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文明的轉向者:葡屬印度面面觀(上)_風聞
中国版大表姐-2020-04-14 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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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裔印度人的存在有着深刻的歷史根源——那是數世紀前西方新興海洋帝國與東方古老文明之間碰撞的結果。
2017年1月6日,應印度總理納倫德拉·莫迪的邀請,葡萄牙總理安東尼奧·科斯塔抵達新德里,開始了對印度為期一週的正式訪問。
在國事磋商之外,由於安東尼奧·科斯塔本身屬於印度裔,他還作為貴賓,參加了於1月9日在班加羅爾舉行的“海外印裔日”慶祝活動。訪問期間的最後兩天,葡萄牙總理還探訪了位於果阿邦馬爾高的祖宅。科斯塔總理的父系血統可追溯至果阿,他的父親奧蘭多·達·科斯塔曾在果阿度過整段少年時光。葡萄牙總理對媒體表示,對於這次尋根之旅,他有着“滿溢的温情與強烈的個人動力”。而在為“海外印裔日”活動發表講話之前,他説道:“我的演講內容正基於我的果阿血統,對於這一血統,我感到驕傲。”
果阿海岸美景——帕洛倫海灘
安東尼奧·科斯塔是葡—印血統人羣中的典型個體。在今日的葡萄牙,印裔人口大約為7萬人,他們多數集中在里斯本與波爾圖。而在印度西海岸的果阿、達曼、第烏等地,也有着為數眾多的葡裔印度人繁衍生息。他們的存在有着深刻的歷史根源——那是數世紀前西方新興海洋帝國與東方古老文明之間碰撞的結果。
▍征服者破浪來:葡屬印度的構建
1498年,葡萄牙船隊在航海家達·伽馬的率領下,出現在馬拉巴爾海岸卡利卡特的海平線上。
1498年,達·伽馬抵達卡利卡特
在過去的近百年中,在數位勇於開拓的統治者推動下,葡萄牙王國進行了前赴後繼的航海活動。從1415年開始,葡萄牙的航船劈波斬浪,沿着非洲西海岸向南步步推進,繞過風暴肆虐的好望角,並最終隨着達·伽馬的這一次航行穿越印度洋,抵達了歐洲人心心念唸的印度。
需要説明的是,葡萄牙人並不是最早抵達印度的歐洲人。早在古羅馬時期,很多地中海商船就曾從紅海進入印度洋,前往印度進行貿易。這類商業活動在歐洲中世紀時驟然減少,但並未斷絕。一些意大利城邦的商人在這一階段曾取道陸路抵達印度。
儘管如此,葡萄牙於1498年開闢新印度航路仍有重要意義。首先,這是一條全新的路線,它全程取道大洋,不受陸上沿岸邦國的阻礙與盤剝,比之前任何路線都更便捷。其次也是更重要的一點——這是自西羅馬帝國滅亡後,歐洲勢力首次在國家力量的支持下與“印度文明”(這裏指廣義的印度文明,約略等同於整個南亞次大陸的文明,下同)構建起聯繫。這也意味着,這一聯繫遠不會僅僅是昔日的商人來往那麼簡單。
在接下來的數十年裏,葡萄牙通過實際行動證實了這一點。達·伽馬的首次印度之行並不愉快,在經過與卡利卡特統治者薩摩林的衝突後,他率領船隊回國,領取了開闢新航路的獎賞。隨後的1502年,達·伽馬奉命率領更龐大的船隊捲土重來,在印度海岸大肆劫掠當地船隻,控制了卡利卡特。
從1502年開始的20年裏,攻取印度沿岸的港口據點成為葡萄牙的持續戰略。1503年至1505年,被任命為“印度總督”的弗蘭西斯科·德·阿爾梅達先後於科欽和坎納諾爾修築要塞。隨後,他的繼任者阿方索·阿爾布凱克又在1510年攻克果阿,次年佔領馬六甲,1515年又攻下霍爾木茲。以這兩位神勇而無情的印度總督的功業為基礎,葡萄牙在印度洋地區四面出擊,科倫坡、巴塞因、達曼、第烏先後被葡萄牙攻取。1530年,果阿正式被確立為葡屬印度的首都。以這塊航運通達的海濱沃土為中心,葡萄牙在印度洋上建立起了海上帝國。為了構建葡屬印度的版圖,葡萄牙採取的手段是多方面的,武力征服是其中重要的一種。得益於歐洲戰爭科技的發展,葡萄牙戰艦上裝備了火炮,這讓葡萄牙在倚仗小型船隻禦敵的印度當地海軍力量面前佔盡優勢。例如,在1509年的第烏海戰裏,葡萄牙艦隊依靠強大的火力,將卡利卡特、古吉拉特蘇丹國和埃及馬穆魯克王朝組成的聯合艦隊打得落花流水。除了轟擊戰艦,火炮被用於轟擊城市,在印度當地人心中散播威懾與恐慌,進而幫助葡萄牙人完成征服。例如,在1502年,達·伽馬的艦隊曾炮擊卡利卡特,最終迫使薩摩林臣服。
現代第烏鎮的大門入口處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炮擊戰艦和攻城,達·伽馬還有其他散佈恐懼的武力手段。達·伽馬曾在坎納諾爾外海劫掠運糧船,砍下船上海員的手耳鼻,下令將這些器官送往薩摩林的宮殿,給薩摩林“做高級咖喱飯菜”。
總體來看,葡萄牙在征服印度半島、獲取權益這件事上,毫無保留地使用了武力作為重要手段。
在不少情形下,葡萄牙也通過與印度當地人合作來推進自己的征服事業。例如,在1503年的科欽和1505年的坎納諾爾,葡萄牙在修建要塞之前都獲取了當地統治者的准許。除與印度當地統治者合作外,葡萄牙人與印度底層個體的合作也不少。例如,阿爾布凱克進攻果阿之前,曾從一位名叫提摩亞的印度人處獲得了提摩亞自願提供的建議與情報。印度人的這類合作行為,不宜簡單用“叛國”等概念來評價,在當時,印度民眾恐怕無法洞知這些葡萄牙人的真實意圖,印度也遠沒有孕育出具有近現代特徵的國家。
確切來説,葡萄牙在印度的事業步步推進同時,南亞次大陸正處於邦國林立的政治狀況中。16世紀初期,印度北部德里蘇丹國的羅第王朝已經時日無多,無力再像之前的王朝那樣對德干高原施加壓力。在印度南部,信仰伊斯蘭教的巴赫馬尼王朝在風雨飄搖中走向滅亡,而德干高原一帶的其他幾個蘇丹國,則與信仰印度教的毗奢耶那伽羅帝國進行着互有勝負的拉鋸戰。這一時局態勢,使得印度南部遍佈着諸多由地方政治精英所掌控的小邦,他們各自佔地為王,相互之間的利益關係錯綜複雜。
葡萄牙人充分利用了這一機會,他們從本地當權者之間的恩怨裏漁利。例如,葡萄牙之所以能在1503年於科欽修建要塞,是因為科欽的拉賈樂於與葡萄牙人合作。這背後的原因在於,科欽的拉賈當時名義上的統治者為卡利卡特的薩摩林,科欽希望能借助葡萄牙的力量來獲得比薩摩林更多的權力和利益。又如,1526年即位的古吉拉特蘇丹巴哈杜爾·沙曾將第烏港牢牢把控在手中,並數次擊退葡萄牙的攻勢。但是,隨着巴哈杜爾·沙與莫卧兒帝國之間的戰事吃緊,巴哈杜爾·沙轉而投靠葡萄牙人,並在1535年允許葡萄牙在第烏修建要塞。引狼入室的巴哈杜爾·沙在之後的十餘年裏曾兩次進攻第烏,希望奪回它,但都以失敗告終。在1573年古吉拉特被莫卧兒帝國吞併後,葡萄牙仍牢牢將第烏掌控在手裏。
巴哈杜爾·沙像,約繪於1670年
由此,在16世紀上半葉,葡萄牙人憑藉迅猛無情的武力與見縫插針的合作,在印度南部沿海地區站穩了腳跟,構建起由港口據點所組成的葡屬印度。而在這一擴張過程中所體現的葡萄牙人與當地人的“衝突—合作”關係特徵,除了在上述的政治軍事層面得以顯現以外,也在葡屬印度的經濟、社會等其他側面中顯現出來。
▍“國王的大海”:葡屬印度的經濟
隨着葡萄牙人的抵達,印度洋上的經濟圖景開始改變。在葡萄牙人到來之前,印度當地的經濟狀況有自身明顯的特徵。
首先,從總體上看,在印度半島的經濟活動中,海上貿易所佔的比重微小。不論是德里蘇丹國或是莫卧兒帝國等大國,還是德干高原南部的各個小國,其經濟收入主要來自內地,例如農作物的貿易、道路通行税、過路費等,國與國之間的爭端也往往與土地利益相關。這些陸上邦國的當權者對海洋貿易活動的概念都比較模糊,因此,他們並未將港口或海洋看作自己的利益所在——要知道,莫卧兒帝國的開創者巴布爾一生從未見過大海,而偉大的莫卧兒皇帝阿克巴一世直到30歲後才第一次見到海洋。上述特徵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葡屬印度的“港口據點”式體系。葡萄牙之所以能在佔領沿海地區的過程中未受到印度各大帝國的極力阻撓,與當時印度的政治特徵有關。一方面,將土地視為核心利益的傳統國度並不會對港口的外來者過分戒備,因為他們無法也無意從海洋獲得好處。一個鮮明的例證是,莫卧兒皇帝每年會向葡萄牙索要船隻通行證,但這與海洋商業毫無關係,其用途僅僅是為了讓運輸本國伊斯蘭教朝聖者的船隻免税。另一方面,葡萄牙在擁有強大海軍的同時,其陸軍力量十分單薄,這斷絕了葡萄牙在佔據沿海地區後進一步向印度內陸推進的可能性,因此葡萄牙也不會與內陸帝國產生巨大沖突。由此,印度內陸的土地經濟特性確保了各大帝國與葡萄牙之間相安無事,葡萄牙得以放開手腳在沿海地區攫取利益。
正在馴象的阿克巴一世,繪於1609年
在葡萄牙人到來之前,印度經濟的第二個特徵是:對於佔比不大的海洋貿易而言,印度洋是真正的“公海”。印度主要的貿易中心有果阿與卡利卡特所在的馬拉巴爾海岸和第烏等所在的坎貝灣。馬拉巴爾的流轉量較大,它是連接馬六甲和亞丁、霍爾木茲等貿易區的重要中轉站,商船從馬六甲帶來了印度尼西亞的丁香、肉蔻和中國的陶瓷、絲綢,在馬拉巴爾中轉後,將它們運往紅海或阿拉伯海,並從那裏帶回歐洲的羊毛、波斯的地毯和非洲的金條。印度港口的海上貿易模式大致是,商路和海運由商人團體把持,當權者從關税和港口税中獲利。總體而言,各個港口對海運商人都是開放的,商人們並不會被強迫前往某個港口進行貿易,他們可以在海岸線上自由選擇貿易地點。
卡利卡特風貌,繪於16世紀
當時印度洋的海上貿易是相對開放的,雖然商業競爭殘酷無情,但官方尚未對貿易進行強制管理,也沒有哪一方勢力曾為獨霸印度洋付出過實質性的努力。因此,對於印度當地的海洋商人而言,此時的印度洋還屬於具有“公海”特徵的海域。
隨着葡萄牙人的到來,這一經濟圖景永遠地改變了。葡萄牙人對印度洋有着堅定的利益訴求,他們在各大港口所修建的要塞和所設立的管理機構,都是為滿足這些商業利益服務的。例如,葡屬印度的頭等商業利益來自香料貿易,葡萄牙採取了各種措施來壟斷印度至歐洲的香料生意。葡萄牙在各個港口頒佈了森嚴的法令,內容皆是強調葡萄牙王室對香料貿易的專屬權,對於違反法令的人所採取的懲罰都比較嚴重。
對於商業競爭對手,葡萄牙往往痛下殺手,例如在16世紀前10年裏,葡萄牙持續摧毀了從卡利卡特前往紅海的非葡萄牙國所有的香料運輸船隊,造成紅海沿岸香料價格的一路飆升,從印度進貨的威尼斯商人受到重創。
葡萄牙人還嘗試用強制手段壟斷印度洋上特定地點之間的航行,他們限制各航線上船隻的航行頻次,將船上的貨倉空位高價售出,以此謀取鉅額的利潤。到後來,他們還將這些特定地點間的航線管理權作為福利分發給向葡萄牙表示順從的傀儡統治者們。如果印度某位當權者與葡萄牙人打點好了關係,他將會得到油水——更多的航線。例如,馬六甲的統治者手握十多條航線,他既可從航線中直接獲得收入,又可充當包租公或二手商,將航線運營權出租或出售。
在完成對印度洋航線體系的構建與控制後,葡萄牙開始向任何在印度洋上從事貿易的非葡萄牙人收取税款,還規定各國的船隻必須停靠在葡萄牙控制的港口,方便他們收税。
葡萄牙人繪製的馬六甲海峽與馬來半島內陸的地圖,伊曼紐爾·戈迪尼奧·德·埃雷迪亞繪
葡萄牙強大的岸防力量與艦隊火力,自始至終為此類徵税工作的推進提供了有效保障。
未完待續