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可以先代表自己?_風聞
灰鸽叔叔-灰鸽叔叔官方账号-2020-04-14 09:16
1
疫情的後遺症,不只有生命與健康、收入與生計,還有朋友圈的割裂。
比如你以前從來不知道老同學、老同事和自己的三觀差異那麼大,現在朋友圈一翻,知道了;
比如你以前從來不知道中學裏暗戀的女神、大學裏敬仰的老師、講座上崇拜的專家那麼會用感嘆號,現在也知道了;
到最後你發現朋友圈裏頑強帶貨的微商都面目可愛起來。
哎呀,這個面霜瓜子內衣真是温文爾雅、和善可人,以前怎麼沒發現呢?
**再看自媒體。**哎呀,大家都在持盾帶矛,劍拔弩張,有正在召喚的,有正在結印的,有正在蓄力的,有正在磨牙的,還有一大批刑天舞干鏚,猛志固常在的。
你倒是先把腦袋撿起來呢?
一看到這個架勢,我就更不肯承認自己屬於自媒體了。你才自媒體,你全家都是自媒體。
2
有時候我也會想,我是怎麼離“自媒體”越來越遠的。
畢竟這兩年參加這個行業的大會或論壇,陌生感越來越重,共同話題越來越少。每次開會都入一個羣,但發現和大家根本聊不到一塊兒去。
打個比方,組織者説,哎呀各位都是擅長用槍的,可以交流一下。結果大家扛來了機關槍,我拿着一把紅纓槍就興沖沖過來了,槍頭還是塑料的。
大家很莫名,我也很彆扭。
我就在想,可能是我認知中的“自媒體”和多數從業者的定義不一樣。
倒不是觀點是否一致,內容是否優質。那個只是關於創作的爭議。讓我迷惑的,應該是一個基礎架構的認知差異。
翻了一圈知名的自媒體公眾號,有點兒摸到原因了。前幾天趕快把這個思考發到了微博上:
第二天又翻了一圈,這種感受就更確定了。
3
我比較落伍,還是停留在字面理解。**自嘛,代表自己。**寫我的喜怒哀樂、嬉笑怒罵,然後告訴大家。
但這個定義早就被打破了,在形式上,它早就被泛指“使用互聯網傳播的一切非官方內容”;在操作上,它也被“公共化”了。
有多公共化呢?我舉一個特別典型的例子。
比如有個號叫“中美論局”。聽名字就很厲害了。各種“美國掉隊了”也很讓人意氣風發。
結果一看認證主體,哇,高手在民間:
類似國際政經大國內參企業家必讀CEO寶典的個人號或者廣告公司號有很多,我坐在許多所謂自媒體的會場裏,都能感受到那種二十來歲的鎮裏小夥子縱橫世界的榮耀感。
“老師您好,我是大國XX和企業家XX的主編,您是……”
“我是灰鴿叔叔啊。”
**你看,這確實不在一個境界上。**我哪怕三年前沒辭職,也只是一個地方台的員工,哪有那麼大的身份。
4
**身份一大,做的事情就不太會“自”。**你都叫大國啊戰略啊,確實也很難説“我”,就算説也得掛上自己名字和團隊,以匹配江湖地位,例如“在我五嶽劍派盟主嶽不羣看來……”
我要説“在我灰鴿叔叔看來”,我自己都會笑場。
但這事兒帶來了兩個結果:
**一邊,代表自己的空間越來越小了。**比如我曾經覺得,我覺得熱,哪怕外面十幾度,我也可以説熱;我覺得冷,哪怕外面二十幾度,我也可以説冷。因為那確實是我的生活和感受啊。
但現在這事兒就不能做。因為“我不可以這樣覺得”,“這樣覺得就是造謠”。哪怕我説我穿多了或者我在發燒也不行。
**另一邊,我又在更多的領域被廣泛代表了。**看到“我們中國人都很憤怒”,發現自己居然沒那麼憤怒,我就很慌亂;讀到“我們80後都覺得”,發現自己居然沒覺得,我就很疑惑;翻到“我們家長都知道”,意識到自己居然不知道,我就很緊張……
感覺自己簡直是被社會拋棄的邊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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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發現,在自媒體這個領域,越來越多的從業者在致力於代表更多的人,一起手就是“我們中國人”。然後你看留言,越來越多的評論者也在致力於代表更多的人,一敲鍵盤就是你這樣寫,“我們中國人不答應!”“我們武漢人不答應!”“我們有良知的人不答應!”
有時候我就很惶惑:像我,決計不敢説自己代表中國、代表上海、代表閔行區……我連代表小區都沒把握,因為業委會沒選我,我也沒去廣泛徵求廣大業主的意見。看到某個建築垃圾堆放點有問題,我也只能説“我覺得不合理”,然後給出“我覺得”的一二三……
物業或者別家當然也可以説“合理”,大家互相溝通、解釋,破除自己認知的侷限性。
但這個表達方式現在就很“非主流”:我最好一開始就喊“整個小區,不,整個閔行區都不滿意!你這是在給上海抹黑!影響我們創建全國文明小區!給境外反動勢力遞刀子!”;然後物業最好也反駁,“破壞整個社會的和諧穩定!我們廣大人民羣眾對你這種不顧大局的行為予以強烈譴責!”
彷彿大家需要把自己的觀點放在一個極其宏大的敍事體系裏,才是一個合理的表達。
有時候想想,那些割裂,大概也源於此:我們可能忘記了應該先代表自己,常常覺得自己可以代表大多數,會習慣性地把對方看作一個勢力的代言人,忘記了他也可以在法律的框架下擁有自己的喜怒哀樂,而不必侷限在整齊劃一的表象裏。
那麼,不記得這件事情的自媒體,又還能剩下多大的魅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