算是慰藉了在疫情期間無球可看的大量球迷。在此之前，也有大量文章和內容在談這部硬核體育劇。上線第一時間把劇刷完後，我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把這部《The English Game》所展現出的信息和背後的故事講清楚。

從這部劇的劇名説起吧。

《The English Game》，目前中文翻譯的名字有「足球英傑」、「英國足球」等幾個版本。雖然講述的是英國足球歷史，但原版劇名裏並沒有出現football，而是用Game來指代。的確，全劇裏將足球作為主要的故事線和戲劇衝突元素。但實際上，劇名的這個Game代表的不僅是足球，還是英國資本主義社會不同階層的「Game」和老牌帝國在第二次工業革命發展中出現的「遊戲規則」。

所以與其説這是一部足球劇、體育劇，不如説這是一部用足球串聯起來的歷史劇。以這樣的角度來解讀這部劇，我們才能看到其呈現和表達出的內容和思想。

再説説這部劇的歷史背景。

從劇情設置來看，這部劇採用的是體育影視作品做常見的「雙雄」模式。兩位男主角，分別是足球發展史上公認的第一名職業球員，蘇格蘭人弗格斯·蘇特（Fergus Suter）和第一位足球球星，亞瑟·金納德（Arthur Kinnard）。

劇中的蘇特（左）和金納德（右）

1878年，在蘇格蘭帕提克俱樂部（Partick FC，1885年該俱樂部解散）踢球的蘇特，放棄了自己石匠工作，南下來到英格蘭西北蘭開夏郡的紡織重鎮達温，為該鎮紡織廠的足球俱樂部（Darwen FC）效力。球技精湛的蘇特是工人階級俱樂部奪取歷史上首個足總盃冠軍的希望。而他的勁敵，含着金湯匙長大的亞瑟·金納德，是當時足球運動的標誌性人物，伊頓校友俱樂部（Old Etonians）的傳奇。

整部劇的高潮，落在了1882年，蘇特效力的布萊克本流浪者（Blackburn Rovers）和金納德的伊頓校友俱樂部爭奪足總盃冠軍的比賽，各類的戲劇衝突，就穿插在這個時間過程中。

劇中對歷史進行了部分戲劇修改。真實的情況是1882年，蘇特領銜的布萊克本流浪者在足總盃決賽敗北。但1883年，同城的布萊克本奧林匹克（Blackburn Olympic）擊敗伊頓校友隊，成為首個奪得足總盃冠軍的工人俱樂部。該圖為布萊克本奧林匹克奪冠後的球隊合照

19世紀80年代，如火如荼進行的第二次工業革命不斷重塑英國的社會結構，大量工人階級的出現，形成了新的社會行為和習慣，也引發了新的社會矛盾。與此同時，機械化帶來的高效生產，讓市場頻頻出現生產供大於求的現象，讓英國在19世紀70年代末開始經歷長期蕭條，這又激化了原有的社會矛盾。

而足球運動，是這個時期英國社會發展中矛盾的集中體現。也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中，足球運動的發展形態發生了巨大的演變，逐漸成為我們所熟知了解的樣子。我個人認為，看明白劇中這四個矛盾，也就看懂了現代足球，乃至現代體育發展的來龍去脈。

矛盾一：業餘主義 vs 職業足球

體育在英國的發展，基於貴族和精英階層。從農耕時代開始，只有地主、貴族，才有足夠的閒暇時間和體力來進行運動和娛樂消遣。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體育的發展完全取決於精英階層的利益和意願。在19世紀，體育的道德體系核心，是業餘主義（Amateurism）。

業餘主義的核心有兩個，一是運動的目的不應該是物質、金錢回報，二是運動應該恪守公平競爭的原則。在業餘主義的影響下，體育成為大英帝國重要的意識形態和道德體系。

然而讓精英階層沒有想到的是，足球運動的魅力吸引了大量的工人和普通民眾，在工廠和社區大規模流行。對於運動水平和運動成績的追求，讓俱樂部的擁有者開始盤算着如何招徠優秀的足球運動員為自己的球隊效力。在現在看來這就是足球產業中稀鬆平常的商業轉會。但在當時，這嚴重違背了精英階層篤定的運動的目的不應該是物質、金錢回報。

蘇特被視為歷史上第一位職業足球運動員，源於他離開蘇格蘭來到英格蘭達温，純粹是因為俱樂部老闆花錢讓他為俱樂部踢球。

伊頓校友俱樂部內部對於蘇特和達温俱樂部職業運作行為的評論。有趣的是，那位穿馬甲的大鬍子哥，是球隊的門將，也是時任英足總的主席弗朗西斯·麥林德（Francis Marindin）

從意識形態上，職業球員和職業俱樂部的出現違背了業餘主義；在現實的賽場中，職業球員能夠每日專注於球技的訓練，精英階層在足球領域裏常勝的地位岌岌可危。因此，業餘主義的擁護者極力反對出現職業足球運動員。

以主席麥林德為首的幾位英足總理事，一直想方設法把職業俱樂部逐出英足總

另一方面，雖然職業球員最早出現在工人階級的俱樂部中，但工人兄弟間，同樣存在分歧。在這個時期，大部分工人俱樂部的球員仍是普通工人，他們在完成一週6天的生產工作之餘，要進行足球訓練和比賽。相比之下，職業球員可以比工人隊友領更高的工資，且不用幹工廠裏的苦活。因此，工人球員雖然不糾結業餘主義的根正苗紅，但卻不滿於俱樂部擁有者（同時也是工廠擁有者）的不公待遇。

達温俱樂部普通的工人球員面臨工廠減薪，但蘇特作為職業球員，卻依舊能拿到與以往一樣的薪水

然而就在內外矛盾的夾擊下，英國足球的職業化卻像洪流一樣不可阻擋。這並不是因為擁護業餘主義的階層放下了心中的執念。而是俱樂部的運營者發現週期性的足球賽事創造了大量盈利的機會。

業餘環境中，球隊球員的選拔基於教育背景和社會地位是否匹配。但職業環境下，球員的選拔是擇優錄取。頂尖的職業球員意味着更強的競技水平，高水平帶來的是更大的影響力和聲望，而這又能吸引更多觀眾買票觀賽。與此同時，球迷的忠誠度和俱樂部在本地的影響力，還可以拿到報紙、啤酒、食品等當地企業的贊助。

資本化的職業足球模式，在19世紀末已然形成

通過運營公司、工廠的方式將足球俱樂部進行職業化管理，能讓俱樂部擁有者自給自足的基礎上還有盈餘。職業化讓足球在英國社會獲得了持續的生命力，市場的真實供需關係代替了過往的階級、個人關係，這其實就是資本主義經濟的核心體現。

最終，業餘主義在足球運動中被逐漸淡化，而職業化發展到現今。在真實的歷史中，1885年，英足總(FA)投票批准足球在英國的職業化。從此之後，再也沒有一家業餘足球俱樂部拿到足總盃的冠軍。

矛盾二：資產階級 vs 工人階級

關於業餘主義和職業足球關係的延伸，其實就是資產階級和工人階級的碰撞。這一矛盾貫穿全劇，也是碰撞最為激烈的一大矛盾。需要強調一下，該劇的編劇之一朱利安·費洛斯（Julian Fellowes）的上一部知名作品是《唐頓莊園》，極度善於表達階級衝突的他這次用足球運動把第二次工業革命時兩大階級的衝突生動地體現出來。

關於現代足球的起源，有很多版本。但最受認可的説法是現代足球源於英國的公立學校。儘管各種球類運動早就存在於不同時期的社會中，但以伊頓公學為首的英國公立學校為這個用腳踢球的運動制定了統一的規則，為足球運動未來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在十九世紀中期前，足球、英式橄欖球都被視為這些公立學校畢業的資產階級社會精英圈子內的遊戲。從1871年足總盃成立到1883年間，這項盃賽的冠軍一直是以公立學校校友為球隊成員的業餘俱樂部。現實歷史中，亞瑟·金納德和他率領的伊頓校友俱樂部，曾六次打入足總盃決賽，兩度捧杯。在他們的固有觀念中，足球是屬於他們的運動。

「足球——屬於我們的運動」

工人階級足球俱樂部的興起，一方面讓資產階級精英感到足球的純粹性被破壞，粗鄙的工人階級讓足球變成了一項野蠻人的運動，另一方面也在擔憂其自身在這項運動中的話語權和主導地位被動搖。

而在工人階級中，雖然最早足球是富人的一種娛樂消遣。但無論是參與還是觀看，足球逐漸成為了工人們平日生活中寶貴的休閒方式和精神的寄託。足球帶來的情緒刺激，讓工人每週一次從工廠往復無趣的工作中解脱了出來。

一個有趣的對比。伊頓校友隊在足總盃迎戰達温FC，坐鎮主場的伊頓校友，只有零零星星幾名學校學生在觀看比賽。而達温鎮上的許多居民，都聚集在酒吧門外通過收音機關注這場比賽

在此之上，工人階級在足球場上，能夠以相對公平的形式對抗資產階級，並有機會取得勝利，這是在其它領域裏不可想象的。不僅如此，工人能夠成為球場上的英雄、領袖，而這一身份通過媒體，傳遞並影響至其它的社會階級。因此，足球運動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工人階級在這個時代裏希望得到尊重的訴求。

蘇特的背後，是整個英格蘭蘭開夏郡的工人階級

達温俱樂部因為工廠的現金流斷裂而無法前往倫敦比賽，鎮上的居民願意給球隊眾籌去倫敦的車票錢，因為他們的生活中不能沒有足球

然而當時足球運動發展的話語權，還是牢牢地被資產階級精英把握。資產階級即是運動員，又是裁判員，讓兩個階級在足球領域的矛盾凸顯。

伊頓校友隊的隊員，都是英足總理事會成員，他們對於英足總制定的規則，有最終解釋權……

而足球之外，19世紀末英國本土市場商品供大於求的現象頻頻出現，收入的減少讓資本家們不得不進一步削減工人的工資，現實利益的矛盾讓工人更極度渴望在足球場上予以資產階級還擊。

足球之外，紡織業的工人，也在經歷着資本家赤裸裸的剝削

矛盾三：小資產階級 vs 上層資產階級

第二次工業革命時期的英國，社會階層也在經歷着變遷。資產階級內部，也存在着各類矛盾。而這些矛盾，同樣折射在了足球運動中。

傳統的上層資產階級，由大地主、貴族、企業家、貿易家組成，他們大多奉行保守的價值觀。對於足球運動，他們始終認為這是一項有利於青少年身心健康的體育活動，但並不是一個能夠登堂入室的正經生意或事業。

亞瑟·金納德的父親，只把足球當做一項青少年運動。在他眼中，兒子並不是球星，只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

但隨着工業革命的發展，以小企業主、律師、會計、公務員為主的小資產階級開始對陳舊的社會制度感到不滿，並認為自身羣體代表英國新的道德標準和價值觀。因此，像劇中達温俱樂部和達温紡織廠的小老闆詹姆斯·沃爾什（James Walsh），極度渴望通過贏得足總盃冠軍，來建立小資產階級的話語權。

雖然身為資產階級的一員，沃爾什卻跟工人們走得更近

當然，兩種資產階級的矛盾還不僅僅是足球。在當時的社會秩序中，上層資產階級掌握着整個國家大量的財富和生產資料，許多小資產階級的工廠主，都要依賴這些銀行家的資金支持，這其實就是投資人與被投資人的一種關係。

紡織業市場供大於求，行情看跌，老金納德希望終止對紡織工廠的借貸關係

與此同時，這些小企業主的生產力，又來源於大量的工人羣體。他們可以説是跟工人階級走得最近，最瞭解他們的資產階級。在市場出現蕭條和危機的時候，小老闆很大程度上扮演的又是工人階級利益爭取者的角色來和老牌資本家對抗。

沃爾什決定無視棉紡業工會統一給工人降薪10%的決定，只對自己的員工降薪5%

類似階級內部矛盾的出現，在一定程度上讓英國的社會走向了良性的改革和變遷。而足球運動的存在，又給社會提供了一個緩解矛盾、釋放階級壓力的方式。

矛盾四：身體對抗vs 技術傳控

很多球迷在看完這部劇後，遺憾劇中關於足球比賽本身的呈現太少，且難言精彩。的確，這是一部體育文戲，在展現現代足球初期運動發展這方面，只突出了一個矛盾，就是身體對抗和技術傳控。而這個矛盾的背後，仍然是社會不同羣體在日常生活的差異。

早期的足球和英式橄欖球一樣，作為公立學校中體育教育的一部分，崇尚的是激烈的身體對抗，以顯示運動者的陽剛之氣。而在業餘主義奉行的時期裏，參與足球運動的成年人都是在工作日中久坐辦公室的銀行家、公務員、律師等，他們同樣需要依靠強身體對抗的戰術來鍛鍊、強健體魄。

與之相對的，工人足球運動員每週的工作時間裏已經進行了大量的體力勞動，在足球場上，他們開始思考如何用更加高效、輕鬆的方式來進球、並獲得勝利。以蘇格蘭為代表的足球運動員開始對足球的技戰術進行改良。更多的控球，通過跑動來拉開球場空間，成為了新派的足球哲學。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蘇格蘭足球在技戰術方面，都走在足球世界的最前沿。

比起踢球技巧的優勢，蘇特給英格蘭球隊帶來的幫助更多是技戰術思維的變革

當時的社會發展狀況，讓足球演變成了現在講究傳控和空間的遊戲。相比之下，英式橄欖球則保留了更多19世紀精英運動的傳統和特性。也正是因為如此，足球有機會在未來成為一項適合不同人種、觀賞門檻低且可看性強的全球化體育運動。

刷完這部6集的《The English Game》，我們跟着鏡頭回溯歷史，會恍然大悟地尋找到一些事情發展至今的脈絡。

這部足球題材的歷史劇，讓我回想起託尼·柯林斯（Tony Collins）教授所著的《體育簡史》（Sport in CapitalistSociety: A Short History）和賈雷德·戴蒙德的《槍炮、病菌與鋼鐵》。人類社會從宏觀到微觀的發展進程，被大到戰爭、革命，小至細菌、鴻毛所左右。

足球，同樣如此。

歷史上，亞瑟·金納德在足壇退役之後，擔任英足總主席長達33年。與此同時，由他掌管的家族銀行，在1896年與其它幾家銀行合併，組成了新的銀行。而這家名為巴克萊的銀行在一個世紀後，成為了英超聯賽的冠名贊助商。

這名現代足球的首位球星，這位曾經的英足總主席，這個業餘主義的代表性人物，也許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的家族銀行會在一百年後，成為了全球商業化程度最高的足球聯賽的頭號金主。

亞瑟·金納德（右）晚年

你看，關於體育的歷史，甚至比編劇筆下的故事還要精彩。

最後，再跟大家嘮叨幾句自己的感觸。

什麼是優秀的體育劇、體育影視作品？在我看來，先不論拍攝的手段、技術。體育影視作品，尤其是紀實類的題材，難點在於最終的戲劇懸念是已知的。觀眾如何在已經「被劇透」結局的情況下，仍然能被作品打動？

也許需要的就是像《The English Game》這樣，通過體育主題，反應社會的變遷，講述不同階層的矛盾和或大、或小的人物的故事。比起講體育故事，用體育講故事這個手法，更高明一些。

遺憾的是，國內許多體育影視主題的作品，都架空在一個構想出來的世界中。既無法喚起某個時代、時期大家共同經歷過的情緒，也無法向大眾呈現出一項運動發展的歷史和現狀。我印象中，上一部做到這一點的國產體育題材電視劇，叫《一腳定江山》。

《一腳定江山》豆瓣主頁裏一位用户的高贊短評

另一個方面，作為中國體育行業的從業者，我們一直在尋找合理的、有效的在社會中發展體育、推動體育的方式。歐美體育產業發達的地區的模式和經驗，一直是我們所看齊的方向和效仿的參考。

但通過這部《The English Game》所講述的歷史，我們可以看到，現代足球產業發展至今天這樣的形態，與當時英國的歷史時期、社會狀況、人羣階層、利益分配等等因素密不可分。引用託尼·柯林斯教授在《體育簡史》中的一句話：現代體育正是資本主義發展的表徵。

那麼我們的體育，我們的體育產業，能夠複製多少、照搬多少如此發展出來的模式和經驗呢？把歷史的進程看得越清楚，我心中的的這個問號就越大。

當然，去回溯歷史，總是有益的。至少，我們明白了體育存在的價值和意義。

體育是人類社會發展的一條脈絡，也是滾滾歷史洪流的一浪，不斷翻滾，最終在岸上衝刷出獨一無二的印記。

PS. 該劇是Netflix原創劇集，並只在該平台獨家上線。大家如果想要觀看，請成為該平台會員觀看正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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